薛倚文是个现实主义者,他不会为一个红莲得罪大权在握的母亲。同样,他不会为一个女人去得罪有利用价值的朋友。但这次有点不同,做关家的女婿比做温少爷的酒肉朋友更实惠。所以,他不介意玩这个游戏。
他知道自己的相貌对关咏荷是有吸引力的,但仅仅靠吸引力是不够的,必须让她死心塌地,他才有可能坐稳这个位置。他明白,关咏荷表面上很贵族,骨子里却是一个暴发户,暴发户的贪婪是横抄一切的,他们比贵族更有实干精神,他们想得到一件东西,一定会不顾一切,这正是关家成功的秘诀。
薛倚文在酒巴时拼命喝酒,醉得一塌糊涂才坐上黄包车。到了目的地,他下了车,抬头一看才发现不是他的家,而是荷叶坊。已是深夜,弄堂里一个人也没有,黄包车也走远了。他走上去拍了拍门环,停了一会儿又拍了拍,半天无人理睬,他急了,狠狠地打门,里面终于有了动静,是玲珑的声音:“谁?谁在外面?”
“我!快开门!”他又打了一下门,玲珑去了门闩,使足力气把他扶进去。他问道:“她呢?她在哪儿?”
“少奶奶已经睡下了。”玲珑话音未落,芙蓉便迎了出来,帮着扶进屋子。
“怎么醉成这样也不回家?”芙蓉道:“玲珑,去找一辆黄包车来。”
“不要回家,不要回家。”他急急地说。
芙蓉疑惑地看着他:“怎么啦?喝这么多?”
薛倚文不顾玲珑在侧,一把抱住芙蓉,嘴里说着:“我想你!想你!想你!”
“倚文,你弄疼我了。放手,放手。”芙蓉挣脱他的胳膊,盯着他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呀,说呀。”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天下太平。”他摇着头,“我头好疼,疼死了。”
两个女人把他扶上楼,放到芙蓉的床上,他一躺下便睡着了,睡得死沉死沉的。芙蓉给他盖上被子,脱下皮鞋,他全无知觉,任她摆布。芙蓉坐在床头,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几天后,薛倚文抽空又去了荷叶坊,进了门却不见芙蓉,玲珑说她去做弥撒了,并交给他一封信。他打开一看,呆住了,上面写道:
倚文:见字如面。
当你见到这封信的时侯,我已经不在上海了。不用担心,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归宿,会活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你的出现,打乱了我的平静的生活,也让我更为绝望。我常常想,我来到薛家,吃了那么多苦,也许就是为了遇上你,今生今世,能够遇上你我就够了。我知道我们是没有将来的,早一点抽身早一点好。我不想让你为难。
我知道我忘不掉你,情如离离原草,更行更远还生。可是你我的缘份仅此而已。各自保重吧。
芙蓉字
民国XX年夏
薛倚文追问玲珑,玲珑一无所知,只知道芙蓉已走了一天。他失魂落魄地出了荷叶坊,哪家的无线电下正唱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唱得凄利而悲壮。
他走遍了大上海的车站和码头,都遍寻不获,连小白也不见了,仿佛真的是嫦娥奔了月,人间留不住她。他也只好作罢,退了荷叶坊的租,不再去那个地方。
“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就象花一般的梦,拥抱着夜来香,吻着夜来香,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薛倚文和齐鲁吃完法国大菜,又坐着汽车去了跳舞厅。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歌声把他们带入了另一个世界。上海的夜生活正如火如荼,徐娘半老的舞女大班堆起眼角的皱纹摇曳过来:“两位先生,想叫哪位小姐?”
齐鲁咪着一只眼睛道:“有没有新来的?”
“有有有。”舞女大班领来两位舞小姐。都烫着时髦的发式,一个穿着鲜红的旗袍,一个穿着黄的。齐鲁让他挑,薛倚文见黄衣舞女的身量太高,便挑了那个娇小的红衣舞女,名字叫做小红。
小红大概是个新手,舞步不够熟练,连着踩了他几脚,把他的两截头皮鞋都踩脏了,他们不得不在舞池中停下来。他漫漫地看了看小红,越看越觉得眼熟,然而她的妆化得实在太浓,眉毛描得比阮玲玉还要长,眼皮子上乌沉沉的,嘴唇涂得分外浓艳,在那样昏暗的灯光下,根本无法看清本色。可是他还是觉得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便搭讪道:“我在哪里见过你吗?小红。”
小红总是看着别处的眸子朝他一闪,恨恨地说:“我希望从来没有见过你!”
他惊呼:“红莲!是你!”
小红决然抽身而去,薛倚文在舞池中愣了愣,也跟着走了出去,七拐八拐,进了一间满是镜子的化妆间。小红正对着镜子扑粉,他走到她身后,从镜子里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当然要感谢你,薛少爷。”
他摸出皮夹,把里面的钞票尽数取出,推给她:“钱不多,也许对你会有些帮助。”
红莲决然道:“我不在要你的钱,我在这里做不卖身。”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红莲打断他的话头,怒冲冲道:“我管你什么意思,你能有什么好意,别在我面前装好人,其实,你跟外面的那些衣冠禽兽没什么两样。”说完甩手就走。
薛倚文的酒劲此时忽地涌上来,一张口却大吐起来,吐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扶着化妆台直不起腰来。眼前一阵模糊,恍惚间有一块手帕递过来,他也不看是谁的,忙接过拭嘴,一抬眼却发现红莲居高临下地站在面前 ,和他一对眼便匆匆离去。
从盥洗室出来,他重新回到歌舞升平的地方,一对对的男女舞姿翩翩,齐鲁和黄衣舞女正亲狎地搂抱在一处跳得入迷。唯独不见红莲,妖娆的歌女还在嗲声嗲气地唱着“何日君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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