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与阿大照面不说话,由来已久。阿大送阿爸参军,期望阿爸从此脱了农根。可阿爸当了两年兵,又回来种地。阿大觉得阿爸是块朽木。阿爸自觉在部队各方面表现良好,在组织上考虑提拔阿爸当干部的当口,却因为成分不好,被撂下了。阿爸觉得这全赖阿大。阿爸与阿妈结婚时,木匠出身的阿大拆了自己的寿材,亲手打了个三门橱,作为新婚礼物送给儿子。阿爸不但不领情,还指责阿大居心叵测,在大喜之时送他不吉之物。那天,父子针尖对麦芒,一顿大吵。
红星港开河,碰到东首的老桑树。锯树那天,一家人都耷拉着脸,伤心不已。不仅因为再无新鲜桑葚和桑须鸡汤解馋,更因为在全家人心里,老桑树就是家人。
阿大闷在小屋里,乒乒乓乓忙乎两天,把早已残肢断臂的桑树,加工成光滑如玉的一根扁担和一条板凳。当扁担与板凳正式入住客堂时,全家人都眼前一亮,感觉老桑树并未离开。
从此,一树所生的扁担和板凳,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继续为这个家默默奉献。夜深人静之时,它们一个倚着屋角,一个趴在八仙桌下。同根的兄弟相对拱手,互不干扰,各自入梦。天亮之前,没有什么会像从前那样惊扰它们,星月也好,虫鸣也罢,就算是带着花香的清风,也都是过去的世界。偶尔,也会聊起春天和桑葚,聊起那个离家出走的少年借宿在桑叶丛中的往事,也想抱头一哭,无奈隔了三米之距,咫尺天涯。
从此,全家人把农活交与扁担,把锅灶和三餐留给板凳;把种秧收稻挑谷卖粮交与扁担,把吃饭喝茶刮痧纳凉留给板凳。
有一次,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四周吃晚饭。我感慨地对阿大说:“扁担苦,百斤重担压弯了它的腰,阿大当初若把桑树全做成板凳,桑树就不用那么辛苦了。”阿大嘬了一口土烧酒,把酒盅重重一放说:“孩子,这可怪不得阿大,要怪扁担自己,这么一段又细又长的木料,哪做得了板凳?板凳的福气,全靠它自己,粗壮,开阔,肚皮里有货色。”阿大又嘬一口酒,用鄙夷的目光觑了阿爸一眼说:“唉,有啥办法,朽木就是朽木。所以呀,你们从小要用心读书,肚皮里有了货色,才不会像扁担一样辛苦了。”
沉默片刻后,阿爸抢过土烧酒瓶,猛喝一口,抹了抹嘴说:“板凳空有四条绣腿,却蹦跶不了半步,扁担虽没长腿,却自食其力,志在四方。”说罢愤然起身,朝着灶间方向铿锵而去。阿奶打圆场:“你阿大说得对,你们一定要用心读书,做一块能做板凳的好材料。”阿妈学着阿奶的口气说:“你阿爸的话也有道理,你们不但要用心读书,还要像扁担一样,自食其力,志在四方。”
就这样,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扁担和板凳都磨出了包浆,沁出了光泽。生活在扁担和板凳的陪伴下日夜交替,星移月转着。我们弟兄都渐渐长大,阿大却越来越老了,连走路都仄着身体撑着板凳慢慢移动,偶尔与阿爸照面,就会念叨上一句:“唉,人老了,谁也靠不上,全靠这张板凳了。”
阿大老死的那天,我看見阿爸独自蹲在小屋的壁角根头,偷偷地哭,脸上全是泪。
我读寄宿制学校那年,阿爸用桑木扁担挑着行李送我去汽车站。我知道,从此,压在阿爸肩上的,除了扁担,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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