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到省城上访的人与日俱增,平时都聚集在省委和省革委的门口,现在连我们滨河路73号大院竟也出现了不少上访者,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见省领导,这给我们的警卫工作增加了不少难度。那些走正规程序的上访者还好说,我们最担心的就是上访者聚集在门口拦截首长的车辆,还有的人见到首长的车辆,干脆就往汽车轮底下钻,寻死觅活的,如果真被汽车压死,出了人命,那我们的责任就大了。
因此,最近一段时间,我们警卫排的战士都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在首长车辆进出大院的时段,加派警卫力量,以确保万无一失。
我在传达室值班更是马虎不得,对于各类访客的审查和盘问也格外严格。
其实,对于各类来访者的身份和目的,只要认真盘查,甄别也不难。这些年,我接待过形形色色的来访者,也积累了不少工作经验。我只要和他们聊几句话,就可以大致确定对方的身份和目的,然后就可以作出判别,决定是否需要与首长联系。
正规的朋友和公务访客,我问他话,往往对答如流,语气客气礼貌,气氛和谐自然,都能提供有效的工作证件;而冒充访客身份的上访者因为不自信,往往语言不流利,回答问话时眼神游离,不敢与我对视,衣着大多凌乱不整洁,有的还不能提供有效的工作证件。
对于有明显疑问或破绽的访客,我就直接告诉他说首长不在家,打发他走人。
我还碰到这样的来访者,我让他出示工作证,他竟然装模作样摸摸口袋对我说:忘了带了。我让他回去拿一下。他说是外地来的,不方便回去拿,能否通融一下。
我一听这话就是假的,没有工作证,怎么可能通融?不跟他多啰嗦,直接打电话让崔干事过来。
崔干事过来问他:哪个单位的?
他说是某某单位的。
崔干事又问:工作证忘了带了?
他说:是的。来一次不容易,能不能通融一下?
好啊,没问题。随即崔干事就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证对他说:你的工作证忘了带了,我的工作证可没忘了带。崔干事就把自己的工作证放在他眼前。
他一看封面上印着“甘肃省公安厅”的字样,马上改口说:我回去拿工作证,就想溜。哪溜得了呢?崔干事随即就把一副手铐铐住了他,被带走了。
后来经过审查,他竟然是一个冒充访客的上访钉子户。啊,好险哪?如果我麻痹大意让他蒙混过关,岂不闯了大祸?
大凡能够找到滨河路大院来的上访者,大多是钉子户,他们经过多年锲而不舍的上访,似乎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或者没有得到彻底解决,所以才想方设法找到了这里。在上访者根深蒂固的思维意识里,似乎只有找到省领导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他们来这里上访的目的,就是要与省领导会面或者把申述材料直接交给省领导。
按照现实的路径,这两条路在这里都是行不通的。我对那些上访钉子户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正确的上访路径应该是去信访办,无论是约见领导还是递送申述材料都只能按规定办。
信访办是政府设置的专门机构,它的职责就是接待和处理人民群众的来信来访。但他们就是不听,依然等在门口企图拦截领导的车辆。
那年我刚满20岁,对他们拦截首长车辆的行为很不理解,甚至认为他们是在制造事端,严重妨碍了我们的正常工作,直到有一次我在劝阻一名钉子户时和他进行了一次倾心交流,我似乎一下就理解了他,并被他的哭诉深深打动,确切说是被他的冤屈和磨难所震撼。
他说:我不是什么坏人,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他对我说:他被无端扣上右派的帽子,被遣送到酒泉的一个叫夹边沟的荒漠劳改。他是一边流泪,一边向我述说着那段劳改经历,我无法用更多的语言来描述那段经历,我只能用八个字来概括,那就是:人间地狱,惨无人道。
他的遭遇太惨了。听着听着,我也流泪了。我真想为他做些什么?但我就是一个看门的小战士,又能为他做什么呢?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我给他倒了杯水,他似乎是真渴了,一口气就把那杯水喝光了,然后就是一阵咳嗽。
我对他说:你慢点喝,别呛着了。
他说:小战士,你是一个好人。你没有赶我走,还给我倒水喝。我是一天都没有喝过水,也没有吃过东西了。我太饿了,你这里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吃一点吗?
我这里除了有一瓶热水,哪有什么东西给他吃。我想了一下,或许炊事班还有剩余的馒头,就给炊事员小袁打了个电话,问他炊事班还有没有剩下的馒头?
他说:咋了?你没吃饱?
我说:是没有吃饱。我现在有点事走不开,有的话,你帮我送一个过来吧?
他说:馒头倒是有,可是冷的呀。要不我给你热一下再给你送过去?
我说不用了,就冷的吧。我用开水泡一下,没事的。
小袁是和我一起从城固县入伍的老乡。他对我特别照顾,那时部队的伙食以面食为主,几乎没有大米,他知道我喜欢吃大米饭,只要哪天吃大米饭,他都要帮我多留一份放在炊事班。
不一会儿,小袁就送了一个馒头过来。小袁离开后,我就把馒头给了他。
他舍不得吃,掰开一半用报纸包了一下放在他那只破旧的脏兮兮的包里,吃剩余的那一半。
我对他说:你都吃了吧,等你走的时候,我再给你一个馒头带走。今后你就不要再来了,因为你来这里也是解决不了你的问题的。
他说:小战士,我不甘心哪?我现在是身无分文。白天我到饭馆捡别人吃剩的东西,晚上就睡在火车站的长椅上。我现在是走投无路,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我除了同情还是同情,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说:20多年前我曾和某首长在铁道部一起工作过,那时候他是副部长,我是下面的处长。不久老首长就调走了,调到国家建委当副主任。我们虽然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他应该记得我的。他是我的分管领导,对我非常好。我来这里,就是想和老首长见个面。你能帮我安排与他见个面吗?
我明确答复他:不能。
为啥?就见个面,为啥就不行?
我们有纪律,对于上访人员,一律由信访办接待和安排。我的职责是警卫,不接待和处理一切信访事务。所以,你的问题,只能去信访办解决。
他说:你让我去信访办,但信访办解决不了我的问题呀?他们总是把我的申诉材料批转原籍处理,而原籍机关就是制造我冤案的始作俑者。他们怎么能秉公处理?唉!他叹了口气说:小战士,我理解你的难处。要不这样,你帮我带封信给老首长,这样总可以吧?
我还是感到为难,因为部队有规定,我们的职责是警卫,不能随便将上访人员的信件直接转交省领导,必须统一交给省委或省革委办公厅集中处理。
他见我面显为难,眼泪又一下涌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我带封信给我的老首长都不行?
我无法回答他。见他悲痛绝望的样子,我的心里真是好难受。我真想帮他一把,但我确实又无能为力。我对他说:你不要着急,让我想一想,看有没有其它办法。情急之中,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便安慰他说:你不要绝望,只要你是被冤枉的,事情迟早总会得到解决的。根据你提供的情况,我可以帮你去首长那里了解一下情况,你说你曾经和首长在一起工作过,如果你对我说的情况是属实的,我可以为你想想办法。
他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半点虚言。如果我骗了你,我出门就被汽车压死。
那好,我相信你。你在这里坐一会,我或许能帮你想想办法。
我立即去了首长家,向首长简单报告了上访者的情况和名字,问他是否认识这个人。他说您在铁道部当副部长的时候,他是您手下的处长。
处长?首长沉思着,思索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他说的这些情况我是有印象的,毕竟这么多年了。我记不太清楚了。
我立即说:他有一封信放在传达室,让我带给您。按规定我是不能为他带信的,信我们只能交给办公厅处理,但如果首长您事先知道有这封信,指令我帮您去拿回来,那我就是执行首长的指令,这样就不违反规定了。您愿意要我帮您去拿这封信吗?
他立即笑了起来:小鬼,你还挺机灵呢。好吧,我知道,你去帮我拿吧。
那咱们说定了,是首长命令我去拿的?
他笑得更厉害了:小鬼,去吧去吧。是我命令你去拿的。
于是我便快步奔向传达室,对那位上访者说:把信给我。我帮你送给首长。不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你就不要再来了。
他听完我的话,竟跪倒在地上,向我磕头作揖。
我立刻把他扶起来,让他今后不要再给人磕头了。我让小袁又送了一个馒头过来,放在他的包里,送他出了大院。最后我对他说:我只能为你做这些了。这件事情,不管解决还是不能解决,今后你都不要再来了。
他边走边喃喃自语道:我相信我的老首长……我相信我的老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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