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流,到了羲之的年代,早已有它的规则:口谈玄言,及时行乐,潇洒混日子。但王羲之像一根刺,总让人如鲠在喉。虽然,在他的传世书法里,他是那么温柔。《都邑帖》里,他说“仁祖日往,言寻悲酸,如何可言”——谢仁祖不久前去世了,提起来就让人感到悲酸,没法说;《逸民帖》里他说,“无缘言面,为叹,书何能悉”——不能见面聊,让人叹息。写信,又如何能够写得清楚;《平安帖》里他写,“岁忽终,感叹情深,念汝不可往”。
羲之的教養,常让人错以为他只是琅琊王家,一个合格的子孙:倜傥轩举,让人仰慕。出身于这样的家庭,较真反而有失身份。但羲之却不。认定了不喜欢的人,他固执到不通世故。除去琅琊王家,朝中另有太原王家,王不见王,谁也不服谁。家世、才华、教养都占尽,王羲之也很有理由目空其他,但偏巧,羲之口齿不够伶俐,更偏巧,太原王家这一辈的王述虽然也不会说话,却十分讨大人喜欢。在“隔壁孩子”王述的阴影下长大,羲之难免要存争心。
起先,王羲之官任会稽内史,却没有按照礼节去拜见王述。后来,王述却升任扬州刺史,成了王羲之的顶头上司。于是王述考察工作,到处都去了,独独绕过了王羲之所在的会稽郡。王羲之气得连忙给中央上书,说,我不要在他手底下干了,强烈要求把会稽郡划到越州的治所里去。中央当然不同意,更惨的是,这封公文一不小心被透露了出来,成了围观者的笑柄。
王述混得比王羲之好,王羲之自然是不服气的。等到他老大不小,儿子都生了好几个的时候,羲之依然觉得自己总被看不上的人打压,是命不好。不开心的时候他就打儿子,愤愤地说:“我和王述出生差不多,智商差不多,才能也差不多,到现在他们家比我们家发达得多,就是因为你们这几个小兔崽子没一个能比得上人家的儿子王坦之!” 王家的几个儿子,凝之是书法家,献之是未来驸马,徽之是当时数一数二的潇洒人物,结果在急怒攻心的老爹嘴里,都变成了烂狗屎。
他连退休都是撒娇赌气——你们不让我调职,我辞职总可以吧?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王羲之声势浩荡地跑到父母坟上去指天发誓,说:“我虽然笨,但是因为聪明人少,勉力服务国家。我对做官不感兴趣,我只喜欢老庄的书,老是觉得自己日子不多了,想要放浪形骸在山水间,但是为了家庭不敢退休。现在我决定了,要退休!这个月一定找个良辰吉日大摆筵席金盆洗手,告慰各方神仙。从今以后,我要是说到做不到,又蠢蠢欲动地想做官,我就不是你们的儿子!天地之间,人人得而诛之!”就差撒泼打滚,指望有人来安抚一下他的不顺心。然而连给他递张面纸的人也没有——谁都没理他。
你看,这个心气高傲的王羲之,在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贯穿着所求不得的失望,甚至是耻辱。羲之生逢乱世,痛苦几乎是每天的必修课:兵荒马乱,战争里没有好运气,羲之早年丧父;羲之是山东人,却大半辈子生活在南京,中国人敬天法祖,他却几乎没有机会祭拜祖庙;羲之有养民治世的理想,能做的也只是在灾荒之下,顶着压力向平民借贷粮食。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因为他在退休不久前的永和九年暮春写下一篇《兰亭序》。他所有的失去失望不满足,在后人这里,就都变成了浪漫。是屈原放逐而作《离骚》的浪漫,是太史公受刑而作《史记》的浪漫——五内俱焚,被这个时代开除成“外人”的时候,正可以以一腔悲愤问天地,问古今。
王羲之写下《兰亭序》的这一年秋天,殷浩北伐,因为前锋姚襄倒戈而失败。再下一年,桓温北伐,因为后继乏力,缺少粮草,无功而返。王羲之对于北伐的不积极,再次被证明是对的。但那又如何呢?又没人听他的。这篇《兰亭序》后来也成了名作。
二十年前却并非是什么值得怀念的过往:那时候,他正自宦游北京,诸事烦扰,只能在一个雨后风尘少息的下午,蜷曲在土炕,趴在白木小桌上,勉强写来。
又过了一千多年,我在一个圣诞节的前夜,在布鲁塞尔的大街上见到王羲之。长街上行人寥寥,清空里忽然飘下无穷无尽的墨色,是《兰亭序》的开篇——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王羲之将要介绍一场春日的宴饮。那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崇山峻岭之间,有茂林修竹,有清流激湍,有酒杯在窄溪曲水间流过,酒杯停下来,就作诗。谁写不出诗来,罚酒三大杯。可那天不是三月三,甚至冬天还没有过完。是故宫收藏的《兰亭序》摹本来布鲁塞尔特展,但圣诞节,博物馆也关门了。鼻子里呼出的白气冷冷消散,我又抬头去看那写了《兰亭序》的广告灯牌。当然,没有写《兰亭序》的后头两段。没有写想得的得不到,没有写至爱的已消失,以前,现在,以后,都是如此。既然没有写,那就不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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