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看不见也知道,浦溪河的白鹭和斑嘴鸭,此刻就在这迁徙的队伍中。
燕子迁徙得更早,乡下老家的燕巢九月底就空了。巢里的两只燕子是今年的新燕,懵懵懂懂的,外面的燕子头天就飞走了,次日它俩才醒悟,绕着堂前转了两圈,从门里冲出去。
母亲跟我念叨这事时,就像念叨小时候的我和哥哥:这两个傻瓜,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飞在前头的燕子。
老家屋梁上的燕巢挂在那里已有几年。起初母亲不准燕子进家筑巢,用竹竿驱赶它们,把大门关着,不让它们飞进来。母亲有洁癖,燕巢在家,地上总见它们制造的粪便,进门出门,不小心就落一坨秽物在身上。
可燕子认定了我家,赶也赶不走,瞅着空子就衔了泥巴飞进来,很快在堂前屋梁圈下地基。燕子这么执着,母亲只好屈服,又实在气恼不过,转身责怪父亲,说是父亲故意开门放燕子进屋。
父亲装作没听见,从杂物间搬出人字梯,架在屋梁下,又拿出工具箱,爬上梯子,在燕巢的“屋基”下钉进两根长铁钉,搭上一大块硬纸壳,再用绳子绑结实。燕子很聪明,领会了我爸的意思,乖乖地把泥巢筑在硬纸壳上面,这样粪便就落不下来了。
隔一段時间,父亲会给燕巢换一块干净的硬纸壳,也真是不嫌麻烦。
母亲这下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对燕子的生活渐渐有了兴趣,得空就坐在院子里,看它们飞进飞出,没多久就能认出哪只燕子是我家的,哪只燕子是外面的。
周末回家,母亲会把她窥探到的“燕子新闻”播报给我,有次母亲说到长大的新燕将老燕赶出巢:“老燕一飞进来,两只新燕就冲过去,用翅膀死劲撞老燕,不让老燕进屋。”
“怎么这样?”
“新燕长大,燕巢就变挤了,再说新燕也到了要抱蛋的时候。”
“那老燕怎么办?”
“老燕就在外面屋檐下重新筑巢。”
“新燕真够自私的。”
“燕子就是这样,一代一代都是这样,老的总要把地方腾出来让给小的。”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和,没有是非的偏见与区分。我喜欢这个时刻的母亲,忍不住想要上前搂抱她。要知道我的母亲并不经常这样,很多时候,她有过于强烈甚至是偏狭的情绪,这情绪伤害着她,也干扰着她身边的人。
母亲这么仔细地观察燕子,也是因为寂寞吧。只有寂寞的人才会留意周围那些细微的东西。
我能感受母亲坐在老家院子里的那种孤独与寂寞,一闭眼就能看见,一伸手就能触摸。但我不能用陪伴来消除她的孤独与寂寞,只能怀着负疚心远远相望。我也是那只自私的新燕,用和老燕保持距离来维护属于我的私人空间。我太需要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只有在这空间里我才能有内心的自洽,有呼吸的自由。
燕子迁徙的目的地是哪里?它们靠什么分辨方向?在离开时它们会有眷恋吗?当第二年春天重新回到原来的屋梁,看见屋子里等待它们的主人时,会有重返家园的喜悦吗?——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我也不想通过百度来了解燕子的生活。我更愿意保留这种神秘感,用自己的观察和想象慢慢靠近。
十天前的清晨,在浦溪河拍到迁徙途中的燕子,有上百只,在河面低空飞舞,扑向水中,又快速飞起,翅膀尖在河面撩起漂亮的水花。
这些燕子里有我家的那两只新燕吗?当然有——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家的燕子就在其中了。就像有时我走在村子里,看见一个老人孤单地坐在门口,心里会一动,想到母亲,那个时刻,在老人身上就看见了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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