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重年节到来之前,家家宰猪腌肉,一顿热腾腾喜洋洋的杀猪饭少不了。杀猪饭的欢笑闹嚷退去,奶奶会安坐在小凳上,不疾不徐静静地用棕叶穿肉。二百余斤的猪肉,几十块宝贝,春夏秋冬,是一年到頭的犒赏慰劳。乡里离集市颇远,费脚力,鲜肉不常吃,以腊肉腊肠款客飨朋,是村人能给的尊贵礼遇。夏天晒得干燥的花椒,麻烈袭人,碾成粉加盐小火炒香,净肉一条条均匀抹上椒盐,只凭一双经验厚重的手拿捏揉搓的分寸,入缸腌制几天,静候佳容。
灌香肠别有风趣。肥瘦比例,香料佐料配搭,全现功力。川味的重麻且浓香,麻辣的突其平衡,麻感辣感双重迸发,广味的就甜腻些,小孩甚喜。不嫌厌烦的慈母总是心思周到,各样俱备,老少照顾。洗肠、灌肉、捆扎,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追随爷爷奶奶帮衬熏腊肉香肠,蹿上跳下,是孩童独特的娱乐消遣。上山砍来松柏枝,摘一摞朱红的蜜橘,果肉吃毕余下橘皮,等待激动振奋的熏肉。吊干水分的腌肉,盐分入里椒香浸透,风过的香肠微微发皱,进入熏制环节。肉条挂在火炕上,底下的松柏枝本是鲜柴,不生旺火,只摇曳起细细的白烟,加一些黄豆秸根,时不时喧闹出哔哔剥剥的响声,橙黄的橘皮尽可堆叠在旁,借着余烬喷薄出植物特有的甜香,各类自然风物的加持,一块醇香迷人的腊肉方成气候。
腊肉吃法纷繁,不拘一格,但凡有它的身影,粗茶淡饭也会陡然变得华贵生动。
从灶上取下的腊肉,皱缩枯萎,以淘米水洗净,炖煮得宜,美艳重返。不同于鲜肉的粉红,腊肉在盐和时间的催化下,如明艳胭脂般滋生出一种嫣红的贵气,肥肉不再是直楞的素白,莹洁通透,如薄冰灵光。煮熟切片摆盘,一定是一桌子菜肴里的红玫瑰,让人爱不释口。隆盛一点的场合,主人讲究地捯饬出几个干盘子,风猪肝、腊猪耳、腊猪心、香肠、腊肉一应在场,品相优美,下酒佐食,馋人得很。有了腊味,日子才叫有声有色,殷实丰裕。
炒腊肉是不必有多高超的厨艺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娘和大厨制来的也并无二致。蒜苗或青椒咸菜,浓淡相宜,乃炒腊肉的佳侣。熬煮一锅豌豆腊排骨汤、土豆腊肉汤,皆能舒心御寒。
腊肉香肠切细丁炒饭,腊肉的油脂将每一粒米饭裹紧,油光汪汪,抓人心胃,勾人口舌。近可香口,远可解愁。腊肉耐储,随吃随煮,远行的旅人亦可大快朵颐。年年离乡返城,母亲的叮嘱和各种腊货非塞得冰箱满满当当才肯作罢,故乡遥远吗?记不清的时候,吃一块腊肉,它就在那里显山露水了。
在颜色暗沉的冬天,腊味跳跃着一团团绮丽火苗,着实喜人,内心的孤寂无常瞬间被泯灭。它是冰箱里的常客,不时会出现在餐桌哄抬气氛,为味蕾最忠实的守护者,看似笨拙土气,实则热忱深情。腊肉是细水长流的食物,细细涓涓,不经意间就镌刻进了沧桑半生。它又毫不做作虚矫,既无高明的技法噱头,亦无繁杂的佐料乱舞,肉加盐,交给时间,就是最伟大的食物哲学。
四季流转,在家乡人的眼里,腊肉已成为他们心底最强烈的味觉印记。再奢靡的珍馐美馔,也抵不过一块腊肉赋予他们的柴米油盐的满足和岁月静好的喜悦。冬入深处,生命归于沉寂,月色清明,无所谓萧条,因为吃过腊肉,很快就要春暖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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