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所有卖柴爿馄饨的小贩没什么不同。因为在夜里,几乎看不见他的面容,然而远远地,就看到那根扁担,一头是个小柜子。那神奇的小柜子里,有一个个神秘的小抽屉,这个抽屉打开,里面是皮子和馅儿,那个抽屉打开,淡黄色的虾皮在月光下泛着光,深色的是紫菜,绿色的是葱花……扁担另一头,是炉子和锅。
那扁担上的物事看起来沉重,光是那炉子,似乎就有好多斤。他像极了无门无派的武林高手,似乎是从天而降的,在那个时辰,出现在那里。我下了夜自习,推过自行车,在桥上,远远望着路灯下氤氲着雾气的馄饨摊,散了架的人忽然浑身一颤,一下子有了生气。
我母亲不大赞同我吃柴爿馄饨,她觉得太脏,而且“肉那么一点,无啥吃头”。这是实话,那点馅,用上海话说是“刮”上去的,或者是“拓”上去的——用小竹爿刮点馅,往皮子上一抹。可是吃进嘴里,却是鲜味十足,是画龙点睛的那种。家常包的荠菜馄饨,虽然馅多,吃得过瘾,论及鲜味,却是比不上柴爿馄饨的。
我说不出门道,但我始终认为,柴爿馄饨的鲜美度远远高于其他馄饨。
西门庆大概不会认可我的观点。
《金瓶梅》里的馄饨出现频率不过四五次,次次都比我最爱的柴爿馄饨高级,印象最深刻的馄饨,在第七十六回。
这一回里,潘金莲与吴月娘吵架,西门庆虽然明面里给吴月娘面子,但其实想的还是潘金莲,好容易哄得佳人破涕为笑,肚子也饿了,这时候,一碗馄饨最为妥帖称心。西门庆的夜宵点单是:“把肉鲜拆上几丝鸡肉,加上酸笋韭菜,和成一大碗香喷喷馄饨汤来。”
这碗馄饨内容丰富,有酸笋韭菜,又有肉鲊鸡丝,想来是酸辣浓郁,实在不合我的口味,我还是更喜欢柴爿馄饨。在母亲眼里,那个小贩是个十足的坏人,她甚至认为,我如此迷恋那家柴爿馄饨,是因为小贩在汤里做了手脚:“大概用罂粟壳煮了汤。”
对于这个说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深信不疑,因为汤实在太鲜了。南京人说“吃馄饨”为“喝馄饨”,大概也是指那碗馄饨汤的重要性。柴爿馄饨的汤。大概是用猪骨头熬制的,鲜美无比,香味飘荡在空气中,连空气都凝结起来。
临上桌时,他总问一句:“阿要辣油?”
这一句暴露了他的籍贯,我从此深信不疑,他大概是南京人,或者来自南京附近的乡下。也许是生意失败,也许是世道变迁。抛弃妻子,来到异乡,我更愿意幻想他是路见不平的大侠,馄饨摊不过是他的掩护,卖完馄饨,他就会在黑夜中替天行道,扁担是他的武器,那些辣油,也许就是他的暗器毒药。
那时候,辣油对我来说,确实具有很大杀伤力。我只吃过一次,然后就咳嗽了一天,涕泪交流,咽喉痛得说不出话来。自此之后,我都只好无奈地看着周围大人豪爽地回应“要多”,然后摇摇头。
很多年之后,我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往馄饨汤里加辣油,我也終于可以揭发我妈的猜测是错误的——按照当时的馄饨价格。用罂粟壳煮汤实在太奢侈了。但我再也没找到那个小贩,再也没能找到那么好吃的柴爿馄饨。
在有月亮的夜里,我走在路上,都会想起那个始终没有看清楚面目的小贩,想起张爱玲说过的话:
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现在有卖馄饨的梆子,千年来无数人的梦的拍板:“托,托,托,托”——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
如果再遇到他,我都想好了。一定要说一句:“来碗馄饨,要辣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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