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开宴席,惯例请师傅来,在院子里支起锅子做菜,喧腾热辣,乒乒乓乓。父亲跟叔叔们聊天,母亲和阿姨们拉家常、嗑瓜子、吃花生和糖果。来探亲的远房亲戚中,年轻的姑娘红着双手,提着开水为一家家长辈泡茶,一被人夸美貌就红起脸来,转身跑了。
黄昏时狗吠声会传很远,各家的亲戚坐在大圆桌旁吃喝。凉菜先上,随后是热炒。厨房师傅们不断吆喝菜名,大人们喝酒说话,女人们把菜分夹些搁碗中,任手短的孩子们吃。乡间土菜,都不甚精细,但肥厚重味,气势庞大。霉干菜蒸的蹄髈、整鸡汤这些,不是大肚汉看着就发怵。到了这时还有胃口下筷子的人不多,更多的早已去拼酒叙话,或是自得其乐了。大师傅们被请到桌旁,别人敬烟,夸他菜做得好,他便将烟别在耳朵上,哈哈大笑。
然后,要开始喝酒了。我们那里的老式宴席,每桌有不同的酒。我小时候,家乡曾经流行过一种汽酒。酒量不大的奶奶婶婶小妹妹们都可以喝,喝了也不醉。
年轻人或上年纪的女眷,喝啤酒或葡萄酒。再就是黄酒——南方人喝黄酒常用抿的,尤其是老人家,抿完后满嘴咝咝作响,然后吸个田螺或者吃口田鸡,眯眼回味那股醇甜。
但感情再好一点的,就得喝所谓“有力气”的酒了。每桌总有这么一瓶酒。白酒,保健酒,無所谓。总之,有力气的酒。少年不喝,女眷不碰。就是几个老爷们,尤其是长辈,来碰一个;喝了几杯后,喝这些酒的人自动组成了一个小圈子,聊天、拍肩、大笑。天色暗下来,宴席吃完了一巡,大家三三两两地散了,男人们喝得有些醉,红着脸拿着酒去隔壁串门。隔壁家还没吃完的,听见人敲门赶紧开,各自拍肩欢笑,说起又一年不见的想念。各家门前挂了灯,怕喝醉了的汉子们摔着。女人们在房间里收拾了桌子,便开始打牌。孩子们这时有些已累了,便在沙发上睡着了。
男人们半醉回来,一个摔在沙发上,边聊边接着喝。他们就这样微笑着谈论生活里的琐碎。偶尔夹杂着一些回忆,仿佛只要就着酒,一切苦难都能过去似的。
直到近了午夜,主人家把消夜摆上桌来。宴席没用上的菜,简单整治一下出来,淡一些的茶,用鸡汤下的粥,以及一些甜点面食。小孩子们不知饥饱,看见甜点就扑了过去。男人女人们则喝起了汤和粥,并且各自慨叹着。吃完了这顿,大家各自散了,或是去主人家安排的房间去睡了。
我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夜。我们一家三口到了客房,正待收拾床,却有人敲门。开门后,却是我叔叔、我两位姑父,拿着酒,红着脸,对我父亲挤眉弄眼。我母亲叹口气,说去吧。我叔叔看着我,道:“你来不来?”我去了。我们爬上屋顶,坐在屋顶的瓦棱上。我叔叔提了一个炉子上来搁在平整处,大家围着炉子,看着满天星光,呵着白气。叔叔和两位姑父开了瓶酒,给我爸倒了一碗,给我倒了一点儿,叮嘱我,“抿一点点。”我呵着白气,搓着手,不知道该期待什么,只记得他们四个人——在小时候的我看来,那时他们又高又大——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只是从未见过他们显出如此模样。大概,那夜色下他们喝的,才是真正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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