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层林已经失踪一个星期了,派出所那边没有消息。周围的邻居毫不知情,他告诉家里人不要声张,免得被别人茶余饭后地谈论。
他心里明白,行医多年,他也得罪过不少人,他能够想象如果邻居知道他家里丢了孩子,他们会怎样地幸灾乐祸,三三两两的脑袋挤在一起痛快淋漓地嚼舌头,反正口舌杀人也不犯罪。行医20年了,自己手下也有几个冤死鬼,这是难免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一个沙土堆前,一个小女孩正在蹦蹦跳跳地玩着沙子,她穿着红布白点的棉袄,扎着两个羊角辫。好像在那里见过,熟悉的场景似乎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他闭上了眼睛,在大脑中寻找,又睁开,看了看这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对了,像范小红。他默默地说了声,报应啊,同时一幕幕往事在记忆中被启动。
叶家已经不是第一次失去孩子了,早在20年前,那时大儿子金祥才刚刚14岁,小儿子才3岁。
他有一个好友叫郭乘星,在乡下开个小诊所,他是一个守信用的人,长期与叶家有生意往来,在叶家赊账,但春节前必结清,从未食言过。
但是天灾人祸,无法避免。当时郭乘星出诊,不小心被传染上了肺结核,在当时那个年代,肺结核不亚如瘟疫,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结果郭乘星生意一落千丈。当然了,从叶家赊下的药钱就还不上了,叶家人也不敢天天去要账,毕竟人人都怕被传染,只能自认倒霉。
而叶家当时也是小本生意,一大家子的人开销也不小,店面的房租也到期了,加上伙计的工资也两个月未结了,没办法叶家也只能借钱,可是家家都没有余钱,情急之下,叶明开想到了范家,范家做陶瓷生意,小到个茶杯茶碗,大到酱缸水缸,在当地算是有名的小财主之一。
范家有一个孩子,叫小红,天生的癫痫,但涉及到范小红的前程,范家对外保密。范家人听说针灸能治好,就求到了叶明开的头上,叶明开曾经出诊过,当他第一次去范家大院,就觉得那里有点怪,院子里无缘无故地就起雾,阴气深深的,也难怪了那个小女孩,她大约六岁,天生丽质,不知怎么了像中了邪,偏偏走路不正常,是那种左手六,右手七,左脚划圈,右脚踢的那种。范诚信当时承诺如果能治好,重金酬谢。可为了慎重起见,叶明开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拒绝了给孩子下针,现在这个关头,虽然叶明开没有把握,但是决定搏一搏,于是主动找到范诚信,说可以给孩子针灸,即便治不好,也治不坏,试一试总比不试强,范家为了巴结马家,哪怕有一线生机也要试一试。叶明开说银针需要用昂贵的中药浸泡,需要范家提前预支一笔钱。
“如果我进了一批药,花了很多成本,到时候你以各种理由搪塞,或者嫌我诊费高不给我钱,我这小门小户的就得关门。”叶明开对范诚信表明了他的想法。
也许是范家有钱,也许是范诚信给女儿治病心切,当即就同意了。因为这个小女孩与马家儿子定下了娃娃亲。所以这个女孩的健康对家族利益很重要。
马家也是当地的大户,拥有一个大车队,人力车有10辆,人力车夫每天要交上10元钱租车,剩下的才会揣进自己的腰包,就像骆驼祥子一样。马车有六辆,搬家的拉货的都得来租车,按时间计算,车把式租一天给20元,租半天给10元钱。
范家虽然答应预支一笔钱,但是范家有言在先,如果治好了,3万元,就当作治疗费有,如果治不好,叶家要归还3万元,叶家也是想暂时救火救急,只想着把暂时的难关挺过去,那还管以后了会怎样,于是双方签订了协议。
叶明开拿了范家3万元,并没有交房租,而是加上自己原有的1万元把那个门店房子买了下来,这样也避免了年年为别人交租赶网了。想着即使治不好,慢慢地门店盈利也能还上这笔钱的。70年代初的4万元能相当于现在的80万元,在小乡镇还是能够买一个像样一点的门市房的。
叶明开是真想把范小红治好,他查看了许多书籍,又咨询过一些有经验的长辈,然后决定在孩子身上冒险,当然了,在下针之前,他曾在自己身上做过实验,但是6岁的小孩子还没有长成,毕竟和大人不一样,长针,短针,大大小小20多针扎在孩子不同的穴位上,一个星期下来,不知道碰到了那根神经,小女孩竟然瘫痪在床,不能走路了。
范家当即要求叶家偿还3万元,额外还要给2万元补偿费。理由是毕竟原来孩子是正常人一般在院子里蹦蹦跳跳,现在瘫痪在床,一辈子就废了,连上厕所都不能了,即便以后能恢复了,也难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叶明开一听险些站立不稳,身体猛烈地发着抖。事情怎会是这样?第一次去他家,那孩子走路就划圈,怎么可以说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呢?他承认自己的确没有医好,造成了瘫痪,但孩子原本就不是正常的孩子呀。他看着范诚信,他刀条脸,细长眉,桃花眼,要说他好色,他相信,却怎么也看不出来他狼心狡诈。原来自己被他算计了,怪不得范小红从不出屋,原来是想找个冤大头碰瓷讹一把,也怪自己情急之下慌不择路,饥不择食,被人着了道。
叶明开从来没有这样被人欺负过,他也不打算老老实实地任人宰割,于是他像被人装了火药,逢人就讲范家女孩走路拐腿,怕别人不知道,还让叶金祥模仿范小红的样子在众人面前走路。每一次都引得众人的围观嬉笑。小镇本来就不大,这样一来,范小红有残疾的事情一夜之间几乎人人皆知,那消息长了腿,借着风,借着流水,借着葡萄藤,传得又快又远,就连马家的那条大黄狗都知道了。原本范家对外隐瞒了小姐的病情,当马家知道内情后,也公开宣布因为范家欺骗,与范家解除婚约。
被激怒的范家在一个风萧萧的夜晚,带了家族8个人把叶家的客厅围满了,最大的有50多岁,最小的不到20岁,他们气势凶凶,杀气腾腾。
叶明开永远叶不能忘记那个夏末的夜晚,外面下着大雨,一阵急着一阵,似乎从山上滚滚而来,像是在和谁赌气较劲。频频的雨点打在窗户上,一个个地炸开了,啪啪地响。院子里面的树无处躲藏,在一片片水汽中显得醉醺醺的,弯着腰,弓着背,缩成一团,像是在呻吟呕吐。几片青叶子被那白亮亮的雨点打落一地。
范诚信家族里长叔范有缘是公社的干部,脸色冷冷地,正襟威坐在客厅中央,两家人分两侧落座。叶明开和妻子显得势单力薄,明显力量悬殊。
“下面就范小红被治残疾一事件谈判正式开始。”范有缘看了看落地钟,带着官腔大声宣布。
那大钟随即敲打了六下,每一下都如惊雷,震得叶明开耳骨嗡嗡作响。
“今天晚上必须见到5万元钱”范诚信态度强硬地说
“再容我几天,我总得出去齐齐账的。”叶明开站了起来,先向各位逐一点个头,然后讨好地说。
“已经容你10天了,要不就拿店面抵账吧。孩子后半生就躺在床上了,和马家的婚约也黄了,孩子的大半生已经毁在你的手里了。如果舍不得店铺,拿你的儿子抵押也行,过来做奴隶,或者表现好点,当小红的丈夫也行,一辈子伺候她吧。”范诚信这时见叶金祥从旁边走过,突然想起他曾经模仿过范小红走路的姿势,就气不打一处来, 临时心生一计,想要好好收拾一下叶家的儿子。
夜明开沉默着,他不敢分辩,他一个人还好说,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可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大家子还得活。他暗暗打量那八个人,个个磨刀霍霍,现在自己就是案板上的鱼肉,就得认,就得服,否则他们一动手,随时随地就能让自己一家子人变红。
一个小时过去了,叶明开在势单力薄的情况下,只能妥协,他完全崩溃了。想着牺牲一个儿子能够救全家,他也是没有办法,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最后双方签订协议如下:以叶家的三岁小儿子叶金林做抵押,以5年为期限,第一年叶家可以用6万元赎回儿子,第二年需要7万元赎回儿子,第三年则8万元赎回,第四年则9万元赎回儿子,第五年则10万元赎回儿子。如果过了五年叶家仍然不拿钱来赎儿子,则被认为自动放弃,叶金林将终生为奴,任由范家使唤。
那一晚,叶明开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肉体,又好像在梦中一样,迷迷糊糊中在协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直到人走茶凉,他才恍然大悟地醒来,冲着妻子大叫,“金林,金林呢,去把金林给我抱来。”见妻子呆在那里不动,他便自己跑到楼上小儿子的房间,失声地喊着孩子的名字。
没有那往日的啼哭声,没有那矮小的走路蹒跚的小影子。
“爹,天凉了,赶紧回屋吧”叶明开从回忆中醒来,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儿媳妇倪停雨,她的眼睛也红肿着。
天灰灰的,远处蒙蒙的,风沙啦沙啦地吹着门上的陈年红对子。那对子被撕开了一角,有节奏地哗啦哗啦地响着。他们一前一后跨进了门里,两盏昏黄的灯光分别从两个房间里透了出来,等待他们的又是下一个失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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