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岁月的流逝,砍芦工人发现自己扛不动的农具,后辈们轻轻松松地就提起来了,过去一跃而过的水沟,现在不敢跨了,步履也越来越滞重,眼神也越来越浑浊……想着这些不明不白的事,他们蓦然发觉自己老了。终于有一天,他们挣脱了拐杖,从躺了很久的床上爬起来,从坐了很久的椅子上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这个村庄最后一眼,然后,带着他们一生中所有的恩怨情仇、风光荣辱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们这一走,悲痛欲绝的情绪便在他们的亲朋好友中漫延,送别的鞭炮迅速划破村庄的上空,一曲曲悲凉的曲子在田间地头穿梭,一场村子里最隆重最繁文褥节的葬礼从此拉开大幕。他那颗疲惫的心终于平静地休息了,但是,整个村子里的人却为他忙上好几天,对逝者来说,这是他一生中享受到的规格最高也是最后的一次饯行。他默无声息地躺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安然地享受着人们对他的跪拜和祷告,这种至死才能享受到的礼遇,会使他的灵魂得到些许安慰。
先是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打了个愣,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孤单的身影便如萧瑟秋风里枯黄的叶子悄然地坠落,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他们走了。我的父亲便是他们中的一员,那天,父亲极度虚弱,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张开嘴巴不停地喘着气。突然,他努力睁开眼,泪眼婆娑的母亲立即俯下身,大声地呼唤着:“老头子,你不能走啊,你走了,这么多孩子怎么办啊!”听到母亲的声音,父亲好不容易从喉咙底下含混不清地挤出一句:“我也不想走啊。”说完,父亲留下了告别的眼泪,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原本也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人物,也曾帅气过、激昂过、荣耀过,然而,1950年发生的那场变故,让他从此脱胎换骨。那年一月,在下柴市发生了一起农民武装暴动,三千多农民以“征粮过重”、“干部强迫命令”等为由,对抗政府征粮措施,同时散发攻击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传单。在一月二十三日晚上将征粮干部陈介凡残酷杀害,第二天清晨,又在万福桥包围前来制止暴乱的三区武装中队,抢夺枪支,打伤打死解放军多人。我的父亲被人吆喝着参加了那场暴动,谨小慎微的他没有挤进人堆,而是站在很远的地方观望事态的发展。暴动结束后,父亲顺手捡起别人丢弃的一支枪,并把它带回家。后来,因为这杆枪,让他带上了沉重的“帽子”,从此,恐慌、绝望、后悔如毒蛇般缠绕着他。
其实,父亲和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没走远,更没有见到阎王,他们只是把家从原来居住的老屋移到了田间地头,搬到了他们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上。在这片曾经芦苇丛生的湖滩上,他们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汗水,播撒了太多的梦想和憧憬,他们曾像活着的每一个人,血脉一样流淌在村庄里;他们曾经出没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知晓每家每户的位置,叫得出每一位乡亲的乳名,过着简单的生活,收获着简单的幸福。也至于他们去世了,也舍不得离开这片土地,仍不舍昼夜地守护着这个村庄,保佑着这里生生不息的人们。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彼此都很熟悉,他们中有光着屁股一起在洞庭湖里玩大的伙伴,有曾无话不谈能两肋插刀的朋友,甚至有血脉相连的亲人,如今,在那个世界里,他们又聚到了一起。与人世间红红火火的景象相比,那里只是换了一个环境,同样也是竹林隐茅舍、户户临清流,同样也是人影绰绰、鸡飞狗叫,同样也是炊烟袅袅、稻谷飘香。在那里,我的爷爷奶奶、伯伯、姑妈们的房子连绵着,他们围在一张八仙桌旁,一边摸着纸牌,一边喝着芝麻豆子茶、抽着旱烟。在那个特殊的世界里,他们述说着另外一种诉求,耕耘着另外一方土地,放飞着另外一种梦想,播种着另外一片希望。
砍芦工人一个接一个的走向了另一个世界,这片曾经平坦而肥沃的土地上便隆起一座座小山,这些山东一座西一堆的,既不挺拔也不雄伟,松松散散地跌宕着起伏着。但是,有了它,历史与现代便有了融合,逝者与生者就有了交会。我每次经过他们安息的小区,耳边就会回荡起他们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记起那个时常用粗糙而温热的大手抚摸我脸颊的父亲,记起那个把读书或享受的机会都让给我的五哥,就在几米之外,先人们正静静的看着我,眼神里也许还堆积着安闲与幸福,坟头上那在风中摇曳的青绿,不就是他们脸上灿烂的笑容吗!我真的想停下来,跟他们打个招呼,跟他们说会话,一起回忆那些被尘埃覆盖的细碎琐事。
今年七月,我再次回到故乡,在父亲的坟头上,在鞭炮炸开的清香里,在黄纸燃烧的烟雾中,我用双手触及那块躁动的热土,额头碰撞那片厚实的土地,刹那间,一种特别的气场从我的头顶向我周身扩散,我仿佛被一种神圣牵引,记忆的天窗迅速打开,许多故人、故事快速的在我眼前闪过,让我感觉先人们复活了,让我感觉这片土包起伏的土地多像一个熟悉的村庄,一个同我的村庄脐血相连的另一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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