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一扭,闪空了她。
因为我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其实我也不知道这病叫什么病。从身体到内心就像被抢过一次一样,应该是震颤之后的余温。因为夜里我自己摸摸自己也都还是在发着热。
我知道这热是传染过来的,从嫂嫂那儿一直传到我这儿,我有点恨她恼她,但我发现她就像一块火碳一样已经放在了我的心上,我的心里又是这样的爱她。
我后来发现,在这世上,我多亏遇见了她,她就像一扇玻璃窗,明亮亮地闪在我的眼前。透过她我才渐渐明白一些事体。
之后一天早上,搁下饭碗去上学的路上,我还在反复回味“嫂嫂”这个称呼,从心上到口里反复咀嚼,我发现自己像是含着一块迟迟舍不得咽下去但已经剥开咬下了一半的糖块。
而“嫂子”这二个字叫起来简短的像块石头,会让人感觉从里到外的凉意,我很早就不喜欢这个叫法,虽然现在才是我第一次有了嫂嫂,第一次拥有这个开口的机会,但我很早就从村里的人们口里发现了这个别人家的秘密,他们叫出嫂嫂的时候,眼睛游闪,情不由心的。那只适合姑嫂关系不好的时候才去叫,你看兰兰,每次说起她的嫂子,都会嘴巴一撇,眼睛斜过来的看。
而“嫂嫂”这一叫,发现的声音像一朵将开未开的花在春天刚刚回暖时幽幽散发出的香味,“嫂子”明显是有点开过了头的骨朵,多少有点披头散发的意思。
兰兰家的大嫂,每天我们上学路过她家门口,她不是出来倒尿盆就是出来揪柴草,不能怪兰兰说起她的那一脸不屑。
想到这儿,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点忧伤。
村里那些人家的那些嫂嫂们,我看见她们先是春花,后来就变成秋天的菜了,在婆家的这个门槛上,她们不知要掉多少花粉,当然这些话都是我长大以后慢慢明白的。
而我的嫂嫂不一样,那时我坚定地认为,我的嫂嫂永远都是春天的花,她水灵的像河沟边沿上的河蔽苏,在她永远充满笑意的眼睛里我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我坚信,她不会变成秋天的菜。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嫂嫂一家来到我们这个村,住进我家门前饲养院(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提饲养院这事)大院里,我就不迟到了。
每天早上我听到院子外面的第一声鸡叫就会醒来,醒来后我会一个骨碌爬起来,从窗口探头看看嫂嫂家的烟囱点起了火没有,后来我发现不管我醒的多早,嫂嫂家的房顶上一定会冒出白烟。
有一次母亲说,这一家人们也不知道起多早,自从她们一家来咱们这个村,就是这个村里点灶火的第一户了......
我想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应该是高兴的,因为能订上这样勤快人家的女儿是我们家的福气,但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看到母亲有多高兴,反而看见她每次说完倒像是一种牢骚话,因为我定睛看她时,看到她锁紧的眉头。
但不管母亲说什么,我每天早起第一时间能看到嫂嫂家的情况就是我这一天开心的开始,我边穿衣服边继续悄悄侧目窥探,有时候偶尔还能看到嫂嫂的哥哥们走出院去南河沟的井上挑水的样子。
就在我的心思有了新内容,我的生活明显有了变化的时候,我发现大哥早就天翻地覆了。但大哥的变化我还不能准确地描述出,我的第一个发现是大哥开始正面看我了,看我的时候他的嘴角挂着笑意,他不再飘移他的目光,之前他给我的“那一瞥”像雪地上打滑的陀螺,终于站定了位子。
我的心也像太阳底下慢慢融化的一块糖,又仿佛是一块被踢在半空的石子,终于落停。虽然上学的路上还是我一个人走,但这是因为我起的比兰兰虎子他们早了,我第一次发现迎面东山上升起来的太阳这么地亮,像极了嫂嫂眼睛里的笑。
长大后我在一本书上读到“地上的每一个人天上都有一个天使守护”,我突然明白嫂嫂就是我的天使。
从遇到大哥那天,从走出村子上了北坡我就与天使在一起了。
北坡这地势展开的不仅仅是村北的脸面,更像是我心里的一片天地。这北洼庄稼是全一色正在抽穗的小麦,刚刚冒上来的嫩绿的麦芒摇动着挂在身上的露水,我能听到沙沙的声响,我一路紧跟在嫂嫂的身后。
嫂嫂“咯咯”地笑,她白晢的脸庞在太阳下又一次闪出了光泽,一望无际碧绿的庄稼地田梗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往大地的深处走去。
那天的太阳真的很亮。
此时猪草早已不是我们的重点了,我看见嫂嫂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一个方向,我看见她的眼睛亮的溢出了光彩,这光彩对我而言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那么盼望又那么担心......在这光里我又一次照见了自己,我发现自己在微微地颤抖。
我确信长在我眼睛里的“花儿”在这个时候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得散淡,后来,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长在我眼睛里的这个“花儿”完全是因为我看不到这世上闪光的人或事儿,因为自从那天有了嫂嫂,自从那天我亲眼看到了哥哥与嫂嫂在田间相遇的样子,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能看的清楚了。
因为就在那天,我顺着嫂嫂的眼睛望着的那个方向看去,我看见了一个人正往我们这边匆匆走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大哥,他们刚刚订了亲。
那一年,我刚刚1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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