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块和饭分开炒,比较容易控制火候,但不均匀。用勺子吃时,一勺饭,一块蛋,像在吃油炒饭和炒鸡蛋拌起来的产物。蛋炒饭的好处,是鸡蛋、油和葱花。鸡蛋那么全能,加油就香,加盐就咸,加点葱花煸炒,味道就出来了,还要特意和饭分开,好像结了婚还得守之以礼分床睡,多可惜。
古龙《白玉老虎》里,写唐玉杀完人,炒一大锅饭来吃。一锅饭他用了半斤猪油,十个鸡蛋。看着很油腻,但估计很好吃。古龙又写,有个老妈骂孩子们:“有油饽饽吃还不满意,想吃油煎饼,等死鬼老子发财了吧!”两个孩子哭着说:“发了财我就不吃油煎饼了,我就要吃蛋炒饭!”
我刚自己住时,什么菜都炒不熟,日复一日吃蛋炒饭。买香肠、鸡蛋、青豆、青椒、毛豆和胡萝卜。在锅里下一遍油,把青椒下去,炒出一点味道,捞走;把五个鸡蛋打进青椒油里,看着它们起泡;再下一遍油,把冷饭下去,拿铲子切了米饭——因为是隔夜冷饭,都结了,得切开——让鸡蛋卷裹着;再下一遍油,把切好的香肠和胡萝卜,外加青豆和青椒倒下去。等蛋乒乒乓乓炒得浓黄香,眼看要焦黑时,停火起锅。把炒饭盛一大盆,花一小时吃完。满嘴是油,饱嗝里都有蛋香味。
我妈跟我唠过一段往事。当年我爸乡下出身,进城工作,与我妈相识。那会儿我外婆虽然中意我爸,但不知他的底细,终究心里有疑窦。于是携着我妈,坐了很久的公共汽车,去乡下探我爸的究竟。坐了许久的公共汽车,看两边的楼房越走越矮,车里的乘客越坐越少;下车,又走了很久的路,直到看见一条碎鱼鳞闪亮、半边蓝半边绿的河,河边蹲着阿姨们,擦刷擦刷地洗衣服。再往前,一片油绿泛黄的菜田,大片的狗尾巴草和喇叭花。我外婆刚来得及看见我爸家的房子:墙是红砖砌,门是木框拦着,叉竿顶着窗,深油黄色。家门前晒着青豆,门框上挂着鱼,就被我叔叔——那时还是个孩子——瞅见了,回去报了告。我奶奶听说准亲家母来了,怀揣五个煮鸡蛋,抢出来,抓住我外婆,一把揪回去:
“哎呀呀,阿姨你来啦!来得好啊!来得好!”
据我妈说,那天晚上,他们家在场院晒的青豆旁摆开了饭桌。那时节河塘里的鸭和鹅往家走。妇女们扯起嗓子,叫菜田、沙堆、井旁边乱跑乱叫、挖笋挖萝卜的孩子“快吃饭”,我奶奶给我妈妈和外婆端了黄酒、青豆、鱼肉、红烧螺蛳,然后就是各人面前一大盆蛋炒饭。
据我妈说,我外婆后来回家后念叨起,认为酒也还可以,青豆晒得很香(临走我奶奶还送了一大包),鱼肉很好,红烧螺蛳味道浓郁而且容易吸(我们那儿真有地方,螺蛳非常难吸,吃得人干着急);只有蛋炒饭不合她的规格——她老人家习惯的蛋炒饭,乃是金包银、蛋液裹着饭的炒法,可我奶奶那炒法,却是鸡蛋炒好了铲子切块,跟米饭混炒的炒法,不精细。但是呢——我外婆又话锋一转:
“他们炒饭时,放了好多的蛋,比饭都多!——说明他们家不克扣你,虽然只有鸡蛋,到底还是把那些蛋都舍出来让你吃了。这家挺好的,没错的!”
我外婆一说没错,就这么定局了。
换句话说,我爸妈能在一起,以至于世上有我,中间诸般缘由里,也离不开这一大盆蛋比饭还多、喷香油亮的蛋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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