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被叫“歪脖子”的时候,是幼儿园毕业。
一群穿着白毛衣的小娃娃们,乐颠颠地跑去长木椅上坐好。那天我扎了一个童花头,上面还绑了一只粉色的小蝴蝶结,我觉得自己漂亮极了。
摄像大叔让我们看准那个黑漆漆的镜头,然后喊“茄子”。
“茄子!”
我们异口同声地喊道。突然他停了下来,探出脑袋来,伸出手:“那个歪脖子的小姑娘,把头正过来。”
我们左看看右看看,谁都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就是那个戴蝴蝶结的小姑娘,你,第二排最中间的。”
我开始挨着数人,发现竟然只有我戴了蝴蝶结,而且在最中间。我呆呆地看着摄像大叔,他大声喊:“就是你,把头正过来。”我是正的啊,我很茫然。前排那个平日里就喜欢拽我头发的小男生回过头来,把我的头硬是往右边掰了掰。“好,看镜头。”我不敢动,连笑都不敢,生怕自己的脖子再歪起来。
可那群跟着我进入同一所小学的幼儿园同学,开始跟在我的后面,一声声喊着“歪脖子”。
我不记得偷偷埋在被子里哭过多少次,六七岁的年纪,承受能力薄弱到丢了一块钱都要怕被骂,更何况那样一个称谓。可我不敢告诉妈妈,毕竟她看起来那么不耐烦。
二
我从“歪脖子”变成“歪脖树”,是在某一年的春晚。冯巩老师饰演的角色被另一个女演员骂道:“你个歪脖树。”词汇贫乏的小学生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新式词语,于是,我的外号换了个字。我想知道,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是正常的,而我偏偏是一棵“歪脖树”。我甚至会每天刻意向右歪脖子,不小心歪多了,那群坏心眼的男生就会跟在我的身后边喊边笑。
“快看歪脖树,向左向右都能歪。”那时候我们刚学了拿笔的是右手,端碗的是左手,他们觉得自己神气得不得了。我被气得直跺脚,好朋友牵着我的手把我拉得远远的。
刚开始哭还总是有一些威慑力的,可后来他们习惯了,唏嘘声更多。
“歪脖树哭喽。”他们总是会笑得很开心。
四年级那年,班里来了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女老师,时髦漂亮,思想新潮。在“六一”晚会上,她决定排一场话剧。
我其实早已记不得话剧的名字,甚至连内容都不是很清楚了。但清晰地记得,那部剧里,需要一棵树,还是一棵歪脖树。
小王子在树下徘徊,说了一些有哲理的话,大概就是,一棵歪脖树也会有自己的人生。然而那时候,只有11岁的我,知道的只是我被起哄着接下了这个角色,真的当了一棵歪脖树。
我大哭不已,甚至用绝食来发泄自己的情绪,妈妈看不下去,说要去找班主任撤销角色,我却一把抱住她的大腿。
我想出演话剧啊,哪怕只是一棵树,也证明我是话剧中的一员。对于眼界狭小的孩子来说,能出演话剧,就是一个莫大的荣幸。
从彩排到登台,我穿着一件大大的树桩服,在舞台上站了许久。哪怕后来我出演过各式各样的话剧,我也都始终记得,11岁那年,我透过绿色的头套,看到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三
喜欢上小C是初二的事情。
我抱着冒泡的粉红色少女心,在日记本上一笔一画写下我对他的爱慕。
可女孩子的心事哪里藏得住,好友最先发现了我的秘密。她戳了戳我,笑得奸诈。
“我帮你送情书。”
“才不。”那时候看多了亦舒,我始终觉得,女生是该被爱的那一个。所以我决定,要用自己的魅力征服他,让他率先喜欢上我。
可我从没想过,我会以那么难堪的一种方式让他知道,我喜欢他。
那天一进教室,我就看到同班的男生笑得夸张:“小C,歪脖树喜欢你呀,哈哈哈哈,歪脖树喜欢小C。”
我整个人仿佛都被这个巨大的炸弹炸得不能动弹。我看着他回到男生群里,厌恶地挥手,一直在重复着:“很恶心啊被她喜欢。”
那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涌上了心头,委屈、难过、愤怒、心痛,更多的是控制不住的暴躁。因为歪脖带来的多年压抑的情绪一起爆发,我毫无理智地冲上前去,学着电影里的动作,笨拙地给了领头男生一拳。其实根本就不会疼,恐惧中女孩子的力气不过是毛毛雨,可我激怒了这个平日里混来混去的男生。
“好你个歪脖树,找打啊。”
我尖叫着大哭,像是找到了机会发泄出心中所有的情绪。他被我吓得愣在了一旁,不敢上前来。
我被前来拉架的班主任带到了办公室里,她甚至给我妈妈打电话,希望她可以带我去看一下心理医生。
“这孩子平日就有点独来独往的,跟人接触得也少,这次竟然连男生都打,你们当家长的可要注意一下。”
我就站在一旁,她说话根本没有避讳我,又或许她觉得,我只是小孩子,不碍事儿。
四
我妈这才放下了繁重的工作重视起我来。我躲在房间里,就是不愿意上学,甚至不吃不喝以示反抗。
“我要做手术。”这是我几天来,对她说过唯一的一句话。
她当真带我去看了医生。顺产时由于婴儿头部过大,医生拉扯时用力太猛,导致脖筋错位,拽动脖子向左歪斜,需要割断三根脖筋才可以恢复正常。
“割。”我特别坚定地点头。虽然在我听来,做手术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然而,手术并不是那么简单,术后的恢复需要时刻保持头部右倾以防止脖筋粘连,所以我不能去上学,要在家静养。
“不可以,你还有不到五个月就要中考了,考不上重点怎么办?中考之后再说。”妈妈态度强硬,即便我用尽各种方法挣扎,她也丝毫不松口。
那是我至今为止最灰暗的五个月。
因为暴力斗殴,我被学校记过,从此变得更加独来独往。那几个男生看到我,口哨吹得更响,外号叫得更欢。
“歪脖树,歪脖树……”
那段时间,甚至看到大街上一棵长斜了的树,我都会上前踹上两脚。我把自己埋在题海里,我知道,只有努力考上市重点才能远离这些人。
我至今都清晰地记得中考完的心情,仿佛看到了蓝天飞鸟、碧波大海,拧巴的心被捋顺,我长出了一口气。
我在第二天就去做了手术,局部麻醉,我甚至能感受到手术刀在我脖颈处切下,就像是斩断了我与过去的联系。
我在家里休养了一个暑假。手术很成功,高一开学的那天,我已经恢复成了正常的模样。
那个我喜欢的男孩子,因为成绩优异,也考进了市重点,被分到了隔壁班,可我从来没正面与他接触过。我始终记得那天,他拿着我粉红色的日记本,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我不喜欢歪脖树。”
我的生活有了变化,虽然称不上翻天覆地,但也不小。没有人追着我喊歪脖树,没有人在与我擦肩而过时指指点点。
因为没有了脖筋的牵引,进入高中一年,我长了5公分,从一米六五变成了一米七的女生。
高二升高三的那个炎热的夏天,一个男生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好,我是隔壁班的小C,我注意你很久了。”
或许是因为自信了,容貌也就有了或大或小的变化,脖子变直人变高,摘下厚重的眼镜,人也确实有些不同。
那时,我已经是一个落落大方的姑娘,我笑着说:“我是歪脖树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尾声
高三读诗,读到了舒婷的《致橡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相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是啊,我要做一棵树,一棵挺立的、坚强而无畏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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