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虽不象样,却是个神圣的地方啊!除了偶尔送孩子到校,大人们再是没有踩进里面去的。那里面传出来的一阵儿一阵儿朗朗的读书声,是我们全村大人们的兴奋剂,上坡下坡从学校经过的时候大都不自觉地驻足静听上一会儿,或凑在堆儿议论上一会儿。开始的时候,它对我一点儿吸引性都没有,除了对那先生的敬畏与惧怕,咱躲得远远的。有两年,我俩本来还不到上学的年龄,京安抢着要上学,独个跑进学校问老师要了一本旧课本,回家馋咱,咱也不动心。第二年,他又自个跑进学校,说是要进校念书,老师问他要那册旧课本,京安回家找不到那个课本了,就胡乱翻到大伯的一本什么书充数,到学校又跟老师换了一本新课本,继续馋咱。奶奶说:“你也寻一本,找先生换去!”咱动也不动……谁都知道,咱的心思在那轰隆轰隆挤出瓦坯的机器上和烧红的砖块瓦片的神奇的土窑里呢!到真该上学的时候,是那老师从学校派来五六个大年级学生硬是把咱抬进教室里的,父亲跟在后面挥舞着一根树条子,而爷爷和奶奶这时候都不出来护着咱……
咱被抬进学校的时候,三间教室里已是挤着四个年级了。当时在读的四年级的学生,就是我村办学招收的第一批学生,高矮大小参差不齐。大的有被我一口一个“叔叔”叫着的大龄学生,看个子已是大人了,要不是我们村自己办起这个学校,早就是生产队上的青壮劳力啦。小的有比我大不几岁的,个头也比我高不出多少,和个头高的混杂在一起念同级呢。那时的教室里只有八张宽面的木头课桌,还是建校时俺村的“犁具木匠”的绝活手艺。其它的课桌都是土坯垒成的,很窄很矮,各人坐上从家里自带的小板蹬就上课了。——这土坯课桌给了我不小的启发,后来咱还仿照着在家里垒成了一个人头高的书架哩!四个年级的学生挤在一个教室里,上起课来老师就像弹着一架四弦琴,布置一年级学生写字,就给四年级上课,上完了课再给二年级或是三年级上课,整个课堂上老师是井然有序,见缝插针,顾此顾彼,严肃活跃。我最愿听老师为大年级上课了,却对老师只教我们一年级学生识字算数不感兴趣。这可能是造成我对字写不圆对数记不住的最初原因吧!我至今记得老师对那篇《乌鸦》课文的朗诵:“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再垒窝……”声情并茂,绘声绘色。那时候,我更多的是在听老师给大年级学生的课堂授课。每当老师给大年级学生上课,我就竖起朵不由听了进去,听得出神入化,津津有味,而却往往忘记了手头的作业。我总是不顾一字一音的严谨和规范,而情不自禁地跟着老师的讲授进入到情景中去,意境中去,趣味中去。这样,在学习上咱就显得有一些偷懒和懈怠,与爷爷奶奶从小呵护着咱娇贵着咱显得异曲同工,表征相同……幼小时的环境和诱导,自然形成了自己一生中内在的缺憾和性格,而且越挣扎就陷得越深,以至不能自拔。
可是,自从我上了学,咱从不迟到,是一个遵守规矩的学生。咱在学校不活泼,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刚上学的那一年,有一次同学们眼见着老师进了单独厕所,几个大年级的学生就胡弄咱,说:“要上课了,快跟着老师撒尿去!”咱没啥歪意识,跟着就跑进了老师的厕所,见那老师正在撒尿。咱穿的是开裆裤,两腿一叉撒得快,不等老师扎好腰,咱就撒完跑出来了,一群比咱大的学生就冲着咱哈哈哈地坏笑,笑得咱莫名其妙。放了学,这些个学生都不怀好意的取笑咱:“看见老师的那个东西……什么样?长毛没……”咱才自觉上了当,明白了为什么要给老师单设厕所了,不好意思了很长时间。不过,那老师却没觉得怎么样,更没批评咱,记得在撒尿的时候他还很有意思地冲着咱笑了笑哩。
老师姓刘,马虎记得叫刘青远,是北面古城镇人,已有家室的,他回家跑一趟四五十里路。刘老师当时不到三十吧,却很少回家,偶在星期六下午回一趟家,星期天下午准定回来。刘老师很有教养,说话教学交往处事都很板正,是标准的为人师表的那一类。对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时在校念书的学生都轮流着“管老师饭”,一家一天,从街的一头依次排着往下摊,摊到谁家谁家自动承担,根本不用指派的。其实,还没等挨到管饭那天,婆娘们就都已数着日子呢,早就预备下好吃的候备着管饭呢。那时孩子念书是大事,侍候先生饭的事马虎不得!在我们村,家家把管老师饭当成了一种荣耀,一种希望,好象管好老师饭,自己的孩子就会有出息,有前途。在我家管老师饭的时候,奶奶都不只做一个菜,至少是两个菜吧,另有咸鸡蛋等类好拿的下酒肴。刘老师会喝酒却不沾酒,奶奶总要叫我给他带上,奶奶说:“会喝不带大不敬,带上不喝是人家老师的品行呢!”对于送上的饭菜,刘老师只从一边动一点点,有两个菜以上他总是只动一个菜,吃饭也不会把馒头掰开吃一半剩一半回来,这对我从小有着良好的影响!
近距离亲密地接触刘老师,是在“文革”开始时,我搞不懂因了什么形势的复杂变化,刘老师只到我们家吃饭,村里不再按学生挨户排饭吃了。刘老师当时是有生活费的,大概每天几毛钱,还有精白面粉。记得在奶奶管他饭的一个月后,他给我们家提溜来大半袋面粉,还有几斤大米。白大米在北方是稀罕物,我第一次见到,也是因了刘老师咱才第一次吃到,这无疑丰富了我的童年生活!开始奶奶怎么说也不收,说是刘老师舍家撇业教我孙子读书也是不容易,叫他载回家去。刘老师几乎掉下泪来,他很动情地说:“上级发的这点生活品那够您伺候我的啊!您这样天天像待客一样的招待我,双倍的也不够啊!……”刘老师说这话可是千真万确,我奶奶待人在全村宁亏我一个,不负人一点(共产党员嘛!)。把刘老师伺候地时常是感动得吃不下去,他一再说:“大婶,您再这样……我怎忍心叫您伺候下去呀!”这样一来,刘老师不再用我去请,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就自个到我们家来了,就像是我家的一位尊贵的亲戚。时间长了,刘老师就边吃饭边与我爷爷谈天说地,兴致上来也与我爷爷喝几盅酒。不过,我爷爷不舍得喝,刘老师也喝得很小心,即便有奶奶在一旁一个劲的劝酒,他总是不失先生的斯文和风雅。不管奶奶做上来几个菜,刘老师总是动一个,也只从自家门前吃一点点,好让奶奶下顿饭蒸热再端上来。我是急切地盼望着刘老师能够多吃些,他吃剩下的盘底好归我!这时候,我总是待在一边馋馋地瞅着老师吃,静静地听着老师的谈吐,觉得他真是知识丰富,无所不能,圣人君子,可亲可敬!
刘老师的心肠特别好,记得那一年冬天大雪封门,天寒地冻,他就把学校里的一个生铁火炉搬到了我们家,还给我们家买了几百斤煤,让我爷爷在炕下生起了火炉。炉子生起来总也不好烧,一个劲地倒烟呛人,爷爷就请教刘老师是什么原故?刘老师说:大概是缺少拐脖的原因,让冷风扑进来了!他让我随他到学校拿回家两个拐脖,爷爷按到火炉上果然就好了,这也让我觉得刘老师真是有学问。岂料到,就是这么一件小事,也为我们家埋下了麻烦……
一日三餐,虽说管的是家常饭,却已成为我们家一个沉重的负担。然而,我奶奶却是变着法子尽着全家财力伺候着刘老师,守着刘老师不曾说过半句草鸡话。不知刘老师因为什么,大约一年半后,他突然提出来要我把饭送到学校里去吃,以后不再到家里来吃了。他一再解释真的是不为什么,求爷爷奶奶能够谅解。我奶奶就一再叨咕把刘老师不知怎么给得罪了,难受得像什么似的,伺候起刘老师来就更加殷勤。为了及时给刘老师送饭,奶奶常常嫌我这嫌我那,大概把心中的歉疚借故都撒到我身上来了。记不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反正是在一个早晨,我又去给刘老师按时送饭。这次,刘老师很郑重,也很庄严,他从桌上拿起两个红色的《毛主席语录》,双手送给我一本,把另一本端到胸前,说:“来,从今天开始,我们‘三敬三祝’吧!”“什么?老师!”这时我看到他在南厢房的东山墙上挂起了一幅毛主席像。他作着示范教我说:“这样端着‘红宝书’,哎——挺起胸来对着毛主席,你说一句‘敬祝我们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我哪——跟着你敬祝一遍!你再说一句‘敬祝我们亲爱的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我跟着你祝:‘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哎——”就这样,一日三餐,虔诚无比,神圣庄严,我带着我可亲可敬的老师开始了“三敬三祝”!
好象不“三敬三祝”,老师就不可以吃饭!
好象不“三敬三祝”,就要天塌东北、地陷西南!
好象不“三敬三祝”,我们就心志恍惚、前途迷茫、失去正确的方向!
不久,我和我的刘老师配合默契,程式规范,一日三餐,朗朗振馈,不象我在一开始扭扭捏捏,羞羞答答。从此,我不再胆小,不再怯场,不再口羞!我像个小老师领着个真正的大老师,进行着波澜壮阔的信念和愿望之旅!
有一天下午放学时,刘老师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对我说:“晚饭你不用来送了。告诉你奶奶,我到你家里去吃……”我听了拔腿就往家里跑,奶奶也急火火地拾掇起家道来。等不多会儿,刘老师来了。他没事似的和我们全家进行完“三敬三祝”,然后很客气的坐下来吃饭。吃完了饭,他就拿出一些钱来,与我奶奶结算了全部的生活费,然后说了许许多多的客气话,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对我爷爷和奶奶一谢再谢,还一再表扬鼓励我要用功读书……
第二天早晨,当我再送来早饭的时候,已寻不见刘老师的踪影了!这时候,我和爷爷奶奶才恍然大悟。不几天,大人们都说:原来刘老师家里是个大地主呢!我听了十分困惑:大地主家庭出身怎么对毛主席、林副主席还那样虔诚敬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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