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夕阳成了老年人的专用名词。这不是诗人的创意,而是现代人的篡改。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只要一提到夕阳,人们自然就会想到老年人。
王海宽就变成了夕阳。
当办完所有的退休手续,彻底离开新丰县政府机关的时候,王海宽才真切地感觉到了什么是光阴如梭。他从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变成黄昏里无限美好的夕阳,似乎也像天上的那一轮太阳一样,只用了一天的时间。这个一天,还不是24小时意义上的一天。它要比24小时短得多。可实际上,30多年已经过去了。
但不管怎么说,新丰县土地局享受主任科员待遇的王海宽退休了。
王海宽心里好酸楚,一辈子没有混上个领导干部,只弄了个享受主任科员待遇就退休了。有时候,想当官并不是想得到些什么。无非就是想昭示一下自己的成就,想证明一下自己的一生没有白干。说到底,也就是想图个面子。“官职”,其实已经成了一个标准。现在可好,连图个面子的机会也没有了。这一点,才感觉明显地叫人难过。你说和同事们的依依惜别之情呀,还有什么无事可做得失落呀,都是转身就丢的东西。唯有这一点,才让人耿耿于怀。
没有退休的时候,天天把退休挂在嘴边。真正退休了,心里又空荡荡的,有一种独生女儿出嫁去了远方的感觉。王海宽现在才明白过来,天天说想退休的人,他那是在发牢骚。人的一生,其实有两个家,一个是生活的家,一个是工作的家。退休就意味着失去了一个家,而且是永远地失去了。试想想,谁会真心实意地希望失去一个家呢?
王海宽的老伴也退休了。她叫单丽云,在县档案局工作了一辈子。单丽云是个很会生活的人。年轻的时候,就特别注重打扮。对于退休,她想得很开。人总有那么一天,再说,女人就是相夫教子,政治上没有什么奢求,对退休自然就看得十分平淡。单丽云觉得退休比不退休要好得多,谁也管不了自己。成天想的就是如何吃好、玩好,和童年、少年时候一样,而且比童年少年还要好。童年少年的时候自己做不了主,一切需要父母亲批准安排,现在呢,哼哼-——!
退休后的单丽云有一大帮子朋友。在这些朋友之中,单丽云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她可以和那些老头们打门球,而且技术还不让须眉。她可以和老姐妹们扭秧歌,她的身段最好,扭姿最美。论唱歌,她的歌喉简直就是一只老夜莺,自有一番老辣的味道。总之,单丽云觉得自己的人生价值,大部分是在退休以后实现的。生活的最真实意义,也是在退休以后才感受到的。不白活一回,其实就是无愧于社会,同时也要无愧于自己。
对于自己的丈夫,就是那头死犟驴子王海宽,单丽云一辈子都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她爱王海宽,侍候王海宽就像侍候一个残疾儿子一样。现在退休了,单丽云反倒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孤独。她希望自己的老伴,也就是那个该死而又死不得的王海宽,能和她相互搀着胳膊散散步;能一道去打门球;还能用热烈的目光看着自己扭秧歌。可是,这个死老头,越是临近退休,脾气还越来越大,毛病还越来越多。这可把单丽云急着了,生害怕老头子得个什么怪病出来。
这天,单丽云吃了早饭就上了街。一会儿,她又坐个面的回来了,从车上卸下来三大样东西。一个一米见方的大鱼缸;一条始终皱着眉头的宠物狗;两只在笼子里上蹿下跳的小鹦鹉。
哎呀,一见这阵势,王海宽可是有了笑容了。他看着那条狗说:
“你干嘛也皱个眉头呀,是不是也退休了?”
“去你的,它才没有退休呢,它这是到你这位领导跟前要工作来了!你呀,就按照原则安排吧。”
王海宽呵呵呵地笑了。
从那以后,王海宽可是忙上了,喂鱼、喂狗、喂鸟,一刻也不闲,跟个劳动模范似的。
王海宽高兴,单丽云自然也高兴。这样一来,老两口也跟那些个宠物一样,欢欢实实地玩、无所顾忌地闹。哎呀,那个快乐呀,连年轻时候谈恋爱都没有尝试过。在外人眼里,他们老两口,简直就是一对还处于懵懂时期的小兄妹,玩得既上心,也开心。随便抓一把土,也能玩上个小半天,也能玩他个喜笑颜开。
“五一”节快到了,这可是黄金周呀,现在提倡的是老老少少都得乐。王海宽两口子只有两个儿子,老大在市里机关工作,离家好几百公里路,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小儿子在外做生意,也有两年没有登门了。这样一来,老两口看到人家热热闹闹的一窝子人,难免有点失落。
“养两个儿子,还不如养两条狗!”单丽云坐在沙发上骂道。她的眼睛,没有一丁点的光泽。
“唉——!”王海宽长叹一口气,心疼地看了一眼老伴。
“人家的孩子都知道回家,可咱们的孩子为什么就不知道回家呢?是咱们对他们不好?”单丽云的眼睛湿漉漉的。
“你对孩子不好?说这话的人,就不是个人生的!”王海宽气鼓鼓的。
“看看你,这不是我在说嘛,你个老东西,一辈子就不会说个好话!”单丽云疼爱地剜了老伴一眼。
“你算是摸着我的心思了。我要是会说个好话,还只能是个主任科员?现在的县委书记,当年不还是我的徒弟吗?他妈的,活了一辈子,就这一点我想也想不通。有些个人,啥也不是,可在官场上就是他妈的得意。你就说那个谁,还有一年就退休了,嘿,人家不吭不哈愣是弄了个副处-——”王海宽越说越慷慨;越说越愤慨。
“行了,又翻你那本官经,你不臊得慌,我还累得慌呢!念了一辈子经,末了,还是没有成为正果。我说得是这个节怎么过,你倒好,把个醋缸给打烂了,弄得人眼睛里都冒酸气。”
“过节?过什么节?现在也真是,这节日也越来越多。一礼拜休息两天不说,还隔三差五地过什么节,连他妈的鬼节都过,这是他妈的谁的规定?要过你过去,我是不过,要过就去劳动。劳动节嘛,不劳动还不屈得慌呀!”
一看王海宽真的来了气,单丽云赶忙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看你这个人,60岁了,还跟个药捻子似的,别人不点,你自己点。反正是要着,反正是要炸!老家伙,我有个主意,咱们到老陈家去吧!”
“老陈?哪个老陈?”
“嘿,人家说贵人爱忘事,你不是贵人,咋也学着爱忘事了呢?”
“你说得是陈大地呀,行,去他那我乐意。不过,咱不能给人家添麻烦。”王海宽转眼就笑了起来。
“这不用你交代。不过,咱们给老陈备些个啥呢?面粉?清油?这些老陈也不缺呀!”
“你可真是化肥上得多了,脑袋大了,脑仁少了,带那些个玩意还不让人笑话呀!”
“那你说带啥?风凉话谁不会说呀!你上得是农家肥,脑袋小,脑仁多,你就说说带些个啥。”
王海宽沉思了一会,说道:
“你还别说,这日子好了,还真不知道该买些个啥了。你说这过去,一把挂面,两斤清油,半斤红糖,哪个不是好东西呀!你说现在怎么连吃啥都成了问题呢?做了上顿,不知道下顿该吃啥。饺子、馄饨,包子、米饭-——-样样都吃遍了-——”
“哎呀,你真是老了,比我这老娘们还老,一说起来就絮叨个没完没了。要我看呐,咱们需要啥,就带些个啥。比方说,你们凑一块,肯定要喝要抽,咱们就把烟酒都带上-——”
“这样好,看起来,这农家肥还是比不过化肥!”王海宽也高兴地开起了玩笑。
“你就给我少来一点吧。有个要求你可要给我记住喽-——”
“又是少喝酒!”
“哼,你爱喝不喝,我才懒得管你呢!我要说得是,你那个‘他妈的’话把子尽量不要带!老了、老了,你就跟个孩子一样,坏毛病一学一个准!”
王海宽一愣,明白了单丽云的意思。
“放心,我他妈-——-哎哟,这坏毛病学起来不用人教,要想改掉,还真得用棍子夯!”
“这可是你说的-——”说着,单丽云假装找家伙。
“好、好,我改,我绝对改!”
“真的?”
“当然!”说着话,老两口还跟孩子似的拉上了钩。
“五一”那天,王海宽老两口一大早就坐上了班车。瞧他们的那一身打扮,头戴长舌头的遮阳帽;身穿一个样式的运动装,都是白色旅游鞋。两个人并排坐着,那个严肃劲,就是一对等着宣誓的少先队员
车子一直没有启动,买票的小伙子,打鸣似的扯着嗓子一个劲地呐喊:“青山、青山10块整喽;青山、青山10块整喽噢!”
王海宽看看表,已经在车上坐了21分钟。他坐不住了,大声问道:
“啥时候开车呀?”
小伙子回头看看,继续吆喝他的“青山10块喽噢”。
王海宽来了气,“喂,我说小伙子,你到底啥时候开车呀!”
单丽云碰碰他的胳膊,小声说道:“你轻点声,别着急。”
小伙子这次回过头来了,“嚯,这位大爷声音可够好啊,和你那年龄不相称呀!我返聘你吧,你这嗓门正好给我卖票!”
“你怎么说话呢你?我们上车的时候,你说马上就发车,这个‘马上’到底是几个小时呀?你小伙子还有没有信用?”王海宽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单丽云在旁边拉都拉不住。
“你这位老人家咋这么霸道呢?你以为花10块钱,就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是吧?你当这是你们家的专车呀,人不拉满,我吃什么呀?你当我象你是的,干不干都有上千元的进项。今是劳动节,真正的劳动人民在这为你服务着,你倒跟个剥削阶级的老爷似的大喊大叫,你愧不愧!”
小伙子这么一说,王海宽很不好意思起来。他像个惹了祸的孩子,悄无声息地坐了下去。
单丽云笑眯眯的,她用胳膊肘捅捅王海宽,说道:“怎么样,老爷?你当这是机关?你当这是在家?错了!在外面,没有任何人会让着你的。放下包袱,轻装前进吧!老革命,还会遇见许多的新问题,请接受新的洗礼吧!”
王海宽嘟嘟着嘴不吱声。
车终于开动了,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和早晨柔柔的阳光搅和在一起,让人有一种睡在襁褓里的感觉。绿色的原野在旋转,高大的树木也在旋转,王海宽的思绪也在旋转。
年轻的时候,王海宽就在青山乡——现在叫青山镇的土管所工作。那个时候,土管所只有三个人。一个所长,一个王海宽,另一个就是陈大地。当时,王海宽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没有成家,父母又都在城里,吃住都是个问题。陈大地比王海宽大三岁,已经结了婚,又是本地人,生活自然要比王海宽自在得多。陈大地是个热心人,经常把王海宽叫到家里去吃饭。缝缝补补的事情,也由自己的新媳妇席翠风给包了。慢慢,在席翠风的帮教下,王海宽还学会了炒菜做饭。这样,王海宽和陈大地一家的关系就和亲兄弟一样了。后来,王海宽当了所长。再后来,陈大地当了所长,王海宽也就调到了县土管局。这一别就是几十年呐,但两家的关系,仍然和过去一样好。
青山镇是个不大不小的农村集镇。它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一座石桥,把青山镇和外面的世界联系到了一起。青山镇形如其名,三面的山峦,郁郁苍苍,烟飘雾绕,犹如仙境。金沟河水象融化的玻璃,清清爽爽地和青山镇倚肩而过。站在高处往下看,金沟河仿佛一条飘带,永远系在了青山镇的肩头上。
青山镇这几年的变化真不小,一条笔直的柏油路把青山镇一分为二,路的两边都是饭庄店铺,农家小院整齐划一。过去那些歪七扭八、低矮破烂的农舍,绝大部分都已经彻底消失了。映入眼帘的,都是白墙红瓦的两层小楼。过去的穷山恶水,变成了现在的旅游胜地。树林、山溪;草地、河滩,都成了挣大钱的好去处。在大街小巷里穿梭着的,多是穿红披绿的精神人。整个小镇,被一种欣欣向荣的氛围笼罩着。这还是当年的青山镇吗?王海宽的两只眼睛都快不够用了。他想,这里可真是一个养老的好去处。
陈大地的家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住在当年的那个老院里。王海宽顺着过去的老路,很快就找到了陈大地家的大门。
陈家没有人,一把拳头般大小的黑色铁锁,把两扇裂着大口子的大门,松松垮垮地连在了一起。王海宽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把锁,还是那把比自己大儿子还要大好几岁的老锁。顺着门缝往里看,院子收拾得非常整齐。一畦一畦的菜地,把个小院占得只剩下个立脚的地方了。一轮一轮的猪叫声,声嘶力竭地从一个看不见的犄角旮旯里传出来。一听这声音,就知道这圈里的猪快要饿得发疯了。母鸡的“咯咯”声和公鸡的“喔喔”声交错在一起,给人一种走进了打铁车间的感觉。
“这老家伙还挺能整!”王海宽心里想。
“我咋看老陈哥过得不怎么样。”单丽云疑惑地说道。
“什么过得不好,他就是个老财迷!”王海宽说道。
“我财迷什么了?”一个人,像一辆超载的拖拉机,背着一大捆甜萝卜苗跋涉着走来。
王海宽和单丽云用惊疑的眼光看着这垛移动的绿草。
草垛走到大门口,向后一仰,一个人的面目,才呈现在王海宽和单丽云面前。
这个人就是陈大力。他大汗淋漓,浑身的衣服湿透了不说,还被菜叶子染得这绿一块,那绿一块。他面容清瘦,皱纹一个挤着一个。皱纹和皱纹之间,全是乌黑的汗泥。眼珠子焦黄,跟虫咬过的病枣似的,没有了一丝的光亮。高大的身躯,像一棵折断了,仅有一层皮连着的树。
“老哥,你是这家的什么人呀?”单丽云犹犹豫豫地问道。
陈大力“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他说:
“大妹子,你都认不出我了。”
“你就是老陈吗?”王海宽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
“海宽,我就是你陈大哥呀!”陈大力的眼睛里也涌出了泪花。
王海宽伸出手去。
陈大力赶忙在自己的衣襟上擦着自己的手。他的那双手,粗糙得能刮下土豆皮来。那一道道的黑纹路,纹身似的永远也洗不掉了。
“快进屋,你们俩可是稀客!自从你海宽调走后,就来过两次。见着你们,我可要多活两年喽!”陈大力的乐观劲不减当年。
说着话,陈大力麻利地打开了院门。
“我这不比城里,人和鸡鸭猪狗和平共处,你们两口子可别嫌我窝囊噢!”陈大力的脸,笑成了扎紧的口袋,全是一道一道的褶子。黄里泛白的头发,在阳光下蒸腾出怪怪的味道。
“陈大哥,你要是说这话,可就是拿我们当外人了!”单丽云伸手想帮着拿甜菜叶子。
“喔哟哟,你可不能动,你们是来度假旅游的,这成了什么了!”陈大力非常劳累,但却活得十分充实。乐观的性格,还和过去一样。
大家坐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榆树下,喝着甘甜的井水,心里立时就凉爽了起来。这时,院子里的猪也不叫了。陈大力随手就搂过去了一大抱甜菜叶子,那些个猪,正呱唧着大嘴狼似的吞咽着。公鸡的叫声,也温柔了起来,“咕咕咕”地像是在哄自己的孩子。整个小院被农家特有的祥和厚厚地包了起来。在这种氛围里,真有一种把酒临风、荣辱皆忘的感觉。
“老陈,嫂子呢?我今天还想吃她做的包谷榛子稀饭呢!怎么样,她腌的青萝卜条子还有吧?老韭菜呢?你可不能小气!”王海宽一脸的喜气,说一句还看一眼单丽云。
陈大力的眼神暗淡了下来,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怕是吃不上了。”
“看看,小气了不是!我不吃,就让你弟妹吃一点准行吧!”说着,王海宽还向单丽云挤挤眼睛。
“我说了不算数,得你嫂子说了才算数。可惜,说话不算数的人还活着;而说话算数的人早就死了!”凄凉从陈大力的脸上一闪而过,随之,他又如平常一样的乐观了。
“谁死了?”王海宽和单丽云异口同声地问道。
“还有谁死了?你嫂子呗!”
王海宽和单丽云对看一眼,又异口同声地问道:“啥时候?”
陈大力扯嘴笑笑,“啥时候,都四年多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呢?”单丽云埋怨道。
“告诉你们又能咋地?你们有偏方?能有起死回生的药物?——还是的呀!”
王海宽没有吭声,他的眼前,出现了那个淡眉毛、细眼睛的女人。在王海宽的记忆里,这个女人从来就没有大声说过话,从来就没有板过脸。无论什么时候,她的黑眼睛里和黑脸庞上都带着知足的喜色。她什么时候都在劳作,即便是吃饭,也是一会儿起来吆喝吆喝院子里的鸡,一会儿往炉灶里塞一把柴。有时候,干脆端着饭碗子站在猪圈门前,一边吃着饭,一边喂着猪。她的手巧极了,什么东西都浪费不了。老菜帮子,烂菜叶子,到了她的手里,全都能变成脆香、脆香的咸菜。往嘴里吧嗒一口,一香就是小半天。这个女人,给陈大力生了三男一女。对自己的孩子,她什么时候都跟个老猫似的,“呜噜呜噜”地和孩子们说着细语软话。那亲吻孩子的动作,真像老猫舔舐自己的崽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却早早地病死了,离开了她梦牵魂绕的丈夫、孩子、还有这座小院落和小院落里的生灵们。王海宽不敢想象席翠风躺在棺材里被埋进冰凉的泥土里的情景。在时间面前,人只是一个载体,因为只有人才知道时间的存在。人的一生,有时候就像一架钟,似乎只是为了证明时间的存在。人之所以奋进与放纵,很多时候就是因为感知到了时间的存在。时间呀,你对于人来说,真是太短暂了。短暂得让人感觉到来到这个世间,除完成了由生到死这个过程以外,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们还能念叨着翠风,她也就知足了。看看我这院子,不比你嫂子收拾得差吧。”陈大力站起身,找了一根小细绳,说道:“来,给我帮个忙!”他把王海宽两口子领到他的后院。好家伙,这后院简直就是一个动物世界。猪圈、鸡舍、兔笼、鸽篷依着院墙一字儿排开。陈大力从兔笼里拎出一只通身雪白的大兔子,顺手就在兔子的耳根子上砍了两掌。大白兔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到月宫里去见嫦娥了。
“哎呀,你杀兔子干啥呀?”看着陈大力的动作,单丽云的心里直发毛。
“你们来了嘛,大鱼大肉吃腻味了,给你们尝尝绿色的野味。海宽,这兔子皮你可得剥 了!”陈大力用那根小细绳把兔子吊好了挂在一根柱子上。回身,从鸽蓬里掏出两只刚长全了大毛的鸽子,小刀一闪又一闪,鸽子就被放了血。
“哎哟、哎哟,老陈哥,你就是个杀手呀,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来了!”单丽云闭上了眼睛。
“这是乳鸽,自己家养的,鲜嫩着呢!这些个东西,养着就是为了吃嘛!噢,对了,我昨天还在金沟河里捞了两条鱼,养在水缸里,还活蹦乱跳呢!原打算卖掉,正好,你们来了,我倒省心了。”陈大力兴奋得像个喝醉了酒的蛤蟆,蹦过来,蹦过去的一刻不停。在不知不觉中,他又把一只年轻的公鸡放倒在了血泊之中。他一边擦着自己的刀子,一边说道:“吃味,还得是小公鸡。你们都是营养过剩的人,讲究的就是个味,这个我还是知道的。全是我养的,你们也用不着心疼。”
“老陈,你的退休工资也不少吧。”王海宽没有忘记自己的老手艺,一会儿工夫就把个兔子剥了个精光。
“不少,足够用了!”陈大力歪着个嘴,“稀溜稀溜”地烫着鸡毛和鸽子毛。
“那你还这样操持?60多了,经不起摔打了。钱够用就行了,不能-——”
“什么叫够用?你看看,这周围的人呐,都盖起了新房,就我一个拿了公家一辈子工资的人,还住在我父亲留给我的房子里,我的心不安呐!”陈大力把湿淋淋的鸡毛精心地装在一条袋子里,显然,这是可以卖钱的。
“哎呀,住到儿女那去,按月交上伙食费不就行了?”单丽云插话说道。
“我父亲给我留下了这一趟子老屋,而我呢,却给后人什么都没有留下,哪还有脸去搔搅后辈们!我就是要给我的小孙孙们留下一趟新房呢!”说着这话,陈大力笑透了,把一嘴焦黄的牙齿,暴露得完完全全。
“孩子们还都好吧?”王海宽心里一热,眼圈儿一潮,差点掉下泪来。
“都好,这老大当兵转业到了外地;老二全全,就在咱这村子里当支书,还兼着村主任呢!老三呀,给我最争脸,考上大学,在北京找上了工作。嘿嘿,怎么样,还可以吧?”
“你不是还有个丫头吗?”
“唉,丫头是别人家的人,也过得挺好,就在邻镇,姑爷是个包工头,挺好!”说到女儿,陈大力有点黯然神伤。
“老陈,你是不是有点重男轻女呀!怎么一说到丫头就没有精神了呢?”王海宽开着玩笑。
陈大力赶紧摇头,“你才说错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这个丫头!唉,当初,这门亲事我打心里就不同意,可英子死活要嫁他。现在倒好,那小子钱挣得确实不少,可在外面搂嫩的、养小的,把我那个英子不当人呐!说是我丫头断了他家的后,连着生了两胎闺女。最可气的是我那亲家公,他一个老公公,也能动手打自己的儿媳妇!哎呀,一想着我那英子呀,我这心就像是被蚂蚁啃着,难受呀!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呀!唉,下辈子,我说啥也不养闺女了。”陈大力的老泪终于流了下来。
单丽云也抹开了泪。她觉得陈大力太善良了,生活也过得太艰辛了。人要是都这样过一辈子,还有意义吗?人来到世间,不就真得是受罪来了吗?她对陈大力说:
“老陈哥,你不要太伤心,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实在不行,你就到城里去住。你工作了一辈子,忙忙碌碌为的都是别人。现在快老死了,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这不过分吧?”
“就是,你拼这条要命干啥?你看我,养狗遛鸟,谁也不为,就为我自己活得痛快!怎么样,到城里去咱俩搭个伴?”王海宽也劝慰着陈大力。
陈大力呵呵一笑,“我可没有那个命。我得挣钱盖房子,我闺女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就把她接回来,让她享享老爸的福!”陈大力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
“唉,就凭你的工资和这点副业,你什么时候能盖起一趟子新房哟!”王海宽又叹气、又摇头地说。
“快了,我今年奋斗一年就差不多了,明年在闹一年,就十分有把握了。我还包着几十亩地呢!现在的人,都搞旅游去了,地都没人种了。我包下来,一年也能镂不少呢!你来吧,咱俩搭个手,包你身体好、精神好、收入还好!”
王海宽急忙摆手,说道:“我可不受那份嘴。我有退休工资,谁都不用求。实在不行了,我就向儿子要,不给,哼,我就打官司!我养那两个兔崽子是干啥的?不就是养老的嘛!”
“你也别在这瞎吹,你还是没有到那个时候。”单丽云撇撇嘴说道:“现在的孩子,有几个是靠得住的?对他媳妇,比对他亲娘好!对他岳父,比对他亲爹好!不定哪一天,你要饭要到他门上,他还放狗咬你呢!过头话不能说。”
“哎呀,这个大妹子的话说对了,靠爹靠娘,不如靠自己!”说着话,从前院转进来一位五十七、八岁的妇女。
这个妇女名叫李映红,是陈大力的亲家母,也就是陈全全的老岳母。她也一个人寡居多年了,一辈子只养了一个闺女。
“我啊最有体会了。我们家的珊珊,你说我把她养大容易吗?可她呢?只爱她自己,谁都不爱!也不知道是我惯的,还是天生就是那么个货。你要说是天生的,我和她爸老林可都是热心肠的人啊,大力,你说是吧!”李映红是个见面熟,只要说话对路子,提出个线头,她可以一气给你拆掉一件毛衣。
“是是,这还用问吗?”陈大力慌忙站起来让座,并且把李映红介绍给王海宽和单丽云。
“哎呀,你们就是那王海宽和单丽云呀,这陈大力可是没有少念叨你们。有时候,他还骂你们呢!说你们进城就变修了,把当年的阶级兄弟都给忘记了,从来也不来看看他,他这不是想你们吗?”
陈大力在旁边又是挤眼又是歪嘴,可李映红像是没有看见似的,只顾自己说得痛快。等她说完了才发现陈大力的表情有点反常,转过嘴来又问上了陈大力:
“你怎么啦?挤眉弄眼的是个啥意思?哎呀,有话你就说,你都快把我急死了!几十岁的人了,还没有学会利索呢?”
陈大力没有办法,只得说道:“你帮着炒菜去吧!”
“那当然,你就等着往醉里‘滋溜’酒吧!”说完,李映红端着两只胳膊,扭吧扭吧到前院去了。
“这人倒是爽快!”单丽云用火燎着鸡身上的绒毛。
“可不嘛,年轻的时候人称李漏管。她丈夫原来是咱们小学校的校长,文化革命的时候受了批判,想不通就自杀了。这李映红是小学校的校工,也退休了。”陈大力介绍说。
“她就没有再找人?”单丽云感兴趣地问道。
“找谁去?前两年,人家嫌她是什么‘反动学术权威’的老婆,谁敢要呀!三等两不等,这不就人老珠黄了!”陈大力把鱼的内脏顺着一个在外面露着一节的铁管子放进去,然后,再把洗鱼的水,咕咕嘟嘟地灌进去。
“你这是干啥?”王海宽不解地问。
“这你就不懂了吧,看我这葡萄长得多欢实,它根子上通着一棵管子呢!平常呀,把油腻大点的脏水,顺着这管子倒进去,既浇上了水,也施了肥。管子的锈渣呀,还可以给葡萄补铁,叶子从来不泛黄。”
“原来是这样,怨不得我们家的那葡萄,叶子从来就没有翠绿过,这里面还有窍门呢!”
“干啥没有窍门?这植物也和个人一样,要精心伺候呢!”陈大力有些得意。
“老陈哥,你是不是把映红妹子也像个植物一样的养着了?”单丽云也蹲到陈大力跟前,挤着眼、晃着头地问道。
“哎、哎,可不敢胡说!你们是城里,我们这是农村,环境不允许;何况人家还是我的儿女亲家!玩笑不开,玩笑一开大,没有也变成有了!”陈大力虽然吓得脸上脱了颜色,但眼睛还是笑眯眯的。
“这有什么?新社会、新风尚,就许他们年轻人谈情说爱,就不许我们——”单丽云自知说漏了话,赶紧地捂上了嘴。
“接着说呀,对我还真有点启发性!”王海宽横了单丽云一眼。
陈大力呵呵呵呵地只管笑。他说:“你们两口子有意思,倒还真像在谈恋爱!”
“谁在谈恋爱呀?”李映红从前院转了回来,“大力,你说这鸡是用高压锅压呢,还是用铁锅炒?”
“用铁锅炒,高压锅炒的不香。这鸡不大,熟得快。兔子也不老,鸽子还没出窝呢!”
“瞧你这人啰嗦的,这个不老,那个也不老,就你老呗!”李映红扭身又去了前院。
单丽云轻轻碰了王海宽一下,还朝李映红后背努了努嘴。
王海宽会意,抿嘴一乐。
“老陈哥,我看映红对你就挺有意的!你如果愿意,我们就给你俩撮合撮合?”
“不行、不行!”陈大力显得很紧张。
“为什么不行?”单丽云不解地问。
陈大力压低嗓门说道:“她的丫头性子烈。我儿子有一次顺嘴提了一下,她丫头就撂下一句话,‘行啊,那我们俩就得离婚’。你说,我能为了自己而拆散了自己的儿子吗?”
“这是什么话?这些个孩子,怎么就不替我们这些老人想一想呢?我们的心在他们身上,可他们的心呢?却在石头上面。”单丽云气愤地说道。
“所以呀,你老陈还操那么多的心干啥?够吃够喝就行了!我呀,从退休以后,就谁也不管了,也管不着了,该管管我自己了!”王海宽痛苦地直起腰,使劲地捶了几下。
“你才退下来几天呀?还没有到那个时候。”
“啥时候我也这样!我算是看透了,你就说我那两小子吧,大的,一年能回来一次就算是不错了。你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和我们说会儿话行不?成天地脚不沾家。狐朋一群、狗友一群地往死里喝酒。你说他是回来看我们老两口子的吗?唉,提不成,那个小的就更提不成了。钱是他的爹,钱是他的娘。要挣钱给我们盖别墅,这别墅没见着,人也见不着了!你说,养这些孩子不是给自己养罪过吗?他们现在就是死了,我都不会掉一滴眼泪!”王海宽气得脸色绯红。
“看你,又开始胡说了!说着说着自己就上火,划得来吗?你这个人呐,一辈子都改不了这个臭毛病。以后,谁还敢和你说话呀!”单丽云赶忙给王海宽点上一支烟。
“不说了,不说了,家家都一样。走,走,咱们到前院去坐,这后院呀养得东西太多,吵得慌。”陈大力甩甩手上的水,佝着个腰走在前面。
前院也种着两垄葡萄,形成长四米左右,宽两米左右的阴凉地。这两垄葡萄,比起后院的那几垄就差得很远。三个人坐定,王海宽问道:
“老陈,你怎么不把这两垄葡萄也好好整治整治?你看,长得和我院里的差不多。”
“嗨,这是让人吃的,来个人往阴凉地里一坐,谁还不伸手摘两个?”嘴快得跟个雪橇似的李映红,无遮无拦地说出了原委。
陈大力害羞得像个孩子。
“哎呀,你只管炒你的菜就行了嘛!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咋能知道那么多呢?”
“谁稀罕当你肚子里的蛔虫?你亲自告诉我的呗!你说,这后院的葡萄,能卖上千块钱呢——”李映红象个下蛋的母鸡,憋红着个脸和陈大力争高低。
“这娘们,转不过筋来了。不过都不是外人,说就说了呗!”陈大力哭笑不得。
“这我还能不知道?要是说给外人,那还不把你陈大力的脸给丢尽了?一月拿着上千元工资,到头来,连几粒子葡萄也舍不得给乡亲们吃,那不是屁股上挂粪桶,臭到家了吗?我真是把你们当作自己家的人才这么说的。当然,你们要吃,大力还是绝对舍得的。”李映红说得嘴角淌白沫,而陈大力却连哭的勇气都没有了。
“哎呀,还在这啰嗦,看锅里的菜都糊了!”陈大力赶忙岔着话。
“怎么可能呢?我正添水慢火炖着呢。这点常识我要是不懂——”
单丽云笑得快背过气去了。
“老陈,你家老大叫禾禾吧?”还是王海宽岔开了话。
“你的记性就是好,可不是就叫禾禾。那个时候,肚子吃饱可是大事,所以就给起了这么个小名。”提到大儿子,陈大力的脸上全是笑容。
“唉哟,他也有四十好几了吧。”
“可不,六零年二月出生的,今年也四十二岁了。在监狱里当政委呢,就是孩子小了点。”
“有事业心的人,结婚晚点也正常。后代嘛,不能没有,但也不能活着全都是为了后代。”王海宽总是好像和自己的孩子赌着什么气似的。
“又扯你那不咸不淡的话!”单丽云就是听不惯王海宽说孩子的那个口气。
“你这话是又咸又淡呀?我能不能张口呀?你长着个嘴就知道和我吵架呀?”王海宽的斗鸡性格又暴露了出来。
单丽云绵绵的一笑,说道:“我这张嘴呀,不是和你吵架的,是和你伴奏的!死老头子,一辈子都没有让过我一回。好了,今天当着老陈哥的面,你让我一会,不是一回,行吧?”
王海宽孩子似的瞟了陈大力一眼,然后低着头笑了。
陈大力也笑了,告诉单丽云一件事。他说:
“本来,乡银行营业所,有一位姑娘看上了海宽,海宽呢,也挺喜欢人家的。那个姑娘就等着海宽提出来,可海宽反倒来了一句,‘凭什么要我提出来?’。就这么一句话,那个姑娘再也没有和海宽照过面。”
“有这样的事?你怎么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我们两个倒是你先说出来的噢?”单丽云捅捅王海宽的后背。
王海宽低下头不吱声了,他这是让了单丽云一会儿。
吃过这顿饭,天已经黑了。两个老男人喝多了酒,早早地就爬到床上睡觉去了,这是有福气的男人的结局。如果换着别人家的女人,自己的男人敢喝醉酒吗?即便是喝醉了,哪个敢不经批准就上床睡觉?酒这个东西,虽然是祖国好大的一块瑰宝,但也得保存在老婆的手里不是?所以呀,能自己怀揣着瑰宝睡觉的男人,不是特有福气的男人,还能是什么?
单丽云和李映红毫无睡意。她们收拾好碗筷以后,不约而同地坐在了葡萄架下。女人只要感觉相通,心就能够相通。就像两根涵管那样,一对,齐口子接了个严丝合缝。不需要像男人那样,彼此间没有了任何威胁之后,心才逐渐地相通。而且永远保留有瞬间就能完全脱离的间距。
“你看你们城里人多好呀,休息一下,还可以到乡下来旅游。刚开始,我们老是想不通,这山沟里有什么好玩的,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巴不得有一天能够蹦出去再也不回来了。城里多好呀,要吃有吃,要玩有玩,人活的就是爽气。你看我们,一辈子都没有个闲的时候。唉,粪桶不装粪,啥用处也没有了。我们不劳动,还能干什么?真是过得够死了。”这个时候,李映红的脸上确确实实出现了忧愁。
“也不能这样说。人活在这世上,本身就是受罪来了。”单丽云拍拍李映红的肩膀说道:“谁没有一大本难念的经?都一样!我和老伴还不是辛苦了一辈子?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出来转转吗?心里难受呀!退休了,没什么用处了,这就够让人难受了。这又来了个‘五一’节,别人家的孩子都回来了,可我们家的孩子——咳,这不,我们就跑这来了!谁家都一样。孩子小的时候,盼着孩子早点长大。孩子长大了,我们也就省心了。没想到,孩子大了,我们比以前还要操心。有时候,我也和你一样,活得够够的了。可转而又一想,凡事都是自找,我退休了,操心归操心,自己不也得补偿补偿自己吗?这样一想啊,心里就亮堂了,玩起来也有信心了。我们辛苦了一辈子,到了退休的时候才知道,我们连玩都不会了,连玩都没有信心了,你说亏不亏得慌?”单丽云说得很激动。
“可不是嘛,我们这山沟里,你要是退休后整天地玩,人家还不笑话死你?再说了,我们这又有什么可玩的?”
“也不仅仅是玩。我们老了,干一点我们想干的事情行不行?就这一点都很难达到。为了孩子,我们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孩子大了,反而要限制起老子来了。我刚开始学跳舞的时候,我的大儿子就是不高兴,我连理他的功夫都没有。我就问他,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教你的妈妈?你替妈妈想了多少?恐怕还不及想你老婆的一半吧?现在的孩子,考虑的只有他自己。”
“唉——大姐,你这话算是说对了。我那老头子死得早,我把丫头拉扯大容易吗?真是难呀,难得现在都不敢想。那时候,多亏了大力两口子,要没有他们,我们娘俩就别想活到现在。可是,我那丫头就是不愿意我和大力来往。我们干什么了?我不就是看着大力可怜,抽空帮他做下饭吗?我那丫头张口闭口让我顾及她的脸面。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劈头骂了她个狗血喷头。我说,一个是你的妈妈,一个是你的公公,怎么就丢你的脸了?你的脸比我们两个老东西的性命还重要?你光着屁股没衣服穿的时候,你鼻涕哈喇捡瓜皮溜的时候,怎么没有嫌你的娘和你的公公丢你的脸了?呸,脸是个什么东西,我比你清楚!哎呀,我那个气呀,真后悔当初把这个白眼狼拉扯大!可是不行,就这,我还是要顾及着他们。这不,要不是你们来了,这个门,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登了。”
两个老太太正聊得起劲,门外传来一声呼唤。
“妈,妈呀,都几点了,你还在这院子里坐着,你就不怕人家说闲话呀。”
李映红脸一沉,朝单丽云撇撇嘴,说道:“这可真是邪了门了,说阎王,阎王就到了。我那闺女来了,我呀,也该回去了。那屋我已经收拾好了,你住下就行了。真难为情,我应该陪陪你的,唉,好,明天见吧。”
说着话,李映红已经抬腿出了院门。单丽云很想见见陈大力的这个儿媳妇,可是,赶她跨出门时,只有李映红的身影在夜色里一扭一扭的摆动。
单丽云叹口气,不自觉地摇摇头。她想,这是什么儿媳妇呀,连公公家的门都不登。表面看来,似乎是特别注意所谓的名声、影响。其实,完全是自私,是那种没有了良心的自私。现在,许多不近人情的事情,都被披上了冠冕堂皇的外衣,听起来都十分有道理。但是认真刨刨根,全都是为了自己。过去批判的东西,现在竟然那么的吃香,真是让人想起来可怕。老人在孩子的眼睛里,简直成了工具,而且还是理所当然的工具。最大的孝顺,也只不过是希望老人平安。人活一世,平安就是其全部意义吗?平安的目的是啥?还是为了平安?人都图个长寿,为什么要长寿?不还是为了更好的生活吗?这些,孩子们从来考虑的只是他们自己。对自己的老人,限制得很多,要求得也很多。人老了,自己哺育长大的孩子,反而成了自己的禁锢者。很多的时候,血缘关系成了一种最正当不过的理由。单丽云越想越不是滋味,翻过来,转过去的睡不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睁着眼睛看屋顶。
窗外的世界,变成了昆虫的世界,各种声调的叫声此起彼伏、纷扰杂乱。这夜的寂静,原本是被这嘈杂衬托出来的。这些个昆虫,白天被人类骚扰,夜晚的时候,便吵叫着报复人类来了。也许不是这样,只是世界自然形成了这样。就像父母和孩子一样,自然也形成了两个世界?单丽云不愿想这些,可是,这些个问题非要往她的脑子里钻。她干脆披衣坐起来,依墙而憩。慢慢,睡意袭来,她歪下身子,沉沉地睡过去了。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人类只有面对天空和太阳的时候,才会感觉到自己的想法和烦恼是那样的可笑。天大的祸,不会使太阳晚升起来一会;天大的福,也不会使太阳晚降落一会。人类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蓝天、星辰都好像没有任何知觉一样,永远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转。这才是宇宙博大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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