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秋拉开厚厚的窗帘,从十八层的高处,留恋地辨认着这个城市:那矗立在夕照里的金世纪大厦,像座丰碑,大约是这个城市的标志了。他在离城三十里的小乡村时,夜里常看到她闪烁的光带,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照亮了暗夜的一角。那时候,给了他多少希望和梦想!他梦想在那人头攒动的城市,有张自己的桌子。他梦想黄昏的大幕徐徐合上时,那渐次升起的万家灯火里,有一扇自己的窗户……不远处,那绿荫森森的一角,就是白天鹅公园。总的说来,苏萍萍的脸在夏季里还算是热的,随着季节变化,树荫下的脸就愈来愈冷,愈来愈没有生气,终于无影无踪了。
那天在单位,与胡李生针锋相对,舌战唇枪,他其实并没有忘记曾经的相托,但终于没有问出口。主要的是,既是这么要好的同学、同乡,对所托之事闭口不提,不就好比萍萍的避而不见吗?算了,强扭的瓜不甜,道不同,不相为谋,该去的总是要去,迟走不如早走。
……灰濛濛的瓦屋顶,以似有似无的次序一排排展开,鳞次栉比,延伸到了视线的尽头。他已经知道,在那无限延伸的屋顶和幢幢矗立的高楼里,每天都在演绎着争斗,抛弃,欺骗……生老病死和激动人心的故事。只有那群鸽子,就像一股流水,无忧无虑,又像一股轻烟,“昂昂”挟裹着哨音,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在半空里自由自在地漂流。
他叹了口气,收回视线,拉上窗帘。他知道其实怨不得别人,是自己一直生活在理想里,生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无论是在艰苦的中学,还是大学,甚至是现在,他有个不良习惯,至今也没多大改变:埋头学习或者伏案工作时,哪怕外面阳光灿烂,他也要关上门,闭紧窗,盖上厚厚的窗帘,制造一个人为的黑夜,然后打开灯(他母亲戏称叫“洗照片”)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候,全神贯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理想里,思路像长了翅膀。中学时,苏萍萍是生活委员,他就也有了一把教室的钥匙。他看书的时间比别人少,比别人迟,但是效率高。难怪大家说他是“奇才”:难得见他用功,却是文科状元。一举成名后,也有找他拍广告的,眼镜呀药丸呀他碰都没碰过的东西,价钱不菲。他着实犹豫了一阵子,那时候,究竟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以为今后能怎样怎样,不愿自毁前程。其实谁又能说得清呢?就好比眼下,他非常清楚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他一边收拾着私人物品,早上的事情像过电影一样在眼前展开——
“恭喜你了,附马爷!”一大早,阮助理就来到办公室,对他说。
“喜从何来?”李春秋替他杯里添些水,问。
冬日的太阳虽然染黄了窗户,但室内依然有些儿冷。阮助理将两手塞在袖管里,“怎么样?快过年了,我们高总的千金又要加一岁了。还等什么?天大的好事,砸死你!”如果要说到工龄,全厂最长的就是阮助理了,不说三朝元老,但厂里大大小小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但他从来不多嘴多舌,要想从他嘴里探点话,就像和尚敲木鱼,敲一下漏一字。本来,李春秋哪里会去打听高总的家事,但自从那次高总给他看了紫薇花下的姑娘,傻子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有可能进入豪门。他不得不去收集一些有关情报,结果是知道得越多,心越沉……心事重重。他并不是不满意姑娘的相貌,并不是比自己大三岁,而是,要把自己的种种不情愿,换一个在那个复杂的家庭里的穷瘪三,别人面前未来的董事长,大夯,值得吗?人这一辈子,是为自己活,还是活给别人看?这种哈姆雷特的天问,见仁见智。他也着实犹豫了一阵,最后:还不如干干净净做好自己。
“老弟呀,今后还得靠你多多关照呢。”助理见李春秋不开口,这么说。
“请你把这个还给高总,就说小李我一个乡下人,谢谢他看得起。” 李春秋将一串钥匙递给他。
“呵——没想到哇。好,好,佩服。”阮助理将手里的钥匙甩得叮铃当啷,五六个一模一样,他脸上升起很深的折皱。
胡李生接到电话时,正在人民电影院参加市里召开的茶叶节的最后一次筹备工作会议,他来不及收拾桌上的纸片——事实上那一迭迭确保无意外的三令五申和责任承诺书,也因为这个报丧的电话,一下子变得毫无意义,灰飞烟灭。
他飞奔到单位时,远远的已看见黑压压的一群最难挤进去。马路边,大门口,院子里已被自行车,摩托车,大小汽车和人流堵得层层叠叠,水泄不通。仿佛突然间起了个强大的磁场,将全城的人流车辆都席卷到这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胡李生才突然开了窍,明白为什么一些衙门,要远远地离开闹市,迁往地旷人稀的南郊。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在今天。“呜呜”的警车正从远处一辆辆开来,鬼哭狼嚎的是救护车,先到的知情人在唾沫飞溅,滚滚而来的不知情的在拼命往里挤。
究竟还是出事了!胡李生心“通通”乱跳,双腿发软,多日的预感得到了印证,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今天是双戏汇演。
办公大楼的顶层上,章福生那棵斜插着的芦苇从院子里看上去,变成了一只久困笼中突然释放的野兽。他披头散发,龇牙咧嘴,来回蹦跳着,嘶叫着,底下的人隐隐约约能听到“妖蛾子”“狐狸精”什么的,手里的一摞摞稿子,一把把哗哗的从空中扬起,飘飘洒洒像出殡的纸钱。
院子里,被大鹏服装集团公司开除的女工秋红妹躺在一块裂缝的门板上,一床半新不旧的被子不知道被谁掀开了一角。秋红妹紫色的脸上嘴巴没有完全合拢,半口半闭像在叩问苍天,再也睁不开的眼睛,好像看够了这个世界的贫贱。她的弱智的妹妹十七八岁,在秋红妹的脚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非常好奇,非常欢喜,在自言自语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忽然又唱起来,发出一串串清泠泠的笑声。一个半老女人举起手掌,又吓唬又哄骗:“丫头,别唱了,你姐……”泪水滚滚。旁边挤着的一群没有拆迁的妇女,“作孽啊!啧,怎么弄呢?”秋红妹的父亲坐在地上,乍一看就像墙边的一截树根,迟钝的两眼茫然地看着四周,一挂鼻涕延伸上抖抖的下巴,被人缝里漏下的一点阳光,照得银光闪闪,突然高叫一句:“还我女儿——”
办公楼的拐角处,几个中年妇女念念有词,捧着一摞黄纸,点着了,纸灰像一群飞舞的蝴蝶,翩翩起舞,漂亮极了,很快和章福生的纸片搅拌在一起,灰灰白白纷纷扬扬在半空里翻飞着,舞蹈着……
这时候,楼下有七八个人你指挥着我,我指挥着你,手忙脚乱,张开了一床花花绿绿的床单,所有的脸一齐向上,所有的步调高度一致,楼上的咆哮着蹦跳到哪里,楼下的急急忙忙挤挤撞撞奔向哪里。有几张纸片落在了床单里,是章福生的巨制鸿篇。
“闪开闪开!”胡李生已经恢复了些常态,四肢并用,为自己打开一条缝,在拼命往里面挤。他急着想冲到楼上的办公室,找到一个人,站在她身边。忽然看见毛坯史五六,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在人群里宣讲着,嘶喊着,从来没见他如此生动过。
尾声
又是一个清明节。
这年的清明没有古人描述的纷纷细雨,时有时无的太阳,在冷冷的风里,黄纸剪出似的一块贴在空里,算是照耀着田野。田野里,几株早开的油菜花,孤寂地摇曳。
李春秋蹬着自行车,来到村口,见土场上停了辆白色的小车,车头“劳动监察”四个蓝字。他停下车,脱了外套,解下挂在车把上的一个塑料袋子,向田野里走去。转过一片小树林,前边的郁郁嗡嗡的高地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忽然听到有说话声。他看见胡李生穿着蓝制服,提了把锹,走出树林。他正想喊,这时,胡李生的身后,紧跟着走出来一个女人,喜洋洋的红上衣,圆圆的脸。李春秋头里“轰”的一响,差点没叫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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