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季节,天旱日久,水枯石烂,周围高山上的一道道沟渠变成了干涸的河床,可渡河温驯无比。村里小孩经常在清澈见底的河水里逮鱼捉虾、捡彩色石子当粉笔用,很有情趣,村里的媳妇们经常到岸边洗衣服说闲话,欢声笑语一片。一到夏秋时节,暴雨连绵,山洪暴发,平时干涸的沟渠像充血的神经末梢,窄窄的河面一下子变宽变阔,变成了一股股奔腾的洪流,暴怒异常,汹涌澎湃,浑浊的河水夹带着上游的庄稼、农具、牲口、屋梁之类奔涌而下,发出浩大的闷响,一浪高过一浪,犹如脱缰的野马,桀骜不驯,左冲右突,奔腾着,咆哮着,好像一整年的力量和愤怒都集中在这个时候一股脑发泄出来。
一时间,沿河岸边站满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目力所及,洪水滔滔,浊浪排空。岸边有人在长竹竿的一头,绑上弯钩,眼睛直直地瞪住河面,一见有值钱可用的物件漂来,便用力伸出竹竿飞快将物件钩过来。这猎获之物便归其所有,再用绳子一端固定在大树或巨石上,另一端拴住战利品,不让洪水冲走,情景十分壮观。不远的河湾洄水处,又有人在那扳罾,巴掌大的鲫鱼在罾网里蹦跳。扳罾的人从容淡定,与捞东西人的紧张激烈形成鲜明对照,一面是动如脱兔,一面是静若处子。
大难来临没有任何迹象。一天下午,就像歌里唱的一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天气甚好,没有刮风也没有打雷。突然,上游姜黄色的泥水翻江倒海般袭来,定睛细看,上游来水气势汹汹,连三赶四的巨浪裹挟着翻滚的泥沙冲刷下来,巨大的洪峰以排山倒海的速度向前涌,怒浪滔天! 每一道浪涛,携带着如雷贯耳的声势,直接拍击而下,所到之处,大树连根拔起,庄稼被淹,房屋尽毁,全村老少放开嗓门,气运丹田呼喊着男人、小孩的名字,让岸边干活的男人、河边玩耍的孩子赶紧撤离。肆意的河水撑破一再加高的防沙坝,岸边水桶粗的杨柳树偶尔只露出几片随波舞动的叶子。
父亲见河床上涨,匆匆忙忙带上钩子出门。谁家门前摞的柴禾多,说明谁家男人勤快,谁家就人丁兴旺。在河流的洄弯处,大量枯枝败叶在这里淤积回旋,一个圈一个圈随水流转,像转呼啦圈一样。盘根错节,越转交织越紧,越绕越大。人站在上面,如履平地,稳稳当当,正是捞柴的好地方!父亲纵身一跃,跳到上面。就在这时,一个巨浪打了过来,来不及喊一声“天哪!”,就被浊浪翻滚的洪水吞没,再也没有露出头来。岸边惊魂未定的尖叫声响成一片。大家纷纷伸出手中的竹竿、钩子,试图拽回落水的父亲,咆哮的河水掩盖了人们声嘶力竭地叫喊,力大如牛、滚滚东流的排头浪一泻千里。
听到叫喊声,两岸村民张着嘴巴、伸长脖子涌过来看究竟,河面波涛汹涌,漂浮着枯枝蔓藤、南瓜、未成熟的玉米秆。水底传出巨石翻滚的声响,山崩地裂,声如狮吼。放眼四望,一片汪洋,除了大水还是大水。年长的人们说,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洪水。大惊失色的群众随洪流跑到下游三四十米处,喊了父亲名字几十遍,除了咆哮的洪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叔叔痛哭流涕返回村里告诉母亲噩耗。
一行人哭天抹泪向下游找去。一望无际震耳欲聋白沫翻飞的洪水湮没着他们的脚步声向前狂奔。母亲踮着三寸金莲,像扭秧歌一样,披头散发一脚高一脚低跟了过来,边跑边喊边嚎,眼泪流得像雨后的泉水,瘦小的身子一屁股跌坐在泥水里,昏绝于地,大家急忙救醒,上前搀扶,哭闹成一团。母亲挽着裤管要下水。大伙拉住她说:估计这会儿冲出去几公里了。母亲连滚带爬,沿河堤往下跑。
洪水似脱缰野马狂奔不止。受到悬崖峭壁的拦截,惊涛拍岸,气急败坏般来了个折回头,万马齐喑朝对面的山崖扑过去,想把山崖撞断、石头撕碎。山崖坚如磐石,纹丝不动,重重地把愤怒的洪水反击了回来,摔成尘雾和水沫,水帘腾起一丈多高,水花四溅。围追堵截的洪水急转直下,蓄积能量以千钧之力冲断了岸边的公路。
母亲望着滔天怒吼的洪水,站在断裂的公路边捶足顿胸。
桀骜不驯的洪水面前,人的力量微不足道。父亲凭借良好的水性与洪水殊死搏斗,一个接一个的巨浪裹挟着荆棘、碎石、硬物向他袭来,恶狠狠地扔到峭岩上,又把他吸回来。湍急冰冷的洪水势如山崩,卷起的惊涛骇浪,一次次将父亲高高举起,又肆意的重重放下,像猫在杀死它的猎物之前残忍地将猎物丢扔、抓扑和拨弄,如同玩偶一般,让猎物耗尽体能无力反击。
令人作呕的洪水,密不透风的巨浪让人无法呼吸。滚滚洪流中的父亲手无缚鸡之力,坐以待毙。
是夜,雷公电母,结伴下凡,老天像被人戳了个大窟窿,大雨滂沱,打在屋顶和地面上,发出瀑布般的轰鸣。
她划上一根火柴,把遍体污垢的煤油灯点亮,尖尖的火苗不安地抖动,发出一股细微的缭绕青烟。时间过得真慢,一分钟像是一小时,暗无天日的忧虑像一条条蚂蝗在噬咬。大雨纵情的挥洒、倾泻。母亲思绪纷乱,眉头紧锁,寝卧不安,心里像猫爪子抓挠着一样干着急。越想越乱,不可排遣。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夜空,一道惊雷又赶着下凡,煤油灯火苗一倾,快要熄灭又挣扎着回来。
蛙鸣已经退去,牛还在反刍,鸡也还没睁眼,幸福的小猪含着老母猪的乳头还在甜甜地睡觉。灯里的煤油已经燃尽。母亲痛苦疲倦地哼哼着从床上坐起来,顺势移到床沿边,坐下,脚垂地,揉揉脸,搓搓酸痛的关节,然后曲起右脚,脚后跟蹬在床沿边,双手配合把松了的裹脚布缠紧。用脚在地上来回寻找鞋,找到鞋,站起来,僵硬地弯下腰,提起鞋后跟,望了下熟睡的一窝孩子,拉开门栓走出门。在院子里,她用水盆接着从瓦沟里泻下来的雨水,漓漓啦啦的雨点打着金属盆底,发出沉闷碰击。接了半盆,水花四溅,母亲连盆带水缩了回来。放在地上,捧起两捧水,呸呸抹了两把脸,提起盆沿,哗地泼了出去。
久晴大雾必阴,久雨大雾必晴。洪水来得快,退得也快,天亮雨停,雾散了,太阳出来了,亮得耀眼。瓦蓝瓦蓝的天空漂浮着几朵祥云。
大沟里的浊水意犹未尽,哗哗啦啦滚动,裹挟着几片剩余的枯枝败叶打着旋儿呼啸着流进可渡河。沿河两岸的山岭像是长了疮,化了脓,湿漉漉,黑乎乎,一块块,一片片肮脏不堪。大树倒了,倒的又大多冲到山脚下,乱七八糟,横七竖八。不倒的也歪了,撕裂地表裸露出可怜的根须。一道道石堰坍塌,一条条防沙坝溃烂。几十年垒起来的梯田和坡地,还有千辛万苦植起来的那些树,挖出来的井,一夜之间全不见了,满目疮痍,伤痕累累。大大小小的沟壑,诉说着昨日的荡涤。碎石、断树、烂泥、草木、污水、浊流,显示着昨夜的浩劫。
眼前玉米秆横七竖八躺在地里,被洪水浸透的玉米穗往下滴水,土壤也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泥沙、石块和裸露出的千万条红色须根。
看着辛苦一年的劳动成果被泛滥洪水吞没,望着颗粒无收的庄稼,全村人怀着压抑的心情,沉痛万般。
惊吓了一夜的母亲瘦了一身肉,灰色的双眼被泪水浸泡得又红又肿,由于悲伤,整个人显得疲惫浮肿颓废。狗急跳墙,人急生智。赶在几个关系较好人家没下地干活前,呼天抢地地挨家挨户请了几个人,沿下游河滩地毯式找寻父亲。
一些早起下地干活的农民听说一行人是找昨日落水的父亲,路过滩涂,也有意无意多看几眼,看能否发现什么奇迹。
每到一个河湾、岛屿,一行人用钩子把结成饼的枯枝败叶打散摊开,凸起淤泥刨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在乱石翻滚的骇风大浪中生还可能性为零,那也要找到尸首,给父亲一生不平静的灵魂找一个安放的地方。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下游岸边的一棵树腰上发现了一个满身泥沙,卷曲似人的东西。一行人赶快奔了过去,爬树地爬树,张罗地张罗,三下五除二把泥人放了下来。
用手在鼻孔试了试,发现一息尚存,人还活着!
有人赶快用随身背着的军用水壶给泥人冲洗脸面。随着浑黄的泥沙一层层脱尽,一张疲倦的、从生死边缘挣回来的老脸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是父亲!大家欢呼雀跃!
五六个人火急火燎的在河滩上捡了一块门板,将命若悬丝的父亲抬到医院。一根冰冷的自来水管拉过来,对着满身泥沙的父亲冲洗……剥开父亲的衣服,发现每个毛孔都被滔天的洪水注入了激流中涌动的荆棘,遍体鳞伤。荆棘一根一根的往外拔,千疮百孔,体无完肤,止血、打针、插氧气,忙作一团。院长量量血压,把把脉搏,摸摸心跳,掰开眼皮看看瞳孔,黑眼珠只剩下一条线,白眼珠子一大片,脸色凝重,摆摆手摇了摇头。
母亲脸上笼罩着浓重的乌云,胸腔里暗暗填满了凄怆情绪,“扑通”一声跪下,扯着院长的大腿绝望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要想办法救他。”
母亲虽是不识字的粗人,可民间蕴含丰富哲理的话张口就来。这些话大多是老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积累下来的真知灼见,一代代口口相传保留下来。
院长摇摇头,一脸无奈地说:“已经想尽办法了,事已至此节哀顺便吧。”愁容满面的母亲哽咽着说:“趁身子骨还没僵硬,麻烦借口铁锅烧温水帮他洗涮一下身子。”话还没说完,鼻子一酸,伤心堵住了喉咙,说不出话。
从墙角端来一口大锅,就地支起露天灶。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发出清脆的滋滋声,一颗颗珍珠般的水滴慢慢从锅底往上升腾,冒出乳白色的雾气,大锅上不时飘起阵阵热浪。大家忙碌地舀水给父亲冲洗。泥沙太多太重,躲藏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在热水的温润下,父亲慢慢苏醒过来。
大夫赶紧输液。
原来,父亲沉到水里的时候,内心的混乱简直无法形容,虽然会游泳,但在那种惊涛骇浪里,一个巨浪像一座高山,连绵起伏,一个接一个扑过来,浪头像日本人的机关枪一样,见到父亲,露头便打,每一朵浪花都仿佛要把他吞下,一浪高过一浪,一朵高过一朵。他拼命往前游,免得第二个浪头再追上。可他发现,要想避免它,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巨浪中灌进肚子里的泥浆水,浓度比拉坯制罐洗刷下来的黄泥巴水还要稠,泥沙钻进鼻子塞进嘴巴填满肠胃,整个肚子撑胀得像个沉重的大沙袋。铺天盖地的波浪一个接一个将他往下按,人皮包着的肚囊里似是一包包水泥压着往下坠。
现在能做的,就是闭上呼吸,尽力使自己浮起来,设法向岸上游去。他感觉自己快死了。想到一大家子人的吃喝,责任感迫使他求生的欲望倍增,仿佛触电了一般,猛然一惊,拼命一搏,心中默念:“不能死!活下去!”胡乱中抓住一棵连根拔起的大树。
当一个人像这样死里逃生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时,他灵魂中的狂喜是无法形容的。大树枝繁叶茂,给洪水增添了不少阻力。接近戈壁滩,他用尽毕生的力量朝岸边游去,抱住了一棵挺立的树干。再将身体卡在树丫杈上,饥寒交迫,疼痛难忍,头一晕,眼一黑,没了知觉。
好在没大的硬伤,更没有缺胳膊断腿。缺医少药的年代,在医院住了几天,抬回家疗养。四十天后,结痂开始脱落,父亲下地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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