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有风吹草动,便是满城风雨。
学校要搬到城边,与工职校合并,成立一所职业技术学校,这一决策,农职校的老师们,都从不同渠道知道了,大家像打了兴奋剂似的,躁动起来。老态珑钟的施老师,在初中部任语文教师,因为家在城关附近,思念回家方便,便找上了当县委副书记的同学,让他帮忙,趁这次搬校成全夙愿,并在校内张扬,旁若无人,势在必得。有一位宋军的高中同学,现在初中部当数学教师,与丈夫(现役军人)商定进城买房子,现在机会到了,搬出了当宣传部长的亲戚,心里语中,都放出话,也是笃定过去了。这只是两个明显的事例,暗下还有多少人在活动,宋军是看不到的。两校合并的正式文件还没下达,春风还没到,已经是蛙声一片了。
宋军已经不知道做什么好,当时教育局调他到农职校,要搞个职校样板,局长亲自谈话,何其重视。现在,八字始有撇,怎么说拆就拆,说并就并,转向了呢。别的事我不知道,学校教育可不能朝三暮四。中途换车,叫下面干事的枉费心机,半途而废,什么事都干不成,岂不冷了人心。看着上面行事,事事揣上司的心,看颜色做事,怎么还能全心全意地毫无顾忌地干!
宋军的内心感到忧虑,参观学习中的所见所闻,曾让宋军激动不已,如今,隐约感觉到某种不协调,怎不叫宋军痛心疾首。
宋军不敢把这话说出来,自己回肠百转,难过了好一阵子。
他已经被老金玩笑了多次:小宋呀,你真是个扫帚星,你当上校长不过两年,学校就被拆掉了!宋军瞪着眼睛说:你收到拆校的文件了?老金大笑不止:你瞒小孩去吧,这是癞子头上的苍蝇,谁都看得见了。宋军无话可答,你说这是政府决策,与我什么相干?他会说,早不拆,晚不拆,偏偏你当校长就拆掉了呢,你能说与你无关么?你若说,你道我喜欢搬?我为这个学校化了多少心血,你不是不知道吧?我的心血都白费了呢。他会说,这里过苦日子,到城那边过好日子,校舍新造,你求之不得呢,还会留恋这个破地方?口是心非!无论怎样回答都没用,那就承认自己是扫帚星吧。
宋军当了扫帚星之后,地位也在逐渐发生变化。有来头的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中,搬校是政府决策,你宋军根本没有话语权。没来头的人,若心里叼念着想过去,指望宋军点将时能点到他,有时也会到宋军这里坐坐,探探口气,让宋军有个数嘛。宋军觉着,他们都把精力放到不应当放的地方去了,整个的风向都变了呢,乌风满楼,人心思动,真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大有不可收拾之势,宋军还能怎么样。
老亮小王他们,晚饭后,依然常到宋军寝室聊天,不过话题也变了,搬校,过去还是不过去,成了热门,而宋军最不愿听到的就是这个话题。
全校所有老师中,最不愿意搬校的,一定是宋军。老亮满有把握,还看着宋军,要宋军承认下来。宋军的确不高兴搬,但政府行为宋军是不会表态反对的,所以宋军说不得,也不会承认。他朝老亮笑笑:就你诸葛亮!
老亮侃侃而谈。你不承认也不要紧。你在这里要做大事情,壮志雄心;到那边去,你的许多计划多半不能实行,甚至根本行不通。你们搬过去是客,他们是主,所以你只能当个副校长,正校长是他们的,你还能不受制约吗!
小王说,你说得不对!校长说了也不算,政府决策才一锤定音。
那宋军更没有自主权了!你们以为过去了有好日子过,我看不见得。
老亮你“你们你们”的,难道你不想过去?
吊我去我都不去!我宁可去山里头教书,也不到那里去。
大家都觉得惊讶,宋军却微微地点了点头,看得明白与看不明白的人,真的不一样,老亮老练见识广,分析起来就与众不同,与他比起来,宋军也觉得自己不是明白人。
这天下午,主管教育的区委副书记兼副区长也到了农职校。他的身分很特殊,与李局长是同学,都是这学校的高中毕业生。不过,今天他不是来探望母校,而是顺便过来看看。他从乡政府来,已经与乡党委书记达成共识,促成农职校分离,初中部义务教育一块,是地方的责任,推不掉。
宋军不认识这位领导,金校长很熟,费书记长费区长短的,可这位费书记偏要找宋军谈谈。宋军也乐意,想知道这位领导支持分还是留,宋军希望他能代表区委留住农职校。
费书记很健谈,他借李局长之口夸了宋军能干,还希望宋军作为本地人,能为这里的义务教育多出点力。
宋军也少有地展示了口舌之长,大讲学校办在本地的种种好处,办校难,拆掉它就很容易。最后宋军直截了当地说,这农职校是本地高中的延续,办在这里,当地人受益最多,不能说拆就拆,说移就移,让当地百姓子女读书机会受损,这有违本地百姓的意愿。
费书记始终没有表态。他从政多年,经验老到丰富,宋军能说得动他么,你再口若悬河,他都当成耳边风,巍巍泰山,丝纹不动。宋军抓不到救命稻草。
宋军心中明白,费书记刚才说的话,已经为拆校后的财产分割动脑筋了,哪会听得进你的说词!你说得天花乱堕,他只当你屁话连篇。看起来,学校拆除是命定了。
不久,县政府正式发文,县农职校与县工职校合并,成立县职业技术学校,校址选在原工职校,适当扩建校舍。县农职校初中部(仁义中学)执行义务教育规定,留在当地。宋军一字一句地读完,放进文件夹中,笑着对自己说,老金对我的一切指控,都要座实了。
26
学校要一分为二了,分校的事,宋军这个看守校长,没有一句话语权,教育局与乡政府协商谈判了两轮,据说已经圆满解决了,宋军没有参加谈判。宋军只知道,自己学校的账户中,原县府的两笔拨款不见了,会计说,教育局已把这款划拨到工职校,造教学楼与寝室楼去了。
宋军接到教育局通知,根据农职校的编制数,拟定随校并入县职校的任职教师名单,报教育局审核。宋军把这个文件,在教师会议上作了传达,学校顿时成了沸水锅。
分校后仁义中学的校长人选,老金的去留问题,宋军的提议已得到教育局批准,这次宋军更是慎之又慎,考虑再三,丝毫不敢马虎。已经记不清接触过多少老师,谈了多少次心,能够过去的,自然开心,筛选落榜的,记恨宋军,咒骂宋军,宋军担下了,既然选择了分校,就必然要分教师,总得有人来分教师。宋军选各科教师的标准,谁能胜任职高教育,谁优我就选谁,教师们都自己惦量。就这几个编制,也不是人人都能过去的,别都怨我。不怨是假的,宋军也只是自我安慰而已。老实告诉你们,就是过去了,也不一定过上好日子。宋军对来谈的老师们都强调这一点。
宋军把名单上报教育局审核。
大约离学期末还有一星期,接到教育局通知,农职校全体校级领导,仁义中学新任校长,到教育局会议室开会,协调商讨人事安排问题。
李局长亲自主持,人事股的正副股长,还有工职校的校长,书记都到场。
李局长简短讲话后,人事股副股长宣读人事安排名单,他的开场白很有力度,他说:作为共产党员,领导干部,要服从大局,服从领导的安排。现在我宣布县农职校到县职校的教师名单。
名单中有十一位教师,除了专业教师,宋军挑选的教师,一个都没在名单中。
沉默,会场里鸦雀无声。
宋军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这个名单,而十九位的编制,怎么只有十一位呢?宋军不明白;教育局这样安排,有什么样的大局观,有什么玄妙在里头,似乎自己的意识被掏空了似的,思维也要停止了,真的,要如这样的话,教育局为啥要学校分派随迁教师呢?
老金与老郭都低着头,看着自己前面的桌面,面无表情,局外人似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更不看宋军一眼。宋军多想跟他们商量一下,哪怕是他们看一眼,宋军的感受就有了交流。
会场静默已足足超过五分钟。李局长看着宋军,脸上有一种莫名的神态,大意是,你该说话了吧。
顿时,宋军一肚子的话翻滚起来,情绪激动,他说:局长,各位领导,我想搞清楚一个问题,今天我们来局开会,是听宣布人事安排呢,还是来商讨人事安排?如果是来听宣布人事的,作为共产党员,领导干部,我百分百服从,没有任何异议。如果是来商讨人事的,那我有话说。
李局长说,通知不是写得很明白么,今天是商讨人事安排的会议。
那好,我可以说话了。局长,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两校是合并呢,还是吞并呢?
局长说,县府的文件写得清清楚楚,县农职校与县工职校合并成县职校,不存在吞并的事。
那好,农职校合并到县职校的十九个教师编制,一个都不能少!现在名单只有十一位,另外八位呢?
事后宋军知道,这下把教育局或其他领导留下的后门,挑明了,并堵死了,你岂不闯下大祸?当时,人事股长就狠狠地瞪了宋军一眼,意思是,你不通情达理,不留余地,没有分寸!
宋军没有理他,对教育局举荐的第一位老师——语文教师施老师提出了异议。
施老师一直在初中部任教,而且只有中师学历,不适合高中教学。
他有几十年的教学经验。副股长说了一句,而且直接亮出底牌,他是县委陈副书记保荐的。
会场又陷入沉默。是的,那牌子真是够大够硬的了,县里有几个副书记啊。
宋军嘀咕道:这个人我不大放心。
副股长听到了,说:怎么不放心?
有一次轮到他值周,进入女同学宿舍,女同学已睡下,他向一个女同学胖胖的地方按了下去。宋军向着工职校的校长说,老茹你要就收下吧。
老茹连连说,我不要,我不要……
副股长厉声喝道:你们为什么不报告?
我们自己解决了,是老金找他谈的话。金校是吧?
老金说:是的,是我找他谈的话,他承认了错误。
否决后,副股长的手都在发抖(大约,他向陈副书记承诺了什么,现在不能兑现了,气得发抖了?反正,宋军坏事了,把副股长气成这样,那还了得!)。
局荐的数学教师滕老师又出现了波折。她是宋军初高中同班的老同学,宋军很难答应下来。
宋军低头看着桌面,好像自言自语地说:我倒希望她能过去,她是我的同班同学啊。可是,她到那边去教书,能不能胜任呢?我真不知道,她只有高中学历,去教高中,是不是有点吃力啊?这如何是好?
在座的都知道高中教师要求达到的学历,这是硬条件。
她又被否决,认了宋军举荐的戚老师。老茹与书记耳语什么,对面的宋军却句句听得清楚:她是宣传部长的亲戚,是部长力挺的,我这里打过招呼,这次……他不停地摇头。宋军感到有点奇怪,她的事,老茹怎么那么清楚啊!嘿,嘿嘿,部长关照真到位,真到位。闭起眼睛,不停地摇头,不知为什么,宋军长长地叹了口气。
宋军有什么办法呢,他要教师能教书,派得上用场;他要为无后盾靠山的教师争那些个位置,用上得了桌面的正当理由,否定那些后门来客,虽然他们个个来头不小,后盾坚挺,宋军不得不得罪那么多大人物。他把教育局举荐上榜的所有十一位老师都否决了,让那些个大人物们威权扫地。你这是怎么啦么!宋军自己也知道,这局面不可收拾。
当场,股长冷冰冰地说,宋军,你认为你的安排是最佳的吗?
宋军没想到股长会说出这种话来,大约,他也被剌痛了,有了无法交代的人事,非朝宋军发泄一下不可。现在的宋军,可以说是千夫指。
事都做了,宋军还怕什么呢,我无愧于良心,无愧于职责,没有什么可自责,一切祸祟我一人担下了。于是说话毫不口软:我只想到学校要老师,老师能教书,对得起学生。至少,所选的教师,都是能教书的。最佳还是不佳,我真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去看。
会议结束时,他被股长叫住了:宋军,并到县职校后,你只能是副校长,怎么跟老茹配合工作?你连吞并都说得出来,叫老茹如何接受得了?
宋军心里很抵触,你是领导,怎么能如此挑拨,播弄是非,讲这么不负责任的话?老茹能吞并农职校?他吞得了吗?能吞的,只能是你们!真不象话,你是领导,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
宋军默默地听他讲完,一点都不想跟他争辩,认真地说:股长,我正式向教育局领导提出请求,我不去县职校,服从教育局重新安排工作。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27
宋军知道惹祸了。凭良心说,自己没有一点私心,都是为学校,为教育,去得罪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分明是挑战那些人的权威名望,教育局都认了,你这是何必呢。
我这是坚持原则!
你坚持了什么原则?不徇私舞弊?不假公济私?你看看你看看,有人支持你吗,有人赞同你的观点吗?人家就不坚持原则了?徇私舞弊了?他们为亲朋好友行个方便,比如到条件优越的地方去任职呀什么的,打个电话,说几句体下的话,下面的人都会捧场,这是常态,你不知道吗?所以,会场上,除了你这个呆子,哪一个跟着你发声?一个都没有!你想不通看不透的事,天天在发生,时时在发生,处处在发生,多得你眼花耳满,你道不明缘由,你也说不明白道理。你不明白的事多的是,你怎么去讲原则?你跟谁讲原则?讲得清吗?他们会在适当的时候,让你感觉到他们的存在,这才是原则!
既然如此,事都做了,还有什么可说?宋军知道,从决定两校合并那一天开始,厄运的门就已经打开;这次会议之后,魔障已无法逃遁。做好自己的事,等待判决就是了。
宋军找来后勤财会人员,向他们布置任务,必须在放假前,根据教育局的要求,财务方面,要做好分校的一切准备工作,必须做到账钱一致,账物一致,落实到位,教育局说交账就随时可以交账。大家要同心协力,不得有误。
一件一件的,该做的都做了。还有什么事要做呢?
宋军思来想去,应该到蒋书记那里去一趟,跟他告别一下,告诉他,他这样做必定要后悔的,到那时你就迟了,再也挽不回来了。
宋军关好校长室的门,信步向乡政府走去。这时,郭书记与老金匆匆赶来,拖了宋军就走。
郭书记说,去去去,我们到教育局去一趟。
有什么事吗?
你去了就知道了。
宋军不再多问,三人骑了自行车,直奔教育局。
一到教育局,郭书记领着直奔副局长办公室。主管人事的副局长正好在办公室(大约老郭老金跟他约好了的),一见三人进来,便先打招呼道:哟,农职校整副领导班子都来了,有什么重要事情吗?
郭书记马上说:滕老师工作忙,耽误了学习……
宋军马上领会,这次是为我的老同学说情来的,就不容郭书记说下去,抢着说:滕老师应该到小学去,并且让她当校长。
副局长看着宋军,点点头:好,我们可以考虑。
老金与老郭都看着宋军,没有多说,三人转身离开教育局回校来,路上再没有说起这件事。
后来宋军了解到,部长怪到农职校了,老郭吃不了兜着不舒服,才出这个主意,代表学校去教育局表个态,哪知宋军提出个方案,那是皆大欢喜的提议呀,老郭真没想到。教育局果真任命滕老师为那边一所小学的校长,对滕老师来说,恐怕是最好的结果了。滕老师过去了,只是不在同一学校——宋军不帮老同学的污名,似乎不攻自破。不过滕老师是否谅解,她的老同学,倒究是帮了她,还是不帮?那就不得而知了。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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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越来越大,宋军被口伐得遍体鳞伤,牛头马面,十恶不赦,学校的老师,其他学校的老师,听到多少闲话笑说,并校并出这么个大恶人,连教育局干部们多不认得他了,宋大恶人臭名远扬。趁着农忙还不到,许多朋友,到宋军家来看个究竟,看看宋军是不是头长出了角,臀长出了尾,让宋军哭笑不得。
宋军接待了一批批来访的朋友,都是听到了各种传闻,放心不下来看看,心里感觉有点烦。仔细回想那次会议,李局长除了开始时回答我的两个问话,一直没有说过话,似乎都由人事股来处理这事,这其中有什么奥妙么?
宋军欲去一趟教育局,碰碰李局长,顺便敲实不去县职校这件事。爱人没在家,两个孩子在堂前八仙桌边坐着,大的那个在看书,小的在做假期作业。宋军跟他们说:告诉你妈,我去教育局,中午不回来了。我不在家,你们不得找人到家里打老K,我知道了要罚的,听到了?
嗯,知道了。
宋军来到时,李局长正在批阅文件,他收起文件,招呼宋军坐下。
李局长说,我知道你会来。
宋军心情很复杂,待了好久说不出话,直到局长沏好茶递给他,才说道:局长,我让你失望了。局长看了看他,坐吧坐吧,坐下说话,喝茶喝茶。
一见局长,宋军真想把满腹的话都倒出来。宋军不明白,那些爷们,要安排亲朋到优越的岗位很容易,何必在这时跟普通老师抢名额呢?那些会教书的老师,有这机会不容易呀,我能不为他们力争吗!你们就把矛头对准我,是我坏了你们的好事,兴师问罪的有,亲属诽我也有,满城风雨损我,让我这个小老百姓,领受个中滋味,享受这等荣耀,简直成了千夫指,你们这是没事做呀,做这种事!如果我当时不反对,让那些老师去了,学校会怎么样呢?连任课老师都排不出!
李局长听得很认真,只是一句话也不说。
宋军说,李局长,那天开会,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讲呢?
局长说,教育局也很为难。我们没想设个陷阱让你陷进去,我知道你一定会反对,让你挡驾。可是我们这样做了,我们也没有其他法子。宋军呀,县职校你还得去,不去不行,不去不行,不去不行啊。
我去了,发挥不了什么作用,那又何必勉为其难呢?
局长望着宋军良久,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最后好像自言自语地说:还是要去的,去吧,还是要去,还是要去的。
宋军觉得,局长有许多话说不得,不便说,不能说,只劝我去接受可预见的苦痛,可想像的魔难,一切的不顺,就在眼前。宋军叹了口气,对局长,宋军从来没有违抝过,虽然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还是听从安排,去做替罪羊。宋军呀宋军,你可记得,局长曾劝你见风使舵,现在风向转了,你还在原航道上,为什么不跟着风转向呀?你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呀?你摘下的苦果,不得不自己去品尝。本性使然,无法逃遁,也无法改变。那就去承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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