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岁时,同屋的堂兄结婚,板墙上贴了一张不很大的年画,画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夹着伞,匆匆的行走。天上云攘攘,地上秋叶黄。觉得那人那伞那风月都很唯美。
我幼时家贫,无伞。雨天上学戴笠帽。祖父、父亲是篾匠,笠帽做得大而且好。笠帽虽好,我还是非常羡慕有伞的人。
读一年级时,一个本家叔公做我的老师。老师有好伞。看过那伞张开晾晒,伞面红而透亮,散发出吉祥的气氛,让人看得心花怒放。好似看到过叔公或是叔公的父亲用桐油在伞面上搽抹;搽抹了,防水性更好。如是伞面有破损,也是找一块牛皮纸糊在伞面上,再搽抹桐油。那伞就有桐油香。其实所有的那类伞都香,想必搽抹桐油是必然的程序。
我儿时淘气,学一个大孩子把叔公的伞拿起,用鼓风的办法撑伞,结果把伞摔破了。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但叔公没有责怪我,也没有给我脸色。我自己却一直不安,非常的自责。那是多么好的一把伞啊,高个子的叔公举着伞,夹着书和报纸,在雨天里行走,走到学堂里来,之后微笑着操着书面语甚至还有些稀声气味道宣布上课,之后是我们流着鼻涕晃着脑袋反复着“毛毛毛主席的毛……”可是,叔公的伞因为我的蠢行破了。伞面是纸做的,破了就不可复原吧?但我后来听说叔公的父亲或是叔公在家补过伞,就是找一张牛皮纸粘在破口上,弄成红色,再搽上桐油,一道还一道,那伞就囵啦!天哪,还可以这样啊。那么破口从此就看不出来了吗?指定不是呢,破口的痕迹一定是抹不掉的,如人身上的伤疤,春去春又回,用雪花膏、蛤蜊油是抹不掉的,但那伞是可以举起来的,高个子的叔公,夹着书、报,从雨天走来,红色天光穿透伞面,照到叔公脸上,那是红彤彤的有些夸张的青春啊。
青年时我从冯梦龙的小说里读到些关于伞的故事情节。一个叫许宣的少年,在药房学徒的,在杭州涌金门三桥街一家生药铺借得一把好伞,借伞的老陈说,那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紫竹是小种竹,材质特别好,不易开裂的,又好看。常用紫竹做箫,做伞柄就有些奢侈。伞骨也必须是好材质,不然很难雕琢的,八十四骨自然也是特奢华了。许宣举着这把伞为一个妹子挡雨,走过断桥,四处寂寥,唯有雨声唤春。那么好的伞,那么年轻的两个人,那么入画的烟雨朦胧。许宣把伞借给了那姓白的妹子,所以隔天去讨伞,一次不成还去。这样的曲折就是美丽人生。
这个故事我读好多遍才悟出端的:做人也好,做妖也好,沦落在人妖之间也好,一辈子,有个人(妖)为你打伞(哪怕只是打一遍),就是不枉此生的事儿。
有个姓戴的读书人,独自在毛毛细雨里走着,举着一把纸伞。不由自主地思想起浪漫情景。
雨巷撑着油纸伞
我希望遇着……
鬼都不会知道他到底想遇着谁。
苏州的扇子杭州的伞,扬州的女子不用拣(挑选)。可见杭州历来有好伞。我偶然会猜想戴生举着的就是杭州的伞。
我的童年和少年,过得自是很苦,但苦中总现着一道道瑰丽的弧线,如伞。
一根竹子倒下来
看到鄱阳姐夫来
姐夫不带姐子来
姐子头上满头花
又怕贝壳割脚板
又怕北风吹破伞
那个鄱阳的姐子肯定是有一把杭州的伞了。
去安源的那人,夹着纸伞,石头花(杜鹃花)一样的颜色,一伞红燃烧了自己的青春,照亮亿万人的心。
人世间是有疾苦的。这个认识我是忽然发现有人晴天夹伞开始的。
早先晴天打伞是很奢侈的事儿,一般老百姓是不会做的,做的人被认作公子哥儿、纨绔子弟。
乡村的道路上,竟然也有晴天夹伞的人,日头再大,那伞也不张,只是夹在腋下,天哪,这不是徊(傻)得敨不得气么?吃得盐多过得桥多的人一看就知道端倪,那是报丧人。
好事的,会向夹伞的打探水篙:老表这是去鹭鸶湾还是王公汊?行色匆匆的夹伞人就说明自己要去的人家,说船过猪婆山,遇过龙,翻船了。原来那样的夹伞有讲究的,就是伞头朝前,伞柄朝后,到了人家,把伞放人家大门角里。来人多半是第一次来这人家,并非这家人的亲戚,只是丧家家族里的人或是异性同村人。伞放好,信客才神色凝重很委婉地道出丧信的内容,之后会把两个尊贵时间说出,任务就算完成。接信人家男性主事者陪着把信者继续聊人生八个字里载定的缘分,女当家的早已到厨房下做点心给报丧人吃。报丧人会及时客气地说:吃得朝饭动身,一点不饿。做点心的会揣摩把信人的真实“肚量”,点心一定不能太多,做了一定要吃完,一点不能剩,否则不吉利。
吃好点心,把信人会从门角里把伞取来,再次如前夹好,道别而去。一个信使很可能要报多家,所以在下家就可能真的吃不下东西了,那就明说,决不能犯讳。
夹伞的人一走,这家女主人就开始啼哭,开始只是窸窸窣窣,俄而风起云涌,哀伤的情绪四处弥漫。
晴天夹的那伞,一般都是破败的。
是啊,再好的伞,也会走向没落,会破败。破败的伞,不再有桐油的芬芳,不是被遗弃,就是到被人在晴天夹在腋下。
其实,破败的伞是可以被修补的。
这很不易。早先的纸伞,有数十个伞骨,差不多可以算是精雕细琢而成,坏一骨,不容易找出替代物,任是你用什么质量上乘的材料,很难融合到那个系统里去。如是坏了伞柄,那就很难找到替代物。做伞柄的竹子,该是那种生长年份多的老山材,粗细如笛管。我的故乡有山竹、篱竹、水竹,或可如笛管大小,材质达不到枯而不萎,不开裂,不上虫的品级。就是简单的伞面损伤,其实也很难找到和伞面一致的材料,传说的叔公修伞成功,我想那得益于叔公文心雕龙,不是谁都可以的。
纸伞退出历史之后,布伞也是很容易损坏的。这不仅仅因为世人的粗鲁。
伞的质量越来越差,用伞的人越来越多,坏伞越来越多,
这就出现修伞人。
哎呀,还真有修伞的呀。见识过几个,都是心灵手巧的男人。不知他们在哪里采购到了伞的各种配件,也不知道他们怎样学会了修伞的技术。很有些精彩,一个男子,熟练地穿针引线的姿态很令我新奇。下雨天,百无聊赖时,看师傅修伞,倒是一件聊抚情怀的事儿。
举着修好的伞,走到雨天里去,那感觉是很不错的。
好多次,我回到故乡,想问问叔公关于红纸伞的往事,未果。
九年前,叔公的肺部有了阴影。
他儿子强子,办事能力很强,带着他去上海、北京,也玩也治病,那事儿就淡下去了。
旧年,我看到强子。强子说,老爹要闹着回老村过年,不为吃,就为一点不便说出的心思。强子夫妻成全了他。乡下只有弟弟的房子,强子夫妻陪着父亲住,毕竟有很多不便。忍着许多不便,顺着父亲的心。
我说,九年,是好大一笔烟火,医学上,早先把五年就当宏伟目标。
觉得叔公如那把好伞,烟雨人间,过水过桥。一把伞忽然坏了,有巧匠修伞,那伞依然张扬着尘世的红红绿绿,一年一年,到底伞不能永远,还会坏,坏到令人悲观的程度。
我在中学校管教学的时候,常带队搞教学交流,总是陪人获奖,奖品多是一把不错的雨伞。
一把伞,依然是不错的物质财富。
如今汽车很多,早先诟病美国是汽车轮子上的国家,如今中国的汽车总量应当早超美国了。汽车走在雨中,不会有风雨飘摇的感觉。这人哪,算是真过上无忌风雨的日子了。
但街道上还是常常有雨伞。
有人唱:
看不清你远去的背景
是雨伞美丽了城市的风景
……
汽车奔驰的地方当然没有雨伞,雨伞在巷道里,卖芋头,卖红薯,卖冥币,卖万艾可的地方,红的、绿的、蓝的、黑的伞,都透亮,伞在巷道里移动,罩着各自私密的人生。
江边有伞,更是形形色色。江边有好路,只用于人行。举伞的人好似行色匆匆,其实并不为赶时间。他们图的是“迈开腿”的健康概念。
如今的楼盘建造得越来越好,非常的豪华气派。要是雨天去看房,有人举着雨伞迎接,而且,一楼大厅就摆放着好些伞,伞也是又大又好,让看房者感受大气的温馨。
是啊,无论多么现代摩登,伞还是要的。
五星级宾馆,大厅有伞,宾客可以自由用伞。这确实给人很大的方便。五星级的服务,大概有些成分就在这伞上。
细细想,有伞的日子是不错的,当然,得是有雨的时光里举伞。无雨的时候有人夹伞,虽然也是人间烟火,却是画家不愿意画的风景。
雨中举着伞,很自然地想哼哼歌:
并肩举着一把小雨伞
虽然是
雨下得越来越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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