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三月的一天，大队党支部要召开一次群众大会。那天天气很好。鲜红的太阳早早就搁在山头上了。夜里的寒气还没有散，空气里还有潮湿的气味；幼嫩的，显得很弱的阳光的光线要穿透这微微地晨雾还显得非常艰难。天空中只有几朵象棉絮似的浮云在飘动……老鹰早早地就起来开始在人们头上盘旋……烦人的麻雀总是叽叽喳喳，时儿在路上，时儿在屋檐下，时儿在树上飞来飞去……它们好象在争斗，一个个显得怒气冲冲，像要打架的样子。还有怕冷的鸽子，七点多钟就聚集在北房的屋脊前，它们紧紧地缩着身体，亲密地依偎着，把头缩在厚厚的羽毛里晒着还不太温暖的阳光……十点多钟大队广场上已经来了许多人。因为这次是学习毛主席圈阅的文件，所以党支部显得格外重视。会场的北面摆放着两张桌子，桌子上盖着崭新的太平洋床单，还安装了大喇叭……支部书记老贾和大队主任老陈坐在桌子前面等候开会。因为天气很好，群众自然来得较多。再加上开会还记工分，平时不干活的病号也来参加。那天李翠也来了。不过她没有拿针线活。妇女们更是眉开眼笑，在一块拉家常。因为开会比在地里干活轻松，又记工分，还能做针线活。谁也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尽管干部强调：不准带针线活，可是谁能管得了这些娘儿们呢。
“新民？开始吧……”
贾书记把文件递给一个高中生说：“念吧！”会计把喇叭调整了一下，会议就开始了。会议开始很平静。男人们手里没活干，坐在自己搬来的小板凳上听得还算认真。妇女们就不同了：她们有的一边做着手里的针线活，一边听；有的一边做着手里的活，一边听，一边小声说话；有的干脆就不听。新民普通话高音，仿佛就是千里之外；她们只是做自己的活，一边说自己的家常话，而且谈得津津有味……支书老贾这时坐在一边开始给自己捲烟卷……在这里必须给读者介绍一下老贾这个人。
贾书记原名叫贾自胜，外号叫贾善人。高高的个子，长方脸，皮肤是黑的，身体很结实，走路是八字脚，而且非常慢。当你看见他的一只脚迈出的时候，还不知那只脚何时才动……头上虽然长着头发，但很稀少，可是并不秃，就象沼泽地上的草。两只眼睛平时总是眯成一条线，好象睡眠不足。只有被什么惊吓或者和女人说话的时候眼睛才会睁大……他担任大队书记快二十年了。他过去是文盲，只是担任大队书记以后才认识几个字。他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但是霸权不舍。村里能干的人很多，但他总是不让他们入党，怕夺他的权！可是这个人的心眼并不坏。他不会害人，但也不会给人办事。本来他手里有权可以“为”很多人，但是他不知道怎么个“为”法。比如：上头给村里分下几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或者招工指标；如果是别人，这下可喜得不得了。从这里不但可以捞到好多油水，还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他不。他总是把这些情况公布于众，让群众评选……。很多人向他求情，送东西，他一概拒绝。集体的钱，财物他一点不沾。可是他平时很少劳动，年终只让会计给他记上同等劳力的工分就可以了。因为他比别人廉洁，所以一直干到现在。他还有一个最大特点：就是爱吸烟。而且这些烟是自己制造的，绝不花一分钱去买。每年大队书记和主任都要到县上开几次会。在县大礼堂听完报告以后，别人很快都走了，可他不走。原来他在拣别人丢弃的烟头。每次开会回来他都拣回一大包烟头。在家里他把这些烟头里的烟丝剥出来（那时烟头没有过滤嘴），晾晒后自己卷着吸……他对工作可以说一丝不荀。上头怎么说他就怎么干，一点儿也不走样……他的脾气非常好，即便当面有人骂他，他也不会怎么样……现在新民正在念文件，老贾自管吸自己的烟……大队主任老陈坐着一直喝水。水喝干了以后把杯子放在嘴边，眼睛不时地盯着下面。他知道自己的责任是维持下面的秩序。不过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好：一些人开始走动，妇女们不但做着自己手里的活而且还在说话……这时老喜坐在群众中间，这些情况他看得非常清楚。这时党中央的文件全当耳风，群众根本听不进去。或者就不愿意听。因为大家只管说自己的话，仿佛党支部召开的群众大会就是为大家做针线活，拉家常而开的。现在喜生有些忍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这件事自己一定要管，因为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受一种使命的驱使，他忽然站起来向大家说：
“同志们！乡亲们！希望大家好好听讲！这是在学习中央文件。而且还是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亲自签阅的文件。上面的政策是让我们响应党的号召，把集体经济搞好，让我们都过上好日子！可是我们有些人就是不好好听讲，在下面乱说话，有些妇女同志还在做针线活。你们这种做法是十分错误的，你们应当感到羞愧才对！”
他这样一讲果然管用。会场上立刻秩序井然。不过大家的眼光还是向他投过来。有的大笑！有的惊异！有的奇怪！有的人觉得他不应该这样说。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党员，和他们地位差不多，所以就暗暗地骂：“关你屁事！你算什么东西！狗逮老鼠多管闲事！拣了几个钱有什么了不起！”过了一会会场又乱起来。妇女照常说话做针线活。有些男人也掺和进来开玩笑。后来大队主任也站起来生气地说：“把妇女手里的活全都没收……全部交到前面来……全部交上来……”老贾急忙劝道：“不可以！我看不可以！再耐活一会儿……待会儿，很快就念完了……”可是这时候下面就乱了套：有些队长，年青人胡闹起来……听了主任发话要没收妇女手里的东西，他们乘机和女人开起玩笑来了……和妇女玩笑打闹是件开心的事，平时都这样，何况现在机会来了……有的真的夺起来，女人当然不给，他们又打又闹！有的乘机捏女人的腰，在她的胸脯乱摸……小青年拉着姑娘的手不放，又打又骂。有的是开玩笑便动手动脚。有的是小姑娘和小青年逗着玩，有的人还耍起流氓手段——总之是种种不同形彩各异会场乱作一团……大队主任喊破了嗓子也制止不了这种局面。老贾也开始着急了……新民也停止了念文件……这时只见老喜看见非常生气，忽然来到台前，对着麦克风喊道：“别胡闹，别给我胡闹……”他瞪着两只眼睛，脸色十分难看。他严肃地看着大家。“同志们！这是在学习党中央文件，你们这样胡闹，你明白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这是政治问题！路线问题！阶级斗争问题！是不是有些坏人在下面捣乱，破坏我们学习党中央文件的？怎么，你们听见天空飞机在响吗？老蒋要反攻大陆！你们想变天吗？我告诉你别做这样的美梦！今天是共产党到天下，永远变不了天！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一定要把这些人揪出来！让大家看看这些人的真面目！让他在这里好好做检查！让大家好好批判这种坏思想！我们一定要和这些坏人斗争到底！毛主席万岁！……”从此以后，会场真的鸦雀无声，再没有一个妇女做针线活，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讲。从此以后就有人在背后议论：这娃今天怎么啦？想当干部啦？有人说：这娃是个当干部的料！他有这样的能力，他一定能把工作搞好。也有人背后夸他：老喜！你真厉害！真了不起！那些漂亮女人见了他也肃然起敬！都想和他多说几句话以表达对他的敬仰！喜生也感到非常愉快。他想：当党员真了不起！不但有人怕他还有些人尊敬他。他在村里的地位大大的提升了。威信绝不在老贾之下。更有意思的是那些漂亮女人见来他都是笑嘻嘻的样子！有些女人还给他留下了更加艳丽的眼神！让女人看见自己喜欢，他自己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这是过去没有过的。这让他活得更加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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