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时节,骄阳似火,风干物燥,炎热的空气仿佛要燃烧起来。人们满怀丰收的喜悦在田间地头劳作着,呈现出五谷丰登粮食满仓的繁忙景象。田野里,大部分庄稼已经割完了,变得空阔起来。只剩下一两片晚熟的没有割。偶尔掠过一阵风,裹挟着黄灰,让人睁不开眼。
忽然,地里忙碌的人们看到村子上空浓烟滚滚。火苗越蹿越高,很快笼罩了半边天。他们直起腰,把手掌搭在额头上,遮着太阳,远远望着浓烟升腾的方向,精准地定位到了是我们家的房屋着火。父亲顾不得多想,撂下工具拼命往家赶,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着火了,着火了!”“快,快救火!”山上的村民从四面八方赶来搭手相救。
火在风中呼啸着,现场一片狼藉。耀武扬威的火苗,吐出血红的长舌舔着干裂的茅草屋,故意挑战似的发出刺耳的呼呼声往上窜。房屋被熊熊烈火吞噬着、剥夺着。墙倒屋塌,美丽家园土崩瓦解。浓烟从石墙的方木窗上冒出来,从屋罅缝里逃逸出来,火舌冲天。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火苗喘着粗气,支撑房屋骨架的大梁、椽子,一根一根地熊熊燃烧,一根一根地断裂倒塌,爆炸声伴随火光冲天,现场有如战争洗劫,恐怖的神情铺满了一张张毫无血色的脸。
大家伙有的拿着水桶提水救火,有的拿着树枝拍火。火灾猛于虎。在巨大的火球和热浪的袭击下无疑是杯水车薪,在大火中泼了一盆水,不但不能救火,反而火势更旺。
房屋燃烧得越发猛烈,天空中的云也跟着着了火,头顶的天空变成一片红色。红通通的,非常耀眼。
烟越来越大,滚滚的黑烟和白烟混合着直奔高空,顺风飘向东南方,村子被浓烟紧紧包围,层层笼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恶臭的烤焦味,浓烟带着异味,呛得人无法呼吸,几口烟吸进去,咽部如同刚刚喝了一大碗盐水。大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几间老屋在火海里毕毕剥剥炸响,物件殆尽。
当火熄灭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浓烟仍在继续。大家安慰了一下父亲母亲之后就离开了。
此情此景,满目疮痍,看着一片片灰烬,母亲绝望的呼喊声震动村子的心脉,父亲的心肺被撕得千疮百孔,那是父母失去家园的心正在绞痛,正在痛得滴血啊。贫贱夫妻脆弱的神经无法承受苦难的砝码,相互对望,悲从中来,哭成一片,泪流不止。
政府派人来到火灾现场调查、取证,一切紧张进行。失火原因很快出来了:这场夏天的大火,没有发生在荒郊野外,也没有自焚的能力。它不是草木孳生的野火,更不是香山居士在离离原上提及的那把火,没有人为的挑唆和指使,不是恶意的报复和破坏,而是无知的幼童玩“过家家”游戏,不慎点燃房屋侧边柴草垛,风助火势,火苗窜升到房屋引燃干枯的茅草,越烧越烈……
这场大火的的确确野性十足,胆大包天:在艳阳高照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漠视高贵的生命,成为愚蠢的帮凶,助纣为虐的元凶,草菅人命迫使父母交出心爱的枝、翠绿的叶、丰富的情感,交出他们赖以生存的避风港湾,交出一生最大的家园积蓄,锅碗瓢盆、粮食、柜子,赖以遮羞的衣物烧得一干二净。
人活着,就得随时准备经受磨难。余华在书里说:“作为一个词语,‘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一个元气大伤的人家,即使面前炉火烧得能把脸皮烤焦,从背后吹来的凉风依然让人感到冷彻心骨。“屋寒被烂默无言,夫妇夜来傍火眠 ”,经过命运的打击,母亲大病一场,水米不进,连哼的力气也没有。
这样的光景,和杜甫的那首即事抒情千古传诵的不朽之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很有几分相似: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想想这几十年走过的路,一把辛酸,满腹血泪。寒无衣,饥无食,一场大火果真把“富农”烧成了贫农。 万幸的是没有人员伤亡。灾难无法挽回,任何悲鸣都无济于事。
生活很累,很累,但是放弃之后将一无所有。无路可退,只有像小强一样活着,才是关键。生命在,财富来。父母领着几个儿女艰难地生活。
灾后重建需要花很长时间。政府的救济,周围亲友的接济让我们家暂时度过了危机。这家送来几十斤粮,那家送来一些地瓜干和小米、腌菜……
有的人活着已经竭尽全力。在灾难面前,以什么态度去应对至关重要。天下没有做不成的事,只有不够大的决心和不够大的投入。大灾之下精神不倒,具有战胜困难的信心和勇气便会产生出巨大的能量。
父母着手谋划在废墟上重建家园。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建房之前需打石头。艺多不压身。爷爷活着的时候,教聪慧的父亲学会了一门石匠的手艺——打石头。一个“打”字蕴含力量、道出艰辛。要把这地底下的石头“打”上来,哪一个环节都得下大力气,偷奸耍滑、糊弄应付绝对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力气小了,蚍蜉撼树,叮叮咚咚半天干不出活路来;抡圆了胳膊一通乱刨,不是砸伤手就是石块崩了脸,很快耗尽体力,浑身软绵绵再也挥不动大锤。这是个力气活,更是个技术活,还需要沉住气,从四周开始循序渐进,如劈木柴一样“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如此便如庖丁解牛一般迎刃而解。
首先用锄头、撬杆将覆盖表面的泥土、草根、荆棘刨开,半埋在地里的石头露了出来。
接下来“打炮眼”。准备好大锤、钢钎、掏匙……用炮锤和钢钎在坚硬的岩石上凿出一个半米多深的圆洞。炮眼无论横竖,都要垂直于作业面,防止弄断钢钎。一般是两个人合作,一人抡锤一人掌钎。炮锤大约十斤重,锤把一米多长,抡锤砸钎需要力气,只见双手攥着长柄大锤,劈开双腿,高高举起,闪光的利器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形,扬到最高点,略微停顿,然后又沿着刚才的弧线忽地砸下来。锤头下落时那人嘴里嗨了一声,锤头重重地击中炮钎。而掌钎的人趁着抡锤的空赶紧歇一歇,及时往上提一提,以免钢钎卡在里面。每砸一锤,抡锤人退后两步,摆好姿势,往手里啐几口唾沫,又一次高举抡锤,狠劲地砸下去。打个十锤八锤用掏匙掏出石沫。
再就是“填炮”。用的是火药。火药是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何时用于开山炸石不得而知。“一硝二硫三木炭”组合在一起力大无比。火药粉末缓缓倒进炮眼,放到半截,将导火索的一段剥去表皮接上雷管放入,另一端长长的引到洞外,再往洞里灌满火药,最后用泥巴砸结实。
接下来“放炮”。放炮前要有人满山跑,一边吆喝“放炮了!放炮了!”,一边吹哨子。确认四周没人,点炮的人整理好物品,撒泡尿(以免紧张尿了裤子),点燃导火索迅速跑到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只听炮响,便可判断出效果。如果响声清脆,火药的力量都在石头上部,石面只炸出一个坑,成了放炮仗听响声了;如果响声无力,说明石头很硬,火药的威力不够没炸开,这一炮也白费了。最好是不高不低的一声闷响,石头被炸开好多条缝,这才是最理想的状态。还有一种伤心欲绝的特殊情况就是哑炮,等了半天不响!人还不敢靠近,万一人过去,炮响了,那可是要出人命的。不断总结出的经验是炮没响,当天不去看,第二天一早再去观察,以防万一。
分割大石头是技术较高的石匠活。先用撬杆和小锤不停地在要切开的地方打出一个长四五厘米深三四厘米,上宽下窄的洞,然后放进一个大小合适的铁楔子,铁楔子的头露在外面。石匠站在离铁楔子较远的地方,一手抓住一米多长的锤把高高举起,像划船的艄公一样嘴里发出有节奏的“哎哟哎哟”声,对准铁楔子一锤又一锤砸下去。
石材有优劣,最好的石头颜色像深秋的天空一般蓝湛湛的,关键是厚薄均匀,大小适中,可以用锤子在上面敲打出纹理,方方正正的,是盖房子、垒围墙的绝好材料。
万事俱备,建房正式开始了。
盖房是一件十分繁琐的事情,需要能工巧匠相互配合。无论城乡,动工盖房前要请风水先生看风水,定门窗的朝向。在规划下,夷为灰烬的地方,盖了猪圈,供关牲口用。盖新房的地方,挪到了稍微向南的方向。这个位置是小山村里最高的地方,有居高临下的感觉。
父亲赊账以每根五元钱的价格买了四十根椽子,用了四十个晚上从离家十五公里的地方扛回来。
夙兴夜寐,一家老小全出动,洒石灰做标记,挖地基。
建房需要劳力,打好地基,父亲召集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帮忙。母亲回娘家,把七大姑八大姨叫来,木匠、篾匠……样样俱全。
除了会石匠活,父亲心细、悟性强,还会一门泥水匠的手艺。
在农村,提起泥水匠并不陌生。老百姓建房垒灶都要泥水匠帮忙。父亲是个很普通的泥水匠,相比贝律铭、梁思成等建筑大师,无足挂齿,但他会砌出弯弯的拱门,甚至会为瓦房雕画出美丽的花纹。
泥水匠也叫大工,意思是指会砌墙的师傅。泥水匠工作比较辛苦,干活的时候,一个泥水匠要带一个小工,小工是指给大工打打下手,提泥合灰拌沙浆,帮助大工提高工作效率的人。
父亲掂刀砌墙,小工搬砖提泥,两人相互配合。一把砖刀砌墙头,一把抹刀抹墙壁,泥水匠干的活看似平淡实则深奥,处处要用数理化知识。建造房子,砌得横平竖直,转角是直角,墙壁是直线,用数学知识;建造祠堂,竖石柱,上大梁,用绞盘车把它们绞上去,用物理知识;建造城墙,砌砖头的不是普通沙灰,而是用豆浆、桐油与石灰混合起来,用化学知识。
紧挨着东墙,是一盘没有烧烂的石磨。可别小看了这石磨,家里的粮食,都得经了这石磨才能落到锅里吃进嘴里。有时候是人,把一根木棍拦在胸前;有时候是驴,用布蒙了眼睛。磨盘骨碌碌响着,细面缓缓流出。
大工小工一天二三十人,连续十多天,全是母亲一个人做饭,关键还得想办法找到做饭的食材。
热热闹闹,六十多天,房子上梁了。
农村盖房上梁如同城市盖楼封顶一样隆重,上梁那天,热闹非凡。
师傅一声喊:“上梁啊!”
站在两边墙头上的师傅们弓着腰咬着牙用绳子平行地徐徐往上拉主梁,主梁中间请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用大红纸写了“紫气东来,吉星高照”八个大字。
随着木头上升,师傅喊道:“封顶大吉呀!”
众人应道:“喜气洋洋啊!”
又喊:“儿孙满堂啊!”
众人应:“前途无量啊!”
一问一答,兴高采烈。边说边往下扔水果糖、花生、香烟,地下大伙增光添彩,抢成一片。
梁架稳,师傅拿出水平尺,打了水平,又捉来一只公鸡,在鸡冠子上割个口子,把鸡血滴在梁上,意味着昂首挺胸日子红红火火步步高。
燃起庆贺的大红鞭炮,土坯房算盖成了。
一家老小到河里捡石头垒砖窑烧石灰,发开后搅拌黄沙进行室内粉刷。
房子盖好,母亲天天忙于铺地面:捡来砖头、石板,拿着锤头,砸来砸去。屋里屋外被坚强的母亲铺得平平整整,唯独厢房没有硬化。原来这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生活让父母处处留心。父母把保命的粮食用罐子装起来,偷偷埋藏于地下,防止大队、村社把粮食抢走。
罐子是用土陶做的。丰收时用于储粮,每到深秋用于腌酸菜。家里放了很多坛坛罐罐,不容易引人怀疑。
没米下锅,夜深人静时父母就偷偷摸摸把屋子的地面挖开,从中拉出一个装粮食的坛子。
青石板上过日子,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到年底要还钱答人情,这也成了永远不变的规律。
作为匠人,手艺是养家糊口的生存方式,更是特殊年代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上等手段。进入冬季,地里的庄稼基本收拾干净了,乡村进入了农闲时节,也进入了一年中没有经济收入的“困难时期”。农村迎亲嫁娶大多在这个时候,略有余钱的人家也选择旧历年前要么对旧房翻新,要么新盖房屋。父亲凭着手艺,提着一把锤子、一把泥铲穿行在村庄各个院落、农家。东边一声呼,西边一声唤,是他展现良好手艺的时刻。
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大冬天,人人穿着厚厚的棉衣躲在屋里歇息,父亲冒着凛冽的寒风,冷得不停跺脚,一双裂开血口子的手在严寒下抱着上百斤重的石头一层一层往上砌。每天天没亮出门,等到天黑透了才回家吃晚饭。晚上,父亲在摇曳的灯光下,用那双像枣树皮一样粗糙的、指头上布满了很多伤口裹了很多层胶布、青筋突出的手,把工具洗得干干净净,把铁家伙磨得闪闪发光。
再勤快的人,一年的活一天干了,第二天起来还会发现有别的活可干。一件事,只有你不去干,它才会停止。活,就是活,只要活着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对劳作一辈子的人来说,也只有到死的那天,一切才会终结。
第二天,父亲又早早出门上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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