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李生去报到的那天早上,看到李春秋在大鹏公司的围墙下走来走去,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在等什么人。李春秋头发乱糟糟的,脸色不大好,仍像一年前的大学里一样不修边幅,上衣的一边腋下脱了线,露着内衣的一撮红吼吼的毛。
胡李生迸住笑,埋下头,将坐骑叮铃当啷一直冲到李春秋的鼻子下,“呼”地一个急刹车。“哎哎,你你这人……”李春秋猝不及防,后退着,脊背抵上了围墙,眼镜也挂上了脸。他从脸上的一只镜片里,慌慌地看出是同村同学胡李生,惊喜道:“狐狸!是你?”胡李生笑着说,“嗬嗬,状元郎,一大早就在等织女过鹊桥啊?”“投死鬼似的。哪里去?”李春秋脸上飘过一点不悦,撇开话题,问。
胡李生将脖子左一旋右一旋,说,“唉,别提了,一同毕的业,有的人半个老婆都挣下了。本人今天才报到,好事多磨,劳动局。”“嚯,鬼样的,领导啊,多多关照呢。”“好说好说。”胡李生也嬉笑着,又说,“不行。我来不及了,有空聚。”踮在地上的脚尖又跨上了车。
不知道其他的城市怎样,这个城市的设计者有些短视,街道普遍狭窄,扭扭曲曲,挤挤弯弯。李春秋的自行车在来来往往的车流里躲避着,游动着。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幼儿园不算,十六年书,无异于十六年有期徒刑,为了个什么呢?不就是为了不走父辈的老路,在城里有只饭碗?相对而言,自己还算幸运的了。为了这来之不易的饭碗,一年多来,求爹爹告奶奶,老爸的头顶更稀薄了……唉,别提了。总算弄成了。
仿佛一夜之间都发了财,这个小县城的车辆,就像天外飞来的蝗虫,爬满了大街小巷,拥挤成这样,难怪县政府要搬迁了。指挥棒一转移,各部委办局候鸟一样伺机而动,众星拱月,劳动局也不例外。祇是苦了老百姓,盖个章,都要多跑十里地,真是。
胡李生心里嘀咕着,远远看见了劳动局贞洁牌坊一样的门楼。
接待胡李生的是个女人,新任科长不久,胡李生早打听好了。女人看了胡李生纸上的名字,又看看他白白的瘦脸,咯哩一笑,说:“狐狸?嗯,局里已经通知我了。”又自我介绍说,“我叫施榴琴。”女人这一笑,把胡李生一路上绷紧的神经松了绑。他抬起笑脸,看看眼前的女人。
施榴琴看起来三十多岁,脸的轮廓本来是方的,但被三面白净的皮肉镶满了,看起来有点圆,也不是机关里的中年女性千篇一律的古板装束,穿了件淡黄色裙子,替他倒水的时候,飘动的裙底露出两截藕似的小腿,胸前鼓鼓囊囊,一抖一抖像揣着包流质,装修过的眉毛下,两只眼睛像一年前宿舍床头浸在水碗里的观赏石,不小心一碰,会荡起几绺涟漪。就像有股轻风从田野上扫过,胡李生感觉有点儿舒坦,具体又说不出来。“这样吧,我带你去你的办公室,跟他们照个面。”施榴琴笑着说。
“别关别关。我马上就回来了。”出门时,胡李生想给女科长带上门,女科长回头说。
胡李生跟着女科长走下楼,来到了办公室。办公室不是很大,门上挂着“劳动监察”的牌子,里面摆着五张桌子,基本呈品字状。靠墙边立着一排铁皮柜,透过玻璃门,一排文件夹持枪列阵,整装待发的士兵似的。对着门的墙上,整个是窗。窗台中央放了一盆吊兰,浓绿的母本在隔了层玻璃的阳光下枝繁叶茂,周围挂下一撮撮子株,像一群孩子围着父母听故事,又像紧紧团结在谁的周围似的,门一开,摇摇欲坠。吊兰的旁边,姊妹似的一只白色的陶瓷花盆,盆里的叶片饱满,厚实,胡李生叫不出名字,心里想:如果也搽上些胭脂口红,不就是眼前这个女人的嘴唇吗?
“这是章科。”女科长逐一介绍着。“章科!”胡李生应声虫似的,就像新来的插班生,不同的是手里的课本换上了途中买的烟。“好……叽里咕噜咕噜,吧。”副科长章福生没有丢下手里的笔,从一堆正在忙着的纸片里抬抬头,对胡李生似看非看地梭了一眼,喉管里漏出些声音,算是招呼。
“小吴,吴军。”“多多关照!”吴军站起身,好像笑了笑,三十左右年纪,个不高,头顶就像拦腰截断的木桩,整体看起来精干、实用。
“嘻嘻,史五六,这位。”施榴琴介绍到这里时,脸上突然天花一样开出几朵笑,又迅速消失,眼睛看着别处。“呵呵,欢迎啊,热烈欢迎!”史五六“嚯”地站起,庞然大物,粗门大嗓,左手在右手上接连拍了好几下。
机关里新进个人,通常都不大受欢迎:谁知道苦心经营多年的秩序,将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这些小常识,胡李生在乡下陪保安队退休的二伯喝酒时,听了不少次。咦,这人?
女科长介绍到身后的一张蒙了些灰尘的桌子时,听来有些伤感,仿佛隐藏着可缅怀的往事。女科长抚摸着椅子说:“这是老科长的。老科长他……有时候落雨阴天,会来看看大家,也就一直留着,没有撤。老科长……”停了停,又指指门口的一张崭新的铁皮桌,说:“这就是你的了。暂时也没什么要紧的工作,跟大家熟悉熟悉,看看文件,不懂的请教章科他们啊,有安排我会通知你。”
女科长说着,莞尔一笑,留了一点余香,飘出办公室。
“人生常有不测风云,保险为你遮风挡雨”,胡李生的桌子上,放着本小巧的台历。胡李生翻过一页,看到一行广告语下醒目的“清明”两字,清明节了?忽然看见坐在档案柜阴影下的史五六“倏”地站起来,急匆匆向外走,走到门口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手指在他桌上“笃,笃”几下。
胡李生望着他门板似的的脊背迈向门口的大院,正疑惑不解,后面传来嗡声嗡气的声音:“别理他!去点烟。”章科章福生埋着头,将一摞稿纸哗啦啦一张张翻过,拉开胸前的抽屉,拿出一包烟,拆开,一人发了一支,说:“真是前世作孽!现在这年头,谁还稀罕你一支烟?憋不住你就抽呗,神经兮兮的。”
他将香烟点了,眼睛没有离开面前的纸,一手把头顶芦花一样高耸着的头发压了压,像在照着面前那摞稿纸一字一句地念:“本来排行老五,娘老子一连生了四个×,乡下人,土!不生个带把的哪来羹饭吃?绝香火呢。菩萨保佑,第五胎倒是男的,但家人发现,小祖宗的嘴唇总是灰灰的,抱给前村周郎中一诊,嘿嗬,心脏病,先天性,郎中说长不大。果然,掖着捂着,还是在冬夜里咕了几声,再也没有醒来。阿弥陀佛……十七个月。要不哪会有这个土坯?有了他呢,为纪念在阳世报了个到的老五,取下这么个不三不四的名字。出气!”
胡李生起先以为他真在念稿纸,后来听懂了,憋不住“吱咕”一声笑出来,但在心里想:怎么一见面跟我讲这些呀?
章福生吐了口烟,手又忙开了,一边继续说:“人常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世界之大,什么鸟(读diao三声)都有。比如跑出去点烟的那尊。别看他长得像毛坯,可精拱着呢!我们小吴常说他是双核,整天眼睛白洋洋的,不知道在打什么鬼注意,两副脑子在工作呢。是吗小吴?”
“嗬嗬……章科……”坐在后面的小吴笑了笑。
“小伙子,你刚来,看你嫩叽嫩叽的,也坏不到哪里,记着两件事,算是我送你的见面礼。”这次章福生抬起了头,看着胡李生,扶扶眼镜说:“一是表面上不欢迎你的,不一定真的不喜欢你;热烈欢迎的呢,连续两年在机关民主考评中得了倒数第一。今年如果再金榜题名,就要末位待岗,吃西北风去了。你说,能不天天烧高香,巴望来个垫底的愣头青吗?二是办公室里不要放钱。”
一会儿,毛坯史五六进来了,章福生噤了声,胡李生看见,这家伙手上还真捏了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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