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之165.主角
山上发生啥状况,过十天半月,吴秘书他们已知道,再批发给我,我却并不去零售;多半知青已上调了,剩下如梗梗之类,对扎根典型并无兴趣,光是打听招工消息。
下一次的出状况,是导演又有点不妥了;就是,他要拍伐木的宏大场景,小粟积极配合了。老布在小组会上说,村里原计划是间伐,未成材的,不成材的,留着保持水土;这样砍光了,要造成水土流失;这道理,恩格斯在《自然辩法》里早说了。唉,他还是认理不认人。
又得老党员来平衡了,他玩笑似地岔开去,说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讲原始共产主义没有私有观、没有家庭,实际上群婚的,那时一定在原始森林了。老布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小粟则莫明其妙。
这事的原委,是厉老师原稿,用“原始共产”,形容山寨生产、分配的原态,省报却说去“原始社会”了;而群婚社情,在滇省僻地,也确有遗存,编辑误会雷音寨也是群婚的吧?老党员捉了根小辫子,意思是凡事不必太认真。好,那样地,伐木的是非,不了了之。毕竟不是红卫兵的大辩论,非打倒一方不罢休。
奇怪不,再下一次出状况,竟说老布倒台了!事关绝密,隔好久才听说。怎么会呢,莫非伊爷又出问题,牵连过来?爷已是两次打倒,两次解放,莫非再打倒?老布又该是怎样的一幅情状?我想,他那自尊的、思想者的形象,致于崩溃么?不致于吧。
知道缘故了,跟伊爷无关的,是这样:电影脚本要定稿了,老布的特写当然最多唠,主要英雄人物么。该比小粟的多到什么程度?导演正推敲时,突然脑里贯通了毛泽东思想:不对啊,毛主席说,工农是张皮,文人是皮上的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皮毛不能颠倒呀;老布在教书,靠生产劳动者养活的,小粟在劳动,怎么摆在次要英雄了?
导演是经久的思想改造了,政治敏感、信念坚定,庆幸及时发现问题,好险哎。另两位老党员一听大惊,是啊,险些酿成大错。原则问题,劈面逼来;都要向工宣队交待的呀,生死攸关。
他们互相呼应着,在支部生活上摊了牌。老布震惊么,我想他是吃一闷棍了,但不会形诸于色的。他要去深思,可这道理,劳动创造人类,又正是他信奉的。或者有一句可以问:马克思、恩格斯也都文人啊。老以前的整风中,有人问过这句了,给揍死了:你一个反革命文人,敢和革命导师比!
老布还必须是无私的,对主要次要的位置有异见,不成了争名夺利、私心膨胀?他呀,我猜,只有咬着烟斗,吸了又吸,呼了又呼。
现在回头去看,这事是有答案的,比如老布敬奉着的普列汉诺夫,在其遗言中说,随着社会进步,知识分子的数量和贡献,都将大大超过工农。这份遗言的公示,却是在一九九九年,邓小平也说过这意思了。
老布只是苦思、吸烟。他咳嗽了,咳血了,发烧了。不好,别传染给学生,他让小杨来教课。
刚好团省委寄来会议通知,要他们出席个代表。谁当代表?结果谁也没去。老布打了青霉素,叨着烟斗,披着羊皮褂,在田埂上慢走。这景象蛮有意味的,导演的镜头,却不会对过去了。
厉老师先后培养过几个典型了,功败垂成之际,多么地心焦。这一次,岂止他,县、州、省、上海,都心焦。党的领导是有力的,老布收到了省委党校入学通知。组织安排,党的培养,老布也一定是领情。
老布去昆明报到了。说穿了哈,让他列宁式的人物,座二把交椅,留在山上跑龙套,屈从一个没啥脑的,他过得下去么。
中央文革,被北京人称作上海帮的,推动上山下乡,确有很大力度;他们还有一番用心,是想在先进知青中培养接班人。上海赶紧跟进,纪录片快快上映了。还见两个云南女知青哎,导演给了几幅侧影,姑娘的身材,凹凸有致,挠得人心痒痒的。
这是个新问题,老布走了,小粟落单了,典型户算上海的,还是云南知青的?上海知青有的是,招揽两个听党话的男生,去补充雷音寨,不就结了。志愿者多唻,反正要上山下乡的,莫如一去就典型呢,代价是必须扎根。很愿意去一睹俩个侧影的芳容吧,扎根也罢,没准是阿鹏会金花哎。
接下去,事情很圆满,聪明伶俐的小杨,还降服了一个阿鹏;据说是的,并没落实。然而本地知青们已经很得意了,从大局看,该是上海、云南并体的典型了。你想么,几千万知青,才出了几个典型,怎不光耀共荣。
下一届团省委,小粟应当有一把交椅坐的;党中央侯补委员,也指日可待的;这都有先例可循。厉老师也正有望,陪同去北京开会、发言、吃菜。却不料,他也一边去了:他升做公社宣传部主任了,升了半级,做正科。厉老师是为正科而奋斗的?看他佯作镇静的样,公社大院的这帮,背后会说:算了吧你,正科长,也蛮好唻,还想天鹅肉吃?
知青典型,就由县再教办直接抓了。耗尽心血,厉老师写的总结,也跟他无关了,由县领导去润色、呈报了。厉老师、老布,贡献了想法,这就够了,后来这知青户,倒也不用再思想,背熟了原来的总结,大会小会,足以滔滔不绝、反反复复的了。多么光辉的激情岁月啊,以后的一辈子,都记着那份总结,一想起,便幸福满满地。
老布哪天走的,史无明文;可以推断,他是先要去县委组织部开个公函。县委一定奉他若上宾的,仍然前途无量啊,整个县革委,连个州党校培训过的都没有,他省校出来,该多大的干部呀!
老布怎么个走法,也可推断,应当是天亮时从寨子出发,天擦黑赶到县城。假如他化大半天走拢麻栗坡,就得歇一天,明天中午搭班车进县城;班车是路经,要是没空位呢,再得歇一天。所以,不如直接顺山梁子,走去县。
老布原本四肢不勤,加之病体初癒,那么,小粟一定是派个马伕,牵着牲口领路,欢送老布的。但老布骑着走马,都不咋稳当吧,哪像大昌,跨着疤拉子,飞驰呼啸的本事。
这还不够,走马后边,还该系匹走骡,驮行李。通常的知青,都有只一式一样的木箱,离开上海前,凭票买来。老布的不一样,是只军用炸药箱,青灰底色上,印着墨色的放射图案,中间是枯骨打了个叉,还衬着人头骷髅。
箱子笨重而牢实,定是伊爷的馈赠了,里边装着军毯什么的。这箱子,让骡子驮着最合适了,不至于派个革命群众背着吧。——至今遥想,老布那离去的背影,是深有意味,又可良多慨叹哎。
我是隔年上调的,接到通知后,迫不及待地把箱子出送了。老布的炸药箱,荣耀着军干出身;我那只朱红大漆的生牛皮箱,却是资本的羞耻,弃之唯恐不速。未料竟有老乡肯用一条狗来跟我换,他是估着若大的皮箱,我不便带走的吧,早有预谋了,他识货。
喜出望外的我,先就让他拎走了箱子。坚韧挺括的黄牛皮缝合成的,装着黄铜环,看起佬大一只,其实很轻便。
回想起那箱子来,还有个好处是满溢香气:里边衬着层细花布,说是衬裱时潺了沉香锯末的缘故。应当是用了两三代人的箱子吧,怎么一打开还是异香扑面?因为箱子老关着吧,如果老开着,香气该跑光了。
家里箱子间全叠着这种箱子的,五十年后,老房依旧,这种整张牛皮缝制的,朱红生漆的老物件,竟一个都不见了,想来倒是惆怅。
下乡带了一床绸缎面的丝棉被,一条黄绸镶边的,浅棕色羊驼绒毯,也都我在家时的卧具罢了,枕套又是金线绣花的。哪知一到群众中来,却遭惊骇了,令我极是羞惭了。当时唯有一法,是努力弄脏、弄旧它们。比如去守水,带着铺盖在沟边湿泥地上睡一夜,就很见效。
被子和毯子的笑柄,也绝不能再扛去单位上了;欣喜是这两样,也竟换得一公一母两只鸡。又奇怪老乡还乐呵呵地,上了我当。我的告别晏,于是宰狗杀鸡,尽极丰盛;来客是梗梗、生皮,及金芒故事会诸同仁。
记得还有件橡胶雨衣,细帆布面子,内衬薄呢料,穿着也舒适,但穿上既干不成农活,也上不得山,因为是长大衣式样的。老乡试穿了下,看看还八成新,但不肯再出狗或出鸡。我只好送人了,说,把它剪去袖子和下摆,就跟羊皮褂差不多了么。
我的行李与老布不同,我俩来路不同;下乡的经历同又不同,想法也同又不同;各奔前程后,那发展又很不同了。
(200-165·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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