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之162.摸象
喇叭里,随时随地有语录;听不太清,弄不大懂,也不很在意,又看不见是谁在说,莫非鬼声?布老师说的,寨子里却很当真,是真的人在说哎。老布说,奴隶主吃人的肝,实在吓着群众了,就去求证于大老师了。
老布讲这,没太当真,奴隶主坏,坏事尽朝他头上堆就是了;像刘少奇一打倒,也越批越坏的么。山寨里人,没经过斗争洗礼,不这么想的,挺当真的,就去问巫师。“没得的事啦”,大老师这样宽慰人心。老布误会了,以为是阶级斗争动向。
这桩事,典型报告里怎么写,随厉老师啦,我不管。我只是好奇,要想探访下大老师,也即巫师老和,就去了,没跟老布他们说。
杆栏木屋的人家,该在楼上堂屋里待客;通常先是院子里狗叫,侧边灶房里,便走出个婆婆或媳妇,招呼来客:“在,你家上楼喝茶”;或者说“不在”,意即男人出去了。这巫师家不同,老和是坐在檐廊,烤茶、等客人;找他的人多么,来客就来财么,要巴结着点。
我去找他,他喝住狗,眼瞪着我,觉着奇怪了吧。我照老例,相互问过咯吃啰,然后随意地坐草上,然后拨弄炭火,然后反客为主地,拿烤茶罐,先为他斟一盅茶。于是,他权当我作本地伙子看了。
我想好了,他是纳西人么,就跟他说丽江的事。老以前有传教士,教了纳西人踢足球,也蛮稀罕的。我说去过丽江,和当地学生踢过球,他笑了。又说去过丽江骡马会,在红太阳广场上。他也有话了,说缧马会是有了几辈子人了啰,会场原是一大片包谷地,掰了包谷,把地碾平,就该赴会啰。正日子七天,前后要有半个月;骡马人丁,屎尿都撒地上,散了会,犁翻那块地,撒麦子,好得很啰,……。
我趁机要问一桩事了,好不容易碰上个见多识广的、正宗的纳西。就是,听说纳西女孩,十五六岁的,会约起一伙,伺机围起个男孩,拉了他裤子,玩他翘起的鸡巴。真的么,怎么玩的?一直挂念着。大老师嘴笑歪了,说是真的,开春的时候,摘一把嫩柳梢,去抽那鸡鸡。
他知我是个不正经,传说中偷鸡摸狗的知青了,不像是党员团员那种,由此越发亲切了。我又说起丽江的四方街,那是老旧的去处,还有老茶馆,听得到弹三弦。有句印象很深的旋律,我哼给他听。他那须发不修的老脸,上来了几分神情;他喊了一声,我是听不懂,答应的是个孩子,在楼上的。
却看他从怀里掏出副眼镜戴上,又严正了表情,那相貌顿时加多了尊严。又该要装神弄鬼?我知道的,那眼镜既不治近视,又无益老花;是磨平的水晶片子,镶在白铜的镜框里,架鼻梁上还很沉。大致前头八辈人吧,要学洋教士派头,做出来这款,当时那三教九流人物,爱揣着的,眼下的他,居然有!
他宝贝儿子从楼上下来,抱着把古旧的三弦;大老师接过,调下弦,然后有模有样弹起来。啊,我爱听的那段,从他手指下流出来了。后来,他又弹又唱,调子苍凉、单调,原来是纳西的史诗呀……。
老法师唱得入港,婆娘不敢来扫他兴,只是叫过儿子去吃晒午,然后递给我个粑粑。粑粑烤在碳火上,冒出羊膻气,和哈拉的油烟味。懂了,是纳西人的美食,叫做丽江粑粑的;他们做了,舍不得吃,搁久了,今天是优待我。丽江粑粑原本是麦粉揉酥油,撒些盐,略同上海咸味白脱油面包的风味;和老头哪里再去找酥油呀,用羊油、牛油揉上,已经大富贵了,舍不得吃了。
……
这是我在山上的最末一天了,夜里和衣而卧,盖条线毯。事事已了,心情放松,和老头的吟唱,还迴响耳际似的;单调地重复着一句旋律,我又听不懂词;后来才明白,那是史诗的歌吟。
心里无事,反觉蚤虱分外叮咬了,无休止地挠着痒。伸手屈腿地动,倒也不怕床舖塌了,因为三条床板下,只垫了一层土基,这是我的聪明处。
好了,上山来所见所闻所想,回去写出来交给厉老师,随他取舍好了。我该下山了,回坝子去,饱饱地吃米饭。
君子之交淡如水,吃了早饭,和老布淡淡地道别,羊皮褂脱下来还他。冷风会催我快走,越往山下走,气温会渐升。
下山路长,倒有了归心似箭的意思,颠颠地赶到日西斜,终算走拢大街了。顶牵记是大食堂今朝卖啥菜,已经饿透了。佬失望,不过“串荤”而已;总归还算油汪汪的,淘大米饭吃,多少杀了馋。这是食堂关门前,最后一个吃客的晚餐;剩汤剩水全给我,熟客么,哈,也不枉然这一趟。我的共产主义,必须是白米饭的。
老布向共产挺进,这事有点深奥,我口头难表达,整理成文了,才去交厉老师。小粟的事,还有小杨她俩个,还有小水电、锯木场,都是口头汇报。锯木场开夜工吗?县革委特批给他们一个电灯泡的,老师说。哦,小粟说起过,那灯泡不亮;照着看看,是钨丝断了;晃晃它,看钨丝搭上了,还能亮。可惜亮了三个钟头,烧了。
厉老师唉叹说,云南做的灯泡太差,还难得,是配给的;糖厂是从广东捎灯泡来。不过好了,上海工作团答应带灯泡来,雷音寨很快就变不夜寨了。哇,我想,共产的光明,倮倮们马上要亲见了。但又想,古旧静气的寨子,弄成灯光闪耀地热闹,合适么?
末了,我又向厉老师卖弄生物学了,说教室里是三个寨子的学生,跳蚤就有三个亚种:一种是叮起大包的,一种是成串起中包的,一种是起一堆小包的。老师也不嫌我,撇嘴一笑,还若有所思。不错,他想到了,典型户要出大名,首长们要上山视察,过夜也该睡教室里的;他得信在先,为此备下了足量的敌敌畏、六六六、滴滴涕,……。真是,全赖他费尽心机,不然哪来先进典型?
然后,我和故事会的文友,是夸夸其谈了山寨的巫师。我说,他也会用药治病的,不光是念咒画符什么。他们不反对这说法,鲁迅《父亲的病》,就写到巫与医,原本是一家来。我见着的,他院里有药圃,有麦冬草、菊花、薄荷,都角落里贱生贱长着。起垅培畦的,载的是小叶薑、覆盆子什么,我识不全。
小叶薑,块根也小,只是辣,药性大。富家的老人临死,是灌人参汤续命;穷人家,就该灌薑汤,续几口气,好留下几句话。覆盆子这东西是好吃的野果子,山里人叫它红山果,有凉补的药性。他檐下吊着个药篓子,应当也装着草乌吧,我知道,治骡马损伤,要用这味。马帮是牵着牲口来找大老师治的,不找赤脚医生,这布老师管不着,大概都还不知道吧。
那些都真的,他们也都信,接着我说个半真半假的,他们也信。我说,巫师三弦弹得好,对音乐敏感,小广播里那些歌,也会弹。其实,那天我听他弹唱,不懂,不好意思扫他兴罢了,耐耐听着。后来才知,那是弹唱纳西史诗,可以唱几昼夜地长。当时我也可以告发他,说他念了篇长咒,诅咒文化大革命的;真如此,我也早该入党了吧。
说了一通,他们给个评语:对于巫师,我和老布都瞎子摸象,一个摸着鼻子,一个摸着腿脚。哈,有点神;不管他,我再说两个女知青,也算他们的校友、学妹唻。说上海人没看上县城女生,她俩不会做针线什么。他们恼了,更说上海人又瞎子摸象,只摸着象尾巴了;知道么,小杨了不起的唻!
原来小杨是个有故事的人物。说是高中下乡学农,扬麦子;麦子囤在一圈大竹蓆里的,一个嫂子要喂奶,解下背上的娃娃,先往麦田囤里一放;娃娃摇手蹬脚,不料陷进麦堆去了;嫂子猛去抓,抓回了背兜,不见了娃娃;疯似地叫喊,旁人慌乱帮她摸孩子。就小杨机灵,抓过把鎌刀,把围捆着竹蓆三道的草绳,一一割断;麦子摊地下了,娃娃捞着了,满脸发紫,已死了;她妈疯喊了一阵,娃娃哇一声答应了。
生产队说要表扬小杨,校方却说,娃娃可以为集体利益牺牲的,生产队一草一木都珍贵无比,学生怎么可以去破坏集体的麦囤?是这个道理大,好在写张检讨,小杨也就完事。但怎么说,小杨都是顶聪明的吧,……。
(200-162·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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