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之159.远山
走啊走,渴了,能找到清冽的山泉,饿了,就该啃干粮,我却没背粮,挎包里有串大巴蕉,剥了一个。厉老师说,这次你不用背米去。当然不背的了,知青“串户”,走遍天下,吃遍天下的;况且,依我和老布的交情,带米去才见外呢。不过,厉老师是别一层意思:这次让寨里出些粮,也不为过,他们得了小水电的好处了。是老师照顾我的意思,我出公差,原该有的一份钱粮补助,我白得了。
顺路而行,绕进个山窝里去了,像绕迷宫。记得先前是见广播线在左手边,就有定见,逢歧路,朝左边岔就是。
广播线是火柴梗粗的铁丝,闪着白光,上海人叫它“铅丝”。也不仅是因它铅白色,其实是见到了这铁线,像铅一样,有延展性,竟是拉丝厂拉出来的。
我上小学时,就要路过一家拉丝厂:沿街的两开间门面,三丈长的距离吧,两头各按一台卷拉机。原料是堆在路边的,有钢笔粗的、锈迹斑斑的、黑青色的粗铁线卷;将它架上卷拉机,一来一回地拉,很奇怪,这硬铁家伙,给扯长了,逐渐变铅笔粗了,筷子粗了,等放学回家,亲见它已拉成更大卷的、火柴梗细的、白闪闪的细铅丝了。
旷无人迹的山野,让我思绪一无障碍,由广播线牵向拉丝厂,这下又牵回到一个猎虎的故事上去了,因为绕到一个树木茂盛的山坳里,听到了林子里悉嗦发响,怕就怕要窜出老虎来。
小人书上这样写:猎人上山杀老虎前,长久地练习了臂力和眼力,然后提着斧子,进去森林。嚯!老虎扑来了,他仰面倒下,抬起斧子,对准老虎腹下的一道白毛;老虎从他身上扑过去后,从胸至腹,顺那道白毛腹线,膛子已被利斧剖开了。
现在老虎绝迹了吧,狼听说还有,我从挎包里掏出一把大号牛角刀,打开了,想象着狼从我身上扑过来,……。
见过动物园里的狼,至少有劳动农场的狼狗大;身临险境时,不得不承认,恐怕打不过它的,牛角刀不抵事的。阿Q也遇到过狼,据鲁迅说,他当时是提着柴刀,才不怕。祥林嫂呢,她的娃被狼叼去,找着时,肚子被狼掏空了!难道狼也来掏空我肚子?坦白讲,腿有点打擅了,……。
胆战心惊地、喘喘地、小跑地,终于出了山窝子。哗,豁然开朗,山寨已在望眼中。
若是厉老师行山,会迷路的,我想,他该在小街找个向导,然后自家骑驴,由村夫抽着驴屁股,在他后边吆喝。骑行半日,必胯下生痛的,厉老师又该下驴走一程;那么是向导牵着驴走在前了。这时,伟大导师的指引前程,唯有赤脚牵驴的来替代,骑驴的岂不得意。
有幸而估中,实际上,后来的许多领导,都是那样上山的。老布他们名声已相当高,上海、昆明的大头头,都要上山去看看。怎么去呢,是先在小街歇一宿的。小街的大队部院子,可以临时变身接待站。
大队干部本来无多事,接待首长真感荣幸;和毛主席握手,是休想了,和省领导握一把,这辈子也便不洗手了。当即奔前忙后地,招呼首长,一慌乱,也称作“敬爱的”了,其实是犯了原则错误。
公家定例,吃一餐,四两粮票、一角六分;用统销价的粮油鸡蛋什么待客,这点付费,也很能讨好上级了。大领导说,想不到基层的物价这么低,回去时要捎带些,这又是大队干部荣幸了。
明天,首长可以去到飞来寨啦,那又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一天吧。于是索子见的官,也不少了,得了历练。用腌羊肉煮汤去待客,放葱薑不放辣子;“就同西北的羊肉泡馍”,上海的首长的夸奖。又是皆大欢喜,羊子交给供销社,也只得三块多钱一头罢了,既收了贵宾们的伙食费,吃亏不大。
有点吃亏,是送走首长时,得派好几匹牲口,好几个劳力;要提防摔着大领导们啊,一群地吆上山可不行,必要一个马伕牵一匹。从小街送上来时就这样,而且每匹牲口,都腰围一张稻草蓆,这是没奈何的,有不起骑鞍哎。
畜力比人力还贵几倍哎,这都尽义务的;山里人不计较,政治任务怎能计较;况且,得着番热闹,瞧见了大领导长什么样,都穿啥,说官话啥腔调,也难得啦。
这些都后来发生的,当时我一边行山,回顾山景,自得自满,以为自己脚力还行;但终于还是坐块大石上,歇一歇了,又剥吃了个大芭蕉;啊,那甜美,正叫幸福的毛泽东时代。望着山寨已不远,广播线又正顺着路边扯过去,看得明白,大是放心了。
云南人叫铁线,以为像米线那样做成的吧。我私下认定,那一定是我熟悉的拉丝厂的出产品。亲见的,细铅丝绑成一卷卷,看着不起眼,实际上一小卷就一百斤了;穿进一条粗短杠子,俩个工人拎着走,然后甩上大卡车去。
顺理成章地,装铅丝的卡车,是开去铁道站了,闷罐车皮里堆了一层,已十几吨重了。火车拉去四面八方,跑得远的,到云南了。我们坝子,糖厂的卡车送白糖出去,拉回了铁线。然后各村的马帮,将白闪闪的,看着眼热的,好难得的铁线,驮走了。在各自的路段,过一里路,马伕扔下一卷在路边。随后将铁丝挂上树杆,顺接到各村各户的,是小广播培训班的知青学员。铁线来路远唻,来之不易哎,这一番折腾,化老钱了。
毛泽东思想占领宣传阵地,多么头等地重要;前面说过,老乡和村干部,原来都爱听烂壳子的,多么不好。现在广播一响,毛主席说啥,马上听到了;打倒谁、解放谁,接班人是谁,……。于是七亿人民激情澎湃,振臂高呼,美帝苏修即刻瑟瑟发抖了。小广播化费是不小,这下都值了。
——田间收工时分,我走近村寨了,看见山民荷锄归夕烟,这景象感同回到了自家村子。这是个老寨子,房顶的老瓦枯黑了;杆栏木屋,老木料也黑褐色;整体似乎一幅水墨画。安静的村口,几条狗叫了几声,并没有狂吠;因为看我不像土匪吧,又因为没料到我受吃狗肉吧。寨人望见我,就知是去找知青的,做个手势指路;没听到嚷嚷,他们或许不说汉话?
小粟先见到我,笑着朝灶房那边叫一声:“加一个吃饭”。老布出现了,有点微笑,他是心喜而不形于色的。我说,厉老师让我来找些素材,给金芒故事会,他点点头。
我竟没有带纸和笔,我以为找素材,不必笔记的,用个想法去串起来,就不会忘;老布是大表赞同。而小粟他们,也就以为我是来玩一趟而已,于是,言行都不刻意。
因为不知我的动机,所以他们始终很自然,没装样。和两个女生也打过招呼了,又不能去盯着看,但大致有个印象了,知道校花原是个噱头,就如曹操带三万步兵,号称十万铁骑,夸张的。不时地偷偷去瞥一眼,三番五次后,有了量化的确认:假如多多的姿色打九分,那她两一个六分,一个七分而已。村姑中八分的人才也挑得出,她俩没多指望吧,除非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草率地,凭直觉得出个结论。
能不能成双成对,扎根安家,是这次要考察的大题目,不免就想多些了:她俩相貌原有六七份,加上共青团员的政治面貌,实该算作八九分佳丽了。然而老布、小粟,都蛮登样啊,再加上预备党员的面貌,岂不十二分的郎才。县领导真没拨准算盘,白做了月老。说来也难,哪像林立果,能在总政歌舞团里,找个党员女孩什么的呢。
山上不点煤油灯,点上松明,在饭桌边坐下了。她俩吃东西倒大放,不像村姑们,有男的在场,就万般地难为情,宁可吃不饱。只是他们四人之间,绝无眉目来往;根本不像以前我见到,梗梗、多多、锅巴,吃饭时,都心乱神迷地。
我的判断没错,后来如实汇报给厉老师了,反倒成全了他们典型事迹。原来,先进人物传扬后,已经有人给他们和她们,写信谈理想了,只是再教办让邮局都压了下来。这下反可开闸了,求爱信更陆续来,先进报告中便又多一处亮点:共计有两麻袋的情书。其实没有,至多两挎包而已,毕竟比不得大寨郭凤莲的。又毕竟情书什么,当年是特称精神原子弹,的确是,大大鼓舞了上山下乡的。
(200-159·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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