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之155．计划
老布志向高远，信念坚定，要命的是，他劳动差欠；就是说，头脑发达，四体不勤。比方薅包谷，他使锄头不得劲，落后了，那他耍滑，猫儿盖屎似，将土壅上，也能勉强跟上趟的；却不，他一定是认真地，一根根地斩草锄根。
老乡还是同情、照顾，评他三级工；那样，两个评四级工的，驼背老头和弓腰老妇，就有悄悄话了。驼背比一级工的慢了一半，可比老布快了一倍呢；何况，他对知青运动的伟大意义，一无所知，所以难免嘟囔着怪话。
工分收入少，老布全可忍耐；已经上调了两批知青，都要求劳动好，他也全不顾。他耿耿于怀，就不服资产阶级法权；就是说，人的体能生来不等的，按劳分配所以不公正么，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又要造成多劳多得的新贵族了。张春桥他们这样搞批判，老布大有共鸣。
老布跟伊爷闹翻，也就为争论这，旁的知青，怎么拎得清？跟我讲，伊是寄信拨娘呃，问个好，交代下啥物事收到了。必须的，开头跟结尾，侪敬祝一下毛主席。信里还要夹一篇大批判，是拨爷看呃。娘回信呢，也照样，夹一篇爷的大作，通常是批驳儿子的不通。都蛮有意思的。
前头一次呢，老布寄出一篇，批判资产阶级法权，从此就收弗到回信了，虽然爷对伊断供，老布还是得意，爷理论上输脱了，没话可说了。
其实又不是的，是爷痛骂了儿子一通，娘看了嚇煞，自作主张压下了。这桩真相，倒是过了好多年才知道，当时是，老布面临重重困难，然而面不改色，坚定从容，作派酷似列宁遭流放，就少一把山羊胡子而已，不能去捋一下。
按劳分配为什么不好，拿什么去批判？老布说，共产主义理想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不管劳动力强弱，尽力奉献了就好。我装着认真地问，你能尽什么所能？暗自是在取笑他的手脚不利索。老布却是坚定又自信，说他可以办补习班、办夜校，就尽其所能了。《毛主席语录》有这条：“严重的问题是要教育农民”，让他们摆脱小农思想。
老布向往着，如同许多共产先驱人物，一样地经历工人夜校、农民补习班，去普及马列。既然毛主席说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了，就不便再提教育农民的话；老布会辩证看问题，倒也罢了，只恨自家无从尽其所能，被人看轻了。
我是不服他的，说，比如我吧，老火枪打得很准了，但到了共产主义，又怎么尽我所能呢，山上能生出那么多野物来，能再打老虎、打麂子？各取所需也不信啊，都爱吃猪腰子，能有那么多猪腰子？都想有毛主席专列，地球上摆得下那么多专列？我想，假如碰着姚文元，他会大喝：无理取闹、反革命！老布不是，这是他的好处，他遇上责难，不激动、不发火，又是点上一锅烟，默默去深思。倒是真的，这种责难乍听似取闹，都有深义的。
厉老师对老布家事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但对他的困窘，是一眼看穿了；也早已了解他的三级工的尴尬。对症下药，就设了个好计谋，动员他上山去创一番事业。老布一听，怦然心动，一咬烟咀，误将舌尖咬破了。
什么呢，厉老师说，你去雷音寨办个小学，那样，相隔十多里的另两个小寨子，小孩也都能上学了。对啊，老布明白这用意，前头那全国典型，也正是上山办小学的。那位典型人物，正在向党中央、向中央文革，汇报扎根边疆，轰动全国哎。老布顿时激情澎湃，浮想联翩，当然，面相还是沉着的。他甚至对党中央，也想好一篇汇报了，并且境界要高得多。
教小孩读书，跟劳动力强弱没关系，这就全解了老布心结。正一片光明也似，又飘来朵乌云了，老师说，还打算配上一个动手能力强的，让你们互补。唉，法权，摆不脱哎，厉老师也没彻底了解我哎；不过我教我书，不跟他比劳力，总可以吧。
老师说，公社正要办个学习班，今中午报到的；他也会来，来了，你俩交流一下。老师潜台词是，已经出名那个，是知青个体，我们要培植一个集体，至少两个人吧，免得跟他撞车。
公社大院中，一方清池，赶长路的，可以去池头掬一捧解渴，又到池尾掬一捧洗尘。日上三杆，大田里做活的，要歇气唻；假如歇气辰光，过路人看见公社大院里摆出了大盆稀粥，和一叠大蒸屉，就摆定是要开大会了，就识相走开了，不来池边解渴洗尘了。
与会代表，有赶几里、十几里路来的，先后报到了，领了油印文件，就去用餐。蒸屉里是白面馒头，拿一个，掰开来，夹上一块腐乳，啃着，下米粥，这实在是会议的美食。当地人不会做腐乳，是县城拉来的，公社存着几大罈，非开会，吃不着的。
也有生产队，隔着公社三五十里，七八十里，他们的人，要下午歇气时才到得了。人不齐，所以大会报到这天，没啥要紧事，大家先看看材料，闲扯扯，或去闲逛逛。
这次学习班，普及农村小广播，由宣传部、农技办、再教办合力。顺理成章地，老师带了老布，一起去吃馒头、喝粥。比如武装办、妇女办等等，与这次活动无关，他们还是去灶房打饭的。
老师免不了分心，去想办班的事，因为学员大多是回乡知青。所以老师跟老布谈上山这重要事，却未曾始终专心，嚼着馒头，还东张西望。老布呢，心旌动摇，他用筷子戳着馒头的，不留神咬折了筷子，他熬住牙痛，不作声。
办小广播，到会大多是初中回乡知青，懂点电。当然得是贫下中农子女，小广播，革命阵营的制高点，严肃认真的。
场面上是这样，都在公社大院喝粥；另有内幕：大食堂的楼上，即公社招待所房间里，摆了一桌菜，专为县农技处技术员接风。公社农技办领导在座，意外是还有上海知青小粟，那是厉老师的安排。
小粟插话，另问小水电的事。县技术员说，对的，全国建了许多小水库，所以跟着都要推广小水电；两千立方的小水库，就能供一村一寨电灯、电磨了。
估出来么？小粟也是上山寨的候选人。老师消息灵通：上海市革委的知青办，决议为先进知青点，提供水电机或柴油机，无偿赠送噢，推动上山下乡。而雷音寨呢，原本出名，就在一道雷音瀑，正可筑坝建小水电。
讨教了一番小水电，随后小粟来知青办汇报。老师打个手势，当作介绍，实际上，都上海知青，当然相互认得的，但不熟悉。老布跟大多知青都不熟，小粟熟悉许多人，但跟老布不熟。
老师当着两人的面，将上山办学、办电的谋划说一遍，好高明。今天人多嘈杂，老师罕有地关起门来说，更添了严肃庄重。小粟很听话的样子，连连点头；老布还剩着几分沉思的样。然而师徒仨，都有一颗不甘平庸的心，凭这，结掌成盟。
从娘胎出来，你还不是人，不过一颗螺丝钉、一颗铺路石，最大也不过一块砖。只有当上先进，才算人物，典型人物、英雄人物，……；党的恩情比天高，有毛主席指引，他们想成人，就这么坚定并且激动着。
（200-155·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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