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之151.长兄
旧时文人,互称长兄的,老布即我“长兄”;他爱独处,阅读、想事,文人范。购物这俗事,费时劳神,挤挤攘攘,他不去的。那天他同伴都去中门市场买电器,我又约了他喝早茶,欣然应了。
他说看电视费眼神,英语台的中文字幕,老盯着看;又道时事节目,有即时的,有综述的,弄清楚许多事了。哦,才弄清楚,这么说,他实则也承认了,以往听到的时事,都在编谎吧;但他现在这身份,当然不便直说啦。
我说笑:商人在这里买卖水货,无法无天的;文人有类似,即看的英语台,外版书,出了特区,都违法的。我呢,来这没去找钱,找到了真相,几年了,见出凡事都合符了事理、情理逻辑,赚了个明白。他会意笑笑,深吸了两口烟。
长兄来特区,有限的日子,肯定还许多不明白的。原本他对政治经济学课程,头头是道,我问他对深圳的“好猫”怎么看,他笑而不答,自觉是不知全貌吧。
小平的“好猫”,是说市场经济呀,价格自由波动,过剩和短缺,即有反应,纠错就及时。计划经济,最怕由政客来操作,为了“政治正确”,知是偏差了,也不愿纠正的。这说法,他不好反对。
我再说,自由经济的偏颇,可以用税收、法规等等来调整,马克思还没预见呢;但特区市场化,却有特别的弊端,邓小平又该怎么办?就是说,体制不改革,坏在“权力寻租”上了。看老布心平气和地饮一盅茶,愿意听下去吧。
再往下说,就见他边吐烟,边微蹙眉,仰起脸,像在鉴赏变幻的烟气,其实在调理思绪吧。
会办事,这边人叫“识做”,也就是会送礼;事到临头,我都很想送上钱去,我说。可钱都数好了,又脸红心慌地,不敢去了,毕竟太下作。哈,我是个不识做的,凡事都难办成。
毕竟上层些的人高明,不必提现钞去送;比如某外商会说,某局长,你推荐个卫生监督给我公司吧,年薪多少的。这么地,他万事大吉。然后让出纳给局座送去年薪;顺理成章地,下作事办高尚了。
层次高些的权力租用,很少傻傻地过现金了,商家可将长官的老婆子女,按在个虚职上,付薪而外,又给房子、车子。这都正当啦,没毛病了,繁荣经济了。但老板通常又将这支出,转在成本上的,去克扣工人的报酬了;造成的分配不公,真恶劣吧。
还不算完,权力在寻租,权位本身即有市场价值了,各式官位的买卖,有了约定俗成的价格。当然,又能以官易官的:你给了我局长做,我留三个处座,等你推荐人。
看老布,神情似不安了。长兄是正宗文人范,在内地,又居官位,江湖见闻有限,我把凭多干货抖出来,怕他一时也吃不消。刚好鱼片粥上桌了,我劝:趁热趁热,广东特色风味。这是好消化的。
那还不算,我说。我是要抖个兜底才摆休。既然政企替代,权职本身,直接兑现成了资产,岂不高效。掌控大国企的权贵,豪夺资源,况且无休止地贷款,又无休止亏损,却也无休止地积累私财,转移去境外,……。权位的出处,当然数京都了,大项目,都报批中央呀。特区出的特芽,在北京根深叶茂了。
广式早茶,上桌各式小点,清淡鲜美,很合上海人口味的;但老布很少动筷,老是抬头看烟气变幻,惯有的沉思状。我的嘴是说罢又吃,吃罢又说,两不误。佬佬熟的熟人,都不必客套的,……。
——当年,无非是见到坏根苗,现下我写这些旧事时,根苗已结了巨硕恶果,才见报的,一家大国企华融,年亏损一千多亿,另一家海航,八百多亿;也即平均每个工作日,要亏三亿或四亿。《天方夜谭》算得异想天开,能到这份上?这是被清算的两家,还有不被清算的、更大更多家呢。不由又想起大昌来,多半是抛屍荒野了吧,烂剩一具骷髅了吧,永不再涉江湖了,任凭这许多不平,谁来拔刀削平?
……
开头说了,是老布尔什维克的简称,叫作了老布;伊是插兄当中,兵二代的思想领袖,比如锅巴就很佩服他的。只是老布的村子在那头,离大街远,他又爱独处,少上街,他们也就很少来往了,反而我跟他交往上了。
也交代过,知青办厉老师,原在县高中教语文;他的几个学生下乡来,悄无声息地,被安置到街上了:革委会、供销社、粮站,等等;吃定粮、拿工资了。于是街上还有了个师生文学圈。我和老布佬佬熟的缘起,又正相关这文学圈。
我能动笔头,劳动表现也不差,轧进圈了;老布比我早进去。那时做文学梦的青年多着,发财梦却是绝无的。老布兴致突发时,便上街去,找文学朋友,也便碰见我。
我将一篇短小说递给圈里传阅,老布当然也掂着份量了:我的写作还行。
小说开头这样写:晚秋的橙色的夕阳,照着已经收了工的,宁静了的田野,照着村落和炊烟,照着无声地延展在山脚的马车路。孤独走在这路上的村姑,又把提兜从左手换到右手,一边迈着疲累但仍踏实的脚步,一边扭动背脊,摇晃一下睡醒了的娃儿:“你看太阳落山了,天快黑了呀!”
孩子哇地哭了。“哦哦,太阳刚出山,天要大亮了!”娃娃笑了。年少的母亲也无声地笑了,好看地扭着腰,兴冲冲赶路……。
假设陕北汉子看见这女子,情不自禁会唱:“一十三省的女儿唷,比不上这兰花花好……。”再设若旧时鸡山游僧看见,有感她负着烦难,心地却平和单纯如此,更且这般貌好,又必叹说:“禅心啊,如来佛……。”
——这女子,便是我小说的主角,在当时,却是不许的。时兴的创作原则是“三突出”:突出正面人物,突出正面人物中的英雄人物,突出英雄中的主要英雄人物。我出格了,将一个负面人物做了主角。
虽然有思想箝制,知青们对江青已不怎么理会,县知青甚至也在传:旧上海时她和谁怎么地,人家知道她脚上多个骈指,怎么地。你上海人还不知道?我确实没听说这一节,只知北京人确切很厌烦这婆娘了。
知青既结成文艺圈,写作难免出轨,也少有相互告发的;比如南京有知青写个歌子,传遍了,也没事;后是苏修电台播了这歌,他去自首,才被公安拷起。——我写作出格,倒也不担多大心思。何况他们对江青的三突出,都有逆反心思,倒看好我了。
女主角叫小秀,是悲剧人物,绝非英雄;男角叫家发,复员军人,却成了负面形象,这也违背了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文学知青对文艺图解政治,暗自在抵制了,开始仿效起写实主义了;大家都还幼稚,也就包涵我的幼稚。
我这样写男角,也明显有违三突出,比如他戏份占了一半,不伦不类。老布是崇尚军人的,他会作何感想?别管他,拿我的得意之作去告发?他不至于的。
——“嘿,李二爷”,家发眯眼一笑,招呼人。“哦,哦,家发同志复员啦!”
“嘿,他三婶”,家发又眯眼一笑。“哦,哦,是家发,当了五年,是六年兵吧?”三婶受宠若惊似。
家发性情照旧乖巧,大婶二嫂们纷纷答应着他,也照旧的开门见山:“咋个啰,身体变得这种弱?”“该说媳妇啰,看中哪个?”“复员费咯是领三百?好多钱啰!”
家发,确也在乜斜着眼瞧人家姑娘,村里有两三个出落的好的,却咋也比不上,揪着他心的小秀。
小秀背着娃,却一直住娘家;家发往她家去,要去见她;又复怜叹自己了,在部队遭事故,自家身体成这模样了,竟这副模样去见她。
是呀,家发原来小可爱的伙子,如今变得黑瘦,佝腰驮背,走道儿拖沓,逢人一笑呢,眼角尽堆皱纹。
小秀在门前台坎上一抬头,见是他,吃一惊;慌了神,红脸结舌叫:“家发哥!”随即低了头。
她一手正牵着娃儿,扯扯:“大宝,叫叔叔!”家发不知该怎么应,正尴尬,小秀妈出来。家发转脸去,招呼了长辈。小秀这当儿快点蹲下身,驮娃儿在背上,低头匆匆走开。
“我家对不住你了!”小秀妈招呼客人火塘边坐,看着家发呷下口茶,放低声气说:“这丫头,我打过、骂过,也不准她跟那人去,我家养她……。”
故事到这儿,有悬念,再看下节,就解了。
(200-151·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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