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用沉重的身体压着老实厚道的枕木和那些无名鼠辈的碎石,发出几声得意的狞笑。然后大吼一声,便驶出了站台。
她一手领着一个小男孩,另一只手把一个红布包紧紧地抱在胸前。她轻声对那个红布包说:我带你回家了。
火车告别了那个小镇。她不想再最后看一眼那个陌生又似乎熟悉的小镇,她今生永远也不想再见到这个小镇了。她这次从家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小镇,在这里一共呆了七天。在这七天的日日夜夜里,她在这个小镇度过了她人生最煎熬、最纠结、最不堪回首的日子。
火车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车厢里顿时变得暗无天日,偶尔有灯光在隧道中闪亮,像传说中的鬼火一样让人感到恐惧。火车那巨大的车轮压着铁轨的声音渐渐清晰,声音是那样沉闷和悲哀。她仿佛感觉那被压在车轮下面的细长瘦小的两根铁轨,好像有些快承受不住了,在发出一声声抵抗的叫喊,声音显得那样弱小和无奈。
她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摸了摸身旁的那个红布包,它很安静地躺在那里,仍然守护在她身旁。
她陷入了沉思……
2
她是七天前突然接到从这个遥远小镇给她打的一个长途电话。电话是她丈夫工作的煤矿一个办公室工作人员给她打的,告诉她说,她丈夫患病了,并且病得很严重,让她能坐火车来一趟看看丈夫。
她当时很惊讶,以为丈夫患了绝症。她在电话里急切地问对方,丈夫是不是得了癌症?
不是癌症。对方十分肯定地说。但是,对方还是强烈要求她来一趟小镇。对她说,她丈夫病得不轻……
有生命危险吗?她问。
不太好说……
她不知道丈夫究竟得了什么病?怎么会是这么严重。她记得,他最后一次从家走的时候,身体是挺好的。只是夜里偶尔听到他有几声咳嗽,她还问他:是不是感冒了,要不要吃点药?
丈夫笑着摇了摇头。说:没事的。
最近几年,他几乎每年春节都能回家一趟与家人团聚,她感到很幸福。他把一年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一分不少地都交给她,她看着那一张张崭新的红票子,好像是被丈夫的血洗了一样鲜红,她都不忍心看。
丈夫外出打工已经整整十年了。她记得,他第一次离开家乡走的时候,对她说:老婆,你在家等我,我出去打工挣钱,然后回家咱们盖新房,你再给我生个儿子,我们就是全村最幸福的人!
她点了点头,露出幸福的微笑,挥着手把丈夫送到村口的公路上,望着丈夫背着行李的身影渐渐走远。
第一年春节的时候,丈夫没有回来,说矿上工作任务太重,春节不放假。那个春节,是她过得最寂寞、最无聊的一个春节,想他,盼他。然而,就是离得实在太远了,几千里路的阻隔。否则,她真想去他打工的煤矿找他去,看看他。
这样苦盼的日子又过了一年,第二年春节他终于被她给盼回来了。她很早就跑到村口的公路旁等着他,足足等了三、四个小时,也不见他踪影。她很失望地跑回家,急忙看了看锅里炖的肉,早已没了香味,被烧糊了,像他从煤矿下面挖出的煤一样,变成焦黑一片了。
天黑的时候,他才回来。告诉她,火车晚点了,要不,白天就该到家了。
她急忙穿衣下地,要给他热饭。他说,他已经在车上吃过了。
她递给他一条热毛巾,让他擦擦脸上的汗。他把她搂在怀里,使劲亲热起来。然后,扒光她的衣裳,迅速脱掉自己身上带有尘土的服装,与她一起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被子被他一浪一浪掀得很高,他要把这一年的思念都在这一刻快活地发泄出来。
3
火车终于驶出长长的隧道。车厢里顿时亮了起来,又恢复了白天的明亮。
现在是午后时刻。车窗外呈现一派秋天的景色,山丘上到处是枯枝败叶,衰草萧条。偶尔会看到她家乡没有的白桦树,仍然挺立在山脚下,显得生命力是那样旺盛。
她丈夫的生命力当年不也是这样旺盛吗?她记得,那年春节他丈夫每天晚上,天一黑就与她上床,进行红被翻浪,直到把她弄得一声声尖叫,高潮不断,他仍压在她身上不肯罢休。有一次,她实在太累了,受不了,她就一把将他从她身上推了下去。
然而,当他春节后要离家准备走的时候,她却发现了个秘密。这个秘密,让她一直感到很压抑和不愉快,一直好多年,她都没有放下这个沉重的包袱。
她在给丈夫收拾行李的时候,突然发现丈夫旅行包里最里面一层拉锁里面,有一包避孕套。
她问丈夫:你为什么装这个东西?
丈夫无语。
她又严肃地问了丈夫一句:你是不是在外面找过别的女人?
丈夫没有吱声,好像是默认。
她顿时火冒三丈,生气地把丈夫的旅行包扔出去好远,包里的东西也散落一地。
你太没有良心了,我在家苦苦地等你,你却在外面做那种不干净的事情。她伤心之极,当时没有更多的责备话语,只有埋怨。
过了许久,丈夫才低声说了一句:我一出去就是一、二年,我也是男人,偶尔才去外面找女人解解渴。
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心中只有你!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现在很讨厌他,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很脏兮兮的,就像从井下挖出的煤一样。
她很伤心。
就这样,她几乎冷淡了他一年,也没有完全原谅他。尽管他到了那里,从千里之外打来电话,告诉她,他已经平安到达,又开始下井挖煤了。
她好像变得很平淡,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对他牵肠挂肚了。这一年,她怀了孕,十个月后就生下个男孩,她就把全部的精力都全神贯注给了孩子,好像渐渐淡忘了他。
4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有的旅客拿着行李下车了,有的旅客去站台上买食品。
小男孩也嚷着让她领着去站台买东西吃。她哄小男孩说:这站停车时间短,上车晚了该给丢在这里,回不了家了。
小男孩无奈地点了点头。
火车很快又缓缓地开走了。小男孩趴在车窗玻璃上,看着那个小站被丢得很远很远。然后,车窗外又是一座座大山。
小男孩问妈妈:什么时候火车能开出大山,开到家呢?
明天早上,天亮的时候我们就到家了。她安慰儿子说。
小男孩饿了,要吃东西。她从旅行包里翻出一袋方便面,又找出一个自带的塑料饭盒,准备给小男孩泡方便面吃。
她找出一个水杯,打算去接一杯热水给儿子泡方便面。然而,这节车厢没有热水。她问列车员,告诉她要走过几节车厢后才有热水。
她举着空杯子,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挤过一个挨一个的旅客。她庆幸自己多亏长得瘦,如果长得胖的话,穿越人挨人的车厢就更费劲了。
她又挤过几节车厢,仍未找到热水。有的旅客告诉她,还要走五、六节车厢,餐车那里才有热水。她退却了,不是恐惧穿越这密不通风的人墙。而是担心小男孩一个人在那么远的车厢,她不放心。现在,小男孩是她心中的唯一,她不能失去他。
她又折了回来,拿着空杯子往回挤。车厢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刚才停车的小站上,又上了好多旅客。车厢链接处的洗漱间都站满了人,洗手间都被挤得打不开门了。怪不得车厢里没有水,去趟厕所都费劲。她想。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又挤了回来,挤了一身汗。她见小男孩仍趴在车窗玻璃上,向外张望。那个红布包也仍然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的心才算放下。
她到这个小镇的时候,找到了丈夫打工的那个煤矿,煤矿老板热情地接待了她。
老板对她说,她丈夫是个好人,在这个矿上工作也很出色,还是带班班长。但前些日子有病住院了,检查是吸肺病。在煤矿井下工作久了,很容易得这种病,你不用担心,看病的一切费用矿上都给出。
她急切地来到小镇的医院,看到了丈夫。她大吃一惊,丈夫怎么变成了这样?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青筋暴露。他自己已经不能正常呼吸了,身上插满了塑料管,一台大设备帮助他呼吸。
见到她和孩子,丈夫朝她和孩子看了看,眼睛长久地盯着她和孩子,一滴泪珠从他眼眶里滚了出来。
这天夜里,她丈夫死了。第二天,丈夫的尸体就被送到小镇上的火葬场火化了。然而,就在她丈夫尸体火化后那天晚上,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是这件事情的发生,又让她在这个小镇多呆了两天。否则,没有这件事,她早就拿着丈夫的骨灰盒,坐火车离开小镇了。
5
火车依旧不紧不慢地行驶着,车窗外一切都漆黑了,夜幕来临了。车厢里的灯光也熄灭了,只有列车员的车厢仍然亮着灯光。旅客们都拖着疲惫的身躯睡觉了,车厢里异常安静。
小男孩斜靠在她怀里睡着了,一只脚无意地把那个红布包踢开,露出一个木头方盒的一角。她用手轻轻地用那红布把小木盒包了起来。
那天,她丈夫的尸体火化后,她捧着丈夫的骨灰回到小旅馆,准备第二天乘火车离开小镇回家。然而,就在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让她十分着急。
这天晚上睡觉前,她突然发现煤矿给付丈夫那几万元抚恤金不见了。她把自己的大包儿、小包儿,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没有办法,她领着小男孩来到小镇的派出所报了案。
值班民警问清情况,详细做了笔录,然后对她说:你回去吧,我们破了案通知你。
她感到希望渺茫,只好认自己倒霉。她不愿去想这些儿烦心的事儿。她听着火车咣当咣当的行驶声,她闭上眼睛。
她做了个梦。她梦见刚刚死去的丈夫。丈夫回家了,她在村口公路上等到他的,他满脸灿烂笑容,她拉着他的手一起回家。
她梦见与丈夫一起盖起了一幢二层小楼。小洋楼有尖尖的屋顶,还有一个小阳台。坐在阳台上,丈夫好像在给她讲井下矿工的故事。
她家来了一帮丈夫的朋友,在小洋楼里喝酒,她丈夫兴奋地喝醉了。那些矿工来自五湖四海,他们都非常羡慕她和丈夫这个美满幸福的家庭,羡慕丈夫有一个心地善良又年轻美貌的妻子,都说他最幸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她喜欢花,喜欢海棠,喜欢月季,还喜欢百合。她希望丈夫能经常送花给她,但是,丈夫常年在外打工,一次也没有送过她花,这让她很失望。
她梦见,丈夫终于送给她一束百合花。她小心翼翼地把那束洁白的百合花插在一个花瓶里,放在阳台上。她想,自己该是多么傻,为啥喜欢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金钱、珠宝,还有这束百合花。谁也没有见过那只猫、那只狗会去喜欢人们梦寐以求的钱币、珠宝、字画。在它们眼里,这些东西连一条死鱼、一根骨头、甚至一堆臭屎都不如。在动物眼里一分都不值的东西,为什么人们却都贪婪不顾一切地去喜欢呢?她不明白。
一阵狂风吹来,黑云翻滚。她家的小洋楼被风吹塌了,变成一片废墟。她喜欢的百合花被吹散了,化作白色花瓣飘在天空中。
丈夫被吹到一个黑暗的深渊里,再也回不来了。她大声疾呼:我要丈夫,我要幸福……
她突然醒了。用手捂住蹦蹦跳的胸口,努力回忆梦里的一切。
6
火车终于筋疲力尽地驶到终点站了。她一手领着小男孩,一手紧紧抱着那个装有小木盒的红布包。她走下列车,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火车站。
随后,她又来到长途汽车站,坐上去她们村的长途汽车,又在公路上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总算到了村口。这就是她经常站在这里等他,盼他,送他的村口。但是,他再也不能活蹦乱跳地回来了。
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村西头的一个小山岗,在一棵小白杨树下,她把那个红布包打开,取出骨灰盒,把丈夫的骨灰埋了。
她把小男孩叫到面前,对他说:快跪下,给你爹磕头!
小男孩乖乖地跪在那里,给父亲磕个响头儿,大声喊了一声:爸爸,爸爸!
这时,从小山岗那边飞来几只布谷鸟,落在那棵小白杨树上,传来几声悲凉的叫声,好像在说:你命好苦,你命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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