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刘镇一下子认出了莪,站起身。
老了,老了!站起了身的刘镇哥,已经没有莪高,虽然还是娃娃脸,但皮肉松弛,目光黯淡,额上的几绺头发也是秋后的野草。他看着莪,松松的两颊在抖,有点像笑。莪手里的酒杯碧波荡漾,因为太满,滴滴答答,要不是这满满的一杯酒,莪真想张开双臂结结实实抱住他——
刘镇哥是莪二哥77届的大学同学。几乎每年暑假,他都会从六朝古都随同二哥来乡下,躺在莪家竹床上。我们都有种对不起他的感觉:那时候,莪家不比旧社会好多少,拿什么招待客人?刘镇哥躺的竹床,总在“吱吱嘎嘎”,仿佛随时有散架的危险,朝北的房间里是黝黑的泥土地,一股霉味,出出进进,天晴落雨都踩下浅浅的鞋印。在莪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干燥过。
——这些诱发关节炎的幽暗潮湿似乎还在其次,主要是蚊蝇,实在是乡下第一对不起客人的,无处不在,就像解放后饿到现在似的,见了城里来的新鲜,不管白天黑夜,张牙舞爪,“嗡嗡”一片。刘镇哥白白的汗衫上,就颗颗风疹一般的红肿,像一树没有熟透的桑椹。我们,尤其是莪父亲,抓耳挠腮,不知所措。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有时白天也在竹床上“吱嘎吱嘎”,身边缺了一角的莪家祖传的四仙桌上,放着白纸包着的两本《古诗今选·上》,《古诗今选·下》(“诗”字下面没有“寸”)“横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莪那时痴长十多岁,虽然可以把八部洋板戏中的三部,“提篮小卖拾煤渣,打水劈柴全靠她”“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朔风吹,林涛吼。……”一句不捺从头唱到剧终,却不知道莎士比亚是男是女(你看看插图呢,齐肩卷发,“莎”“比”,是男的吗?)如果说到诗词,被莪这个袖管吊在臂弯里的文娱委员,晨会课上领诵过三百多遍的,是“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许放屁”(不知道为什么,但又不管问老师)。哪里知道世上有这样的诗句?莪抓过来要抄,他却没睡着,吱嘎吱嘎一把抢过,“别抄别抄。”又说,“过几天我回去时,带你到图书馆。那里的书、杂志,浩如烟海!你抄得过来吗?”
……莪就这样看着他,他也抖抖看着莪。无情的岁月,像长了翅膀,将无数时光掠过,除了将我俩的少年、青年换成了抖抖的沧桑,还留下了些什么?我俩谁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今天,重逢在八方来宾的侄女的喜筵上。
在莪的印象里,刘镇哥宽厚,善良,随意,因为长得高大——尤其是平整的两肩,像架在门口土场上吃饭乘凉的门板——在羸弱的我们面前总是羞涩地拱起一点。
太阳落山后,莪父亲会端起一盆水,局部地区人工降雨,在群星还没有俯瞰的土场上洒起来,然后在刘镇哥的周围星星之火,点上一圈木屑、草灰、六六粉配制的猪大肠似的蚊香。咸菜泡饭萝卜干,嚼完了我刘镇哥开讲,给我们姊妹讲巴尔扎克为寻找一个合适的名字,半夜三更巴黎香榭里舍满街跑。讲作家徐某某未成名前,为避蚊蝇,躲在蚊帐里写,热,身边放一把小糖,儿子每扇风一百下,一颗糖。等等,闻所未闻的中外文学掌故。有些浑重的南京普通话,讲着讲着用修长的白手,捋一下耷上额头的几绺乌发。有时候因为手里拿着扇子茶杯,就马鬃一般脖子一甩,外形有点爽。
但莪觉得并非完全是爽。他的那些名人轶闻,尤其是语调,就像少见的酒心巧克力,剥开浪漫的糖纸,品尝完沙啦啦甜咪咪的糖果,中心还有一点什么……夜空湛蓝,仿佛透明,不像是夜里。绣着几颗金星的帘幕,似乎祇要轻轻一掀,就能看到另一世界:他们也在讲故事吗?他们那里有农村和城市吗?他们的青年除了高考还有别的出路吗?听着听着,想着想着,半睡半醒,这样仰面躺在门板上,就像盖着一床锦被,伸手就能抓起一把星,嘎拉拉手里搓揉玩赏。
月亮有些孤单。一蓬白云从她身边无声走过,就像几个小伙伴,顽皮地钻进了棉花糖里,就像没见过的童话,又像见过的鱼篓里的眼睛。星空下的听众没有声音,除了扇子在大腿上“叭”的一声。莪估计文学也是一种病,并且跟先天性痴呆差不多,主要是天生,次要是传染。像莫伯桑、陀斯妥也夫,海明威……不是都有精神类疾病吗?刘镇哥讲着讲着忽然会插进一句,“老虎,我与你哥都已人快中年,被耽搁了……”莪仰望星空,微风里又有云飘来,也是扯碎的棉絮,如梦移动,星星刚在木盆里洗过浴,干干净净,虽是夏天,但是不热,树杪摇动……
……岁月流过,青春不再。而莪,又做出了些什么呢?
“什么时候,带着家人,来我家……来我家一起……”现在,我们相对,却无语。终于,他抖抖的,喃喃道。语言其实是苍白的,语言有时候说多了会走向反面。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有些珍藏的情怀。但莪已经听懂,听懂了他没有说出来的……“干!”莪真想一醉。举起杯,“当”的一声,与我刘镇哥碰了,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为了儿辈的幸福!为了乡下的星空和……
赞(1)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