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放学回家后,陈思一走进堂屋,就听见爸爸妈妈两个人坐在堂屋中间窃窃私语,脸色诡秘而又冷漠。隐约听到什么“农转非”。他们先后看了陈思一眼,没说什么,但脸上传达的意思是这样的:不要听我们谈话,一边儿去!写你的作业去吧,也不要问我们。在这种情况下,陈思就从来没有问过他们,没有胆量,也没有兴趣。
写完作业时,饭熟了。屋内的灯光很亮,照得如同白昼,到处清晰可见。外面夜色浓浓,就是进不来。这光是头顶上一根长长的洁白的灯棍儿发出的,据说它叫日光灯。但陈思曾暗自比较过,这光比真正的日光,也就是阳光,要白,要冷,几乎没有一点温度,像是很亮很亮的月光。它们更不可能像阳光一样分解成七种美丽的颜色,不会形成彩虹的。这灯是陈思上初中前,父母特意为陈思换的,防止他的眼睛继续近视。在上小学四年级时,陈思就戴上了眼镜。由于酷爱读书,视力不断下降,父母很是着急,就换上了这种亮度很高的灯。回想起以前的灯光,陈思不由发出感叹:那个灯泡悬挂在头顶,像一个通了电的剥了皮的桔子,它的光辉昏黄昏黄的,让人一进屋,就仿佛处于黄昏之中!
现在每一个人,都处在灯的宁静的光辉之中,吃着饭。
吃着吃着,陈思觉得自己幸福极了!这灯光,这饭菜,这不声不响的圆圆的饭桌,这周围的一切,以及自己身上所有的衣物,都是免费的,可以尽情地享用,不用交一分钱,以后也不用交,真是享受啊!虽然有几次,母亲故意板着面孔,向他开玩笑,说等他长大了,能挣钱了,要每月给她发工资,每月得发多少钱呢?把几十年来对他的养育之恩一一还给她。第一次,还真把他下了一跳:她是妈妈啊,这还要钱?怎么个算法?能还得清吗?他疑惑而又难为情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但母亲转而低下头来,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品味着,脸都红了!她还真怕吓着陈思呢!陈思这才知道母亲是在开玩笑,并没有动真格的。
后来,陈思也曾几次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到底以后每月给父母发多少工资呢?想来想去,总是定不下来。但有一个意念被肯定下来,而且愈加强烈,那就是等她和爸爸老了,一定要好好孝敬他们,决不能让他们白白疼爱了我,他们给我的,我,都要还给他们,要还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大家都在吧唧吧唧地吃着饭,随意地吃,和往常差不多。只是偶尔,爸妈的眼神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他们似乎有些话要说,且是要对陈思说的,但却忍住,不说出来。是考虑得不成熟?还是时候不到?陈思有意无意地胡乱猜想着,没个结果。 爸爸还是第一个吃完。不过这次,他并没有到硬沙发上就坐,而是做到了离陈思很近的一个大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来,和蔼可亲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八仙桌,就像在看着陈思一样。他在等。
妹妹刚吃完饭,妈妈就急忙对她说:“永健,你不是写完作业了吗?那你到珍珍家去玩吧!”珍珍的家就在他们家后面不远处,他们俩人玩得很好。她也上四年级。永健欢快地“嗯”了一声就欢快地向外走去,好像珍珍正在门口喊她呢!这个妹妹一写完作业就急着出去玩,从不在家里呆着,谁也拦不住。从不想着复习预习之类的与学习有关的事情,可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让陈思这个当哥哥的多少有点羡慕:她的脑瓜里的智商一定很高!大家都是这么认为,就是聪明,天生的,没办法!所以,不管她怎么玩,爸妈都支持。所以,刚才妈妈的这个命令就像是蝴蝶的翅膀,长在了她的身上,让她既好看又获得了飞翔的能力,这样,她一下子就没影了。
这时,妈妈也吃完了。她把手中的那双筷子小心翼翼地摆放在自己的碗上,像在搞艺术一样。眼里竟有一种浓浓的诗意,像雪一样纯洁。她饶有兴趣地看着筷子和碗,好像它们是用象牙雕刻出来的,是精美而又名贵的艺术品,很好用,更好看,值得一看再看,啊,总也看不够!
这样,就只剩下陈思一人在吃了。一人吃,两人看着,等着,陈思有些不好意思。但他饭量大,又吃得慢,实在没办法。饭量大,这是爹娘给的,天生的,没法改。但吃饭的速度可几乎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别人。妈妈经常鼓励他,让他大量地吃甜食,他也喜欢吃,又从来不刷牙,所以,一嘴的牙齿都备受摧残。有些就被深深地打了一个洞,一直到牙神经——这可不好惹!它们都集中在口腔的左侧,一不小心有饭粒或菜屑落进去,它们就“蛰”陈思一下,提个醒儿。唉,陈思常常屡教不改!所以,陈思咀嚼吞咽时,一律用口腔的右侧。若是嘴里的东西稍微多了一点点,陈思就赶紧向有倾斜一点,歪着脑袋,谨防悲剧的再次发生。有一次,陈思麻木不仁,无意中触犯了,它们竟然“疼了”陈思一夜,让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流着口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个教训,记忆犹新,太深刻了!
但陈思此时还是加快了速度吃。他让他的舌头变得像一把高度灵敏的小笤帚,一有什么想不开的饭渣偷偷地往左边溜,它就闪电般地拦住,扫回来,像一个高明的守门员。陈思不愿意老这么慢吞吞地吃下去,太难看。
这时,爸爸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怕陈思真“出事”,便安慰他:“不用急,慢慢地吃,没人和你抢!我们不是都已经吃完了吗?”陈思一听,大为放心,这才慢下来,在父亲的关怀中,一口一口地随意吃着,再也不计较什么。
吃完后,满意地放下筷子,妈妈就开始收拾碗筷了。她的手脚麻利,快得陈思都插不上手。当她把一摞碗筷放到压水井旁的盆里时,陈思紧随其后,想帮妈妈洗。煎饼是她烙的,菜是她炒的,碗不能再让她刷了。可妈妈蹲下来,两手已插到冷水里,自顾自地刷起来,像没看着陈思一样。就这几个碗,不值得陈思再蘸手。陈思只好悻悻而归。
但回到堂屋里,他还是找到了一个“活儿”——抹桌子。仔细抹完后,他把小圆桌折叠,紧靠着南墙放好,又出去拿肥皂洗了一下手,擦干,这才在自己的小椅子上坐定,悠闲了,心安理得。这时,爸爸开始招呼他:“哎,永强,我有一件事要给你说说。”他,望着她,那么近,面容亲切极了!由衷地笑着,合不拢嘴了。竟有点像一位历经磨难的孤寡老人,那么慈爱,那么温暖地看着他,像看着他最爱的一个人!陈思一下子很感动,爸爸很少这样的。他在家里从不和陈思开玩笑,他喜欢庄重,喜欢严肃,喜欢长时间眯缝着眼睛思考问题。只有家里来了他要好的同学或者同事,他才从那种独特的状态中走出来,像完全换了一个人。变得活泼、洒脱,那张笑容,时而含蓄,时而豪放,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极具磁性和感染力,震撼着这间小屋和小屋里的瓶瓶罐罐,角角落落。谁听了,都忍不住随着他,一起开心地笑起来!
陈思凝望着自己的父亲,又有些局促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父亲此时变得深沉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在行政机关工作,是公家人,就是吃国库粮的。一般只有考上学的,才有这个资格,才能把自己的身份变为非农业户口,这就是农转非。就好像鲤鱼跳龙门一样,跳过去了,就变成了龙,跳不过去的,不管长得多大,都是鱼。很多人都想跳过去,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和从前不一样。除了考学这一条路以外,还有一条路可以。就是如果父母都是公家人,或者父母中有一个是公家人,子女就有机会‘农转非’,但是名额只有一个,我们家也是。你和你妹妹只有一个名额,不用奋斗,不用考学,直接就能转上。你觉得这个名额是给你好呢?还是给你妹妹?”
陈思的大脑在飞快地转,当然他希望这个名额给他自己,不费一点力就跳过了龙门,改变了自己的一生,飞到了天上,多诱人啊!可他又想:妹妹还小,哪里知道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她连争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啊,她现在正在外面玩,只知道玩,玩得没完没了,玩得昏天黑地!自己如果硬向父母要,父母极有可能会给我的。可我这样做,对得起我这个妹妹吗?我这不是欺负她吗?将来她长大了,会怎么看待她的这个哥哥呢?……何况我这么爱这个妹妹!陈思矛盾了一下,接着想:要是有两个名额就好了……偏偏只有一个……不行,得把这个名额让给妹妹!妹妹还这么小,什么事都不懂……多可怜!……这算是我这个当哥哥的为她做的第一件事!陈思这样前后想了想,定了下来。这时,他发现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在他的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那双眼睛在深情地鼓励着陈思:为了你自己,要勇敢、大胆!……怕什么?……爸妈都支持你!陈思怔了一下,但还是把刚才想好了的,如实向父亲说了,不做任何改动。父亲听完后,也怔了一下,仿佛遇到了不好理解的问题,又很棘手,甩不掉,也推不倒。但这些,在他眼中只是一闪而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下,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汇合之后,就各回个人的眼睛里,目光就变得慈爱,愈加生动。
这时,父亲又有点不放心:“永强,这是大事,你真的就这样决定了?不后悔?”
“嗯!”陈思毫不犹豫地说。因为一个农转非的名额而失去可爱的妹妹,这太不划算,也不是他的性格!
“好吧!……也罢……”陈忠信摇了摇头,冲陈思摆了摆手说:“你到你的小屋里去吧!我和你妈再商量一下……”
陈思就出了堂屋,来到自己的小屋里。
刚打开一本书没看几行,父亲就喊陈思过去。只见他右胳膊肘支在八仙桌上,左手放在膝盖上,热情洋溢地面向站在堂屋中间的儿子说:“我和你妈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想把这个名额留给你。你妹妹脑子聪明,以后一定能考上大学,这个我们不用担心。我们担心的是你!你现在成绩一般,学得很吃力,而且还复习过,说不定以后怎么样……”父亲停下来,怜悯地看着陈思,久久地。那个意思很明确:这个名额若不留给你,那你的将来,我们一百个不放心!
陈思一阵阵的高兴,自己以后有保障了!是的,这个妹妹很聪明,名额给她是有点浪费。父母的考虑很周全,每个人都能接受。只有一点,就是自己的智力。智商有点低,不够用。低到让人担心,需要人照顾,可怜兮兮的!唉,这是很难改变的,比农转非难多了!或许,这根本就不能改,也不能变!陈思突然觉得,自己曾经有过的许多远大、美丽的理想,现在看来,都像幻想一样不靠谱,可笑、迂腐,而又荒唐!一个接一个地,在他的周围,无声无息地破灭了……
妈妈仿佛看到了陈思的心事,着急地说:“其实咱们家最笨的是我。我小时候一年级都没上完。一考试,我语文能考100,数学就考零蛋!一加一不知等于几。”这时,妈妈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可笑的表情,她好像总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笨,说出来会好受一些。在这之前,她曾好几次说到这件事,只是没有这次这么动情,这么投入。她的娘家,是在西北方向,离这有11里之远的一个小村庄。很落后,不知现在通上电了没有。小时候,自己曾到过姥姥家,到了晚上,就点煤油灯。那小小的火焰如黄豆大小,仿佛只照亮了它自己,其余的什么都照不到,都在模模糊糊的黑暗中。什么事情都不能做,只能睡觉。陈思就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哭着喊着要回家,谁都安慰不了,只想着马上就回到明亮的灯光下……而妈妈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了多少年啊……
这时,陈思注意到,妈妈的眼睛有泪光在闪动。她自己可能还不知道,她笑了起来,泪光一闪一闪!陈思觉得妈妈好可怜!……这时,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滚落出来……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但我小时候身体很好,整天爬墙上树,捞鱼摸虾,像个小男孩一样结实。有个马戏团的老板看中了我,想把我买下来,你姥爷姥姥怎么也不同意,怕我受不了那个苦……”
“……有一天,我爬到一棵树上,看到一只绿绿的虫子正在树干上爬,觉得挺好看的,随手拿起来放到嘴里,咽了下去……我不知道那是一只蜇拉毛子……”
陈思一听,惊骇得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但还是不相信……因为这种虫子太可怕了,它身上竖着密密麻麻的数不清的刺儿,每一根刺都是微小的毒针。若不小心碰了一下,沾上一根毒刺后,它就牢牢地在皮肤里扎下根来,不断释放着毒汁。像一只大蚂蚁总在用力地咬、咬、咬……让人疼得受不了!小孩子疼得哇哇大哭,大人疼得咬牙切齿。但几乎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不能把它拔出来,因为它太细、太短,肉眼很难找到。就是找到,也无济于事,手指掐不着,钳子钳不到……只能由着它,心里恨死了它。最起码也得四五天啊。陈思被蜇过几次,深受其害,看见它,就像看着一只老虎……战战兢兢的,吓得赶快远远躲开,越远越好……
所以,当陈思听到妈妈把一只蜇拉毛子吞了下去,就觉得比吞下一个炸弹还可怕……就忙问妈妈:“真的是蜇拉毛子吗?”妈妈肯定地点点头,一脸痛苦。她开始恐怖地描述她的惨状:“从嘴巴到咽喉,到食道到胃,都像是用开水烫过一样,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这时,妈妈的脸痛苦万分,张着嘴巴,啊啊啊啊沙哑地叫着,仿佛那只可怕的虫子还在她的喉咙里,带着它浑身的刺儿,就是不出来,仿佛,永远也不会出来了!“好几次,我就晕了过去……人像死了一样。彻底醒过来之后,好几天不能吃饭!……”
妈妈就这么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不忍心再说下去!……她又笑了起来,凄凄惨惨。她在笑她自己:真是傻得没边儿了,傻得没治了,再傻,还能傻成什么样……她的脸上似乎还有一丝祈求:请我们不要笑话她,已经够可怜的了!……
陈思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伤痛,用目光安慰起妈妈:你永远是我的好妈妈,是我和妹妹的好妈妈!……我们爱您!……
陈思这时确信,妈妈就是很傻,傻得都有点……但她多么爱我和妹妹……很多时候并不傻,而且挺高明,比如做骨头丸子、蒸豆腐卷子,都好吃极了!……把我和妹妹都养这么大了……这就是一个好妈妈!
妈妈擦着眼泪出去了。
陈思用目光追随着……
可当陈思回过头来,无意中看了爸爸一眼,又是吃了一惊!因为他还在恨恨地看着刚才妈妈出现又消失的堂屋门口:不能原谅她小时候的愚蠢,简直愚不可及!而她,竟然就是我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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