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来,陈思觉得自己的生活波动得厉害。
一是因为昨天上午放学后,他刚走到堂屋门口,母亲就一盆泡好的衣服推到他的面前,郑重地说: “你都是初中生了,以后自己衣服自己洗吧。”陈思蹲下来就开始洗,感觉索然无味,像在做苦工。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叮嘱:“主要搓领口袖口,这两个地方最脏。”陈思的手在冷水中一一找到,只搓了一会儿,就累极了,想要走掉。可一想,妈妈已经为自己洗了十几年了,怎么好意思呢?可是,余下的时间都要自己来洗,这一生,多么漫长!因为总有一盆又一盆的衣服,在他的脚边,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他!
二是陈思对自己的脸很失望。单眼皮,鼻梁低矮,肤色黧黑,尤其是嘴巴,向外鼓起来,怎么抿也抿不回去——像极了类人猿!当他走在了一中的校园里,或者走在大街上,一发现有人注意到自己时,就低下头,抿紧了嘴巴,一边惊慌,一边恨透了它。
但这些,并没有惊动陈思的学习。每一课,每一次作业,他都认认真真,用上全力,绝不偷懒。他认为,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学习了,吃饭、喝水、穿衣等等,都是为了它,天经地义,谁也不能否认。并且,这所中学是全县最好的一处中学,要经过激烈的竞争才有资格来到这里。去年,陈思就小学毕业了,但没有考上,只考了189.5分,离分数线还差十多分。所以陈思只好重返小学,辛辛苦苦复习了一年,才考到这里,机会来之不易啊!当陈思走进这所中学,看见一座座高高矗立的壮观的楼群时,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刻苦学习,成为一名优秀的初中生。一个远大的志向在他的心中清晰地屹立起来,比这里的每一个建筑物都要高得多,而又险峻,像是一座山,需仰视才可看见。而他的头顶,正是这座山的最高峰。所以,当陈思感觉无人注意到自己时,他的脑袋就微微昂起来,真像一座小山峰一样。其实,这时他的个头很矮,发育缓慢,顶多也就一米五,远远近近一个小不点。这一年是1991年,他十四岁了。
班主任姓陈,叫陈德收。当他微笑着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自我介绍时,陈思发现,每一个字都称得上好看,笔画扎扎实实,很有力度。他当书法老师也行啊!不过,要是把名字中的“德”换成“得”不是更好吗?“得收”、 “得收”,得到收获!要不要告诉他一声呢?陈思这样想着,继续观察。陈老师带着一副宽大的金丝眼镜,目光温和而又沉稳,似乎还有一股威严在里面。人长得不高大,却异常结实,好像练过武术一样。他带陈思这个班的语文。
他很欣赏陈思。陈思的第一篇作文《有意义的一件事》被他当成范文在班里念,又让学生分小组来品味欣赏——这对陈思的鼓舞很大,不可小觑。陈思的文学梦作家梦皆由此发生。从这个意义上说,陈德收就是陈思的贵人。但陈思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里,他只是害羞,觉得自己的作文不配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脸都有点红了。他不敢看同学们的热情而佩服的目光,像被某件事情难住一样。
其他几位老师也都挺好的,陈思都喜欢,尤其是英语老师。她长得很漂亮,上课时温婉亲切,偶尔也热情洋溢,不变的是她眼中的慈爱和深情,真挚动人,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暗暗叮嘱自己:一定要好好听她的话,把英语学好。这么多天了,陈思从来没见过她生过气,更没见她发过火——一个最喜欢微笑的老师。陈思从此喜欢上英语课。也记住了她的名字,叫王丽萍。
就这样,渐渐地,陈思适应了初中的生活,从里到外,都是初中生了。生活很单纯,从家走到学校,再从学校走回来,再到学校……如此循环往复,度过了不少日子。
一天,陈思刚从学校里出来后不久,就感觉到了尿意,可不想再回去。路上没有厕所。陈思不由加快了脚步。在进入他的家所在的那个小巷子时,感觉膀胱饱胀,撑得有些难受。可又不敢跑起来,那样会更加难受。他心里想着:厕所,厕所,厕所……快要忍不住了。当看见自己家的大门敞开着,就像一个马拉松运动员,在最后十几米,露出了艰难的欣慰的笑容。
但陈思没注意到,他家斜对门家的大女儿,在看着他迅速地后退着,向着自己的家门口,一脸惊喜。她那发育得相当丰满的身体变得灵活极了。
陈思家的厕所在院子里的西南方,斜对着大门口,像一个东西向的狭长的过道。若没有一堵矮矮的墙挡着,厕所内就一览无余。陈思刚走进去,便急不可耐地开始方便——不愿再多走一步。就对着地面,根本不对着尿罐子了。温热的尿液倾泻而出,急急地落到地面,丝丝丝地响。它们不断涌现出许多个小泡泡,不断破灭,不断向周围蔓延,像一场小小的洪水。陈思满意极了,幸福地看着它们,像在教室里看着自己得了满分的试卷,真有点志得意满!这时,陈思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也许是感觉到有一点点不对,他发现斜对门家的大女儿,正站在自家高高的平房顶上,看着自己。那张脸,比平时见到的每一次都漂亮多了!眼睛又黑又亮,赞叹着,欣赏着,远远地,流露出浓浓的爱意!同时,也在尽情地释放着她体内过剩的馥郁的青春!见陈思发现了她,她并不逃避,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毫不害羞,也没有一丝猥亵之意。陈思吃了一惊,不知她有没有看到实质,只好一边尿着一边向厕所深处挪去,难堪得像一个断了几条腿的横着爬的螃蟹。躲了起来。
陈思隐秘地知道,自己其实是希望偶然能看到一次女生撒尿的,虽然一次也没有看到。但从来没有想到女生也有类似的愿望。这件事让他吃惊了好长时间。但他撒尿是不希望女生看到的,所以,自从这事发生以后,每次撒尿,他都向对面瞅一眼,然后再走向厕所深处,开始。
学校上课时间为周一至周六上午,很接近双休日。所以,星期六上午,当陈思背着书包走出教室的一刹那,就像一个飘飘欲飞的氢气球,浑身轻松极了!除了打扫卫生的,大家都是这个样,没一个留恋的——走出教室,就是在旅游,到处都是醉人的景色!
一个迫切的愿望在催促着陈思。他加快了步伐。真想一下子飞入家中,打开爸爸的书橱,看个够!爸爸年轻时酷爱文学,立志要成为专业作家,所以买了很多文学之类的书籍,古今中外的都有。不过,坚持了好多年,只发表了一首小诗和一篇微型小说,其他的都成了废纸。无奈之下,他开始写杂文,发表了不少“豆腐块”,这哪里能算进入文学界?离他的梦想还差得太远,有些遥不可及了。留下这一本本书,在书橱里老老实实地呆着,陈思很喜欢。上小学时,陈思看不懂,但现在,它们都向陈思敞开了自己,毫无保留。陈思一看到它们,就像看到了水饺、包子、油饼一样,恨不得一口全吃掉。平时功课紧,不容易挤出时间,往往星星点点,不过瘾。但周末就不同了,可以捧上一本书,美美地看上好长一段时间,一饱眼福,很解馋!
很快,陈思就赶到家里,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撂,便来到书橱前,搜索着,寻找着,用饥渴的目光。不一会儿,陈思就抽出来一本《1976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获奖作品集》,躲到了自己的小屋内,贪婪地看了一页封面,便掀开书页,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渐渐,忘记了周围,忘记了一切!
正看得上瘾,忽听爸爸在堂屋里喊:“永强,烧水!”陈思的小名叫永强。这个命令是不容违抗的,必须立即执行。陈思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几行字,很不情愿地离开了自己的小屋,向锅屋走去。他的这件小屋,正冲着大门。小屋紧挨着厕所,和厕所共用一个墙壁。全家就这个墙壁没刷上水泥,偏偏又对着厕所。陈思撒尿时,有时就对着这个墙壁。落上去的尿液有相当一部分被红砖快速吸收,像是海绵一样,爸爸警告过他很多次了,他就是不改,觉得好玩。直到有一天,陈思突然意识到这个墙壁就是自己的小屋的一部分,才真正停止下来。他也曾央求过爸爸,想搬到小屋的隔壁,因为紧挨着这间小屋的是另一间小屋,一起盖起来的,里面没有任何人住,还有一张床。但爸爸脸色严峻,断然拒绝了,虽然,也没说出点什么。
锅屋就在大门里侧建造起来的,一进大门就是。共支起两口锅,一个是小铝锅,一个是大铁锅。陈思刚走进锅屋,爸爸的话就追了上来:“烧大铁锅!”因为蒸包子要用大锅。陈思一边回忆着小说的情节,一边迷迷登登地烧起来,用玉米秸和木头。一会儿,火就熊熊燃烧起来。过了大约八九分钟,爸爸来到锅屋里,看水烧开了没有,结果一看,陈思烧的不是大铁锅而是小铝锅,完全烧错了!大铁锅里准备好了水,而小铝锅里一滴水都没有。他一边愤怒地掀开小铝锅的锅盖,看烧化了没有,一边怒斥陈思:“叫你烧大铁锅,你怎么烧铝锅?你是没长耳朵还是没长眼睛?”陈思一看就傻眼了,畏畏缩缩地站起来,羞愧万分地望着自己的爸爸,不敢说一句话。这时,陈忠信露出极端的蔑视和不解,烧红了他的眼。他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地哆嗦着,呼呼生风!终于,他一脚向陈思的大腿上狠狠踢去,他坚持练武已几十年了,所以,这一脚非同小可。陈思哎吆一声,差点歪倒在玉米秸上。他捂住腿,艰难地支撑着,叫着,眼泪就滚落下来。但他只是在拼命地埋怨自己,觉得自己太无用,既废了火,又差点烧坏了锅,还耽误了时间,所以罪不可赦!就是再挨上一脚,他也不准备逃避,坦然接受惩罚!
但他爸爸显然已出了不少恶气,剩下的不足以再动用武力,转身回堂屋之前,他不屑地看了陈思一眼,像是洞穿了他的一生。
陈思赶快擦一把眼泪,着急地把燃烧的木头移到大铁锅下面,全神贯注地烧起来,心想再不能出一点差错了。
水很快就开了。再放上包子,接着烧,一锅包子就熟了,陈思松了一口气。接着第二锅。这其间,他的妹妹一直在剥蒜。陈思烧完火之后,就把剥好的蒜放进蒜臼子里捣。这件事,陈思从不让妹妹做,她力气小嘛。捣碎后倒在一个小盘子里,再倒上花生油、酱油,和醋,作为桌上唯一的一道菜。
包子在桌子上的盖顶子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盖顶子是用很多高粱穗下面光滑的高粱杆做成的,圆圆的,既耐用又美观。陈思拿起一个包子刚要吃,发现妹妹坐在桌旁还是一动不动,望着包子堆出神,好像在想:包子会不会很难吃呢?她是陈思的妹妹,小陈思三岁,正上小学四年级。陈思忙拿起包子送到她的面前,可她连看都不看,撅起了嘴巴,好像在和包子生气呢!陈思这才想起来,今天早晨上学之前,不小心把她掉在地上的钢笔踩扁了。她就这一支钢笔,而且很好使,就这样落下了“终身残疾”,她心疼极了,掉了好几滴眼泪。陈思赶快把手中的包子放下,又千挑万选,选中了一个“长”得漂亮,个头又大的包子,两只手,恭恭敬敬地送到妹妹的手边,妹妹的手不动;送到妹妹的嘴边,头一偏。陈思一下急了:不吃饭怎么行?光不吃,自己的罪就更大了。不行,得赶快想办法。陈思的手没有回来,他诚恳地说:“一吃完饭,我就给你修。实在不行,你再把我的钢笔踩扁一只,随便哪一只,随你挑。你踩两支也行。这样行了吧?!”妹妹还是不理他,这时又好像已经吃饱了,正讨厌包子呢!妈妈在一旁看着永健,笑着说:“你们看永健,嘴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这么一说,妹妹的嘴巴就撅得更厉害了,再挂上一瓶醋都行。陈思就更急了,祸可是自己惹的,无论如何得自己想办法,别人帮不上忙。妹妹就这个脾气,她生气时就吃自己拿的,不吃别人拿的,不给别人“将功赎罪”的机会。那该怎么办?……陈思突然想到这样一个妙招:他两手吃力地端起盖顶子,把一堆包子,一个人就给“抬”了起来,往妹妹的嘴边送去。心想:反正你也饿了,你得吃饭,你只能从这一堆包子中拿一个,其他地方都没有。只见妹妹看着越来越近的小山一样的包子堆,一下子笑了起来——所有的包子都在这里,其他地方若还有,那是别人家的。所以,要想不挨饿,只能从中拿一个,别无选择!没想到哥哥还有这么一招!她拿起一个包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吃起来——刚才太难为哥哥了。陈思仔细看着,她的脸都有些红了,吃得津津有味,忘记了今天所有的烦恼。他自己也高兴起来,赶快小心翼翼地把包子堆给撤回来,可不能滚落一个包子!放下后,他对自己满意极了,觉得自己偶尔也能“高明”一下,一时间,还真有点佩服自己,了不起!他就拿起一个包子,兴冲冲地用力一咬,结果“啊”的一声差点吐出来,转过身,跑到堂屋的门口,左脚踩在门槛上,用力地吐,一直吐得干干净净。因为,包子是肉馅的,而陈思一遇到它们就反胃,就是闻到也受不来了。在陈思很小的时候,家里很穷,一年到头很难吃到饺子,尤其是肉饺子。有一次,妈妈竟然包了一顿肉饺子,那时好像还没有妹妹。陈思吃得肚子溜圆了,妈妈疼爱他,还给他吃。到陈思实在不能再吃了,走路都有些困难了,妈妈笑嘻嘻地,又硬往他嘴里面塞了一个饺子。结果,陈思的肚子差点要爆炸了,往外吐苦水,但陈思就是舍不得吐出来,好几次,就差一点点!从此,就吃顶了,再不能吃一个肉饺子,肉包子肉饼都不能吃了。好像他一生的肉馅都已经吃完了。家里如果包肉饺子或者肉包子,一定得包一些素的给陈思。他们自己的包子圆圆的,中间拧得一圈一圈的,像在优美地旋转,煞是好看。而自己的包子们,是两手用力一挤挤出来的,制作简单,模样难看,中间一条缝,长长的——像是冬天农村老头们自己穿的棉鞋,厚实又蠢笨。陈思必须得找到它们,否则,一旦吃错了,就比吃错了药还要难受。陈思早已习惯了。今天陈思高兴得有点“得意忘形”,破了常规,自然,就应该受到惩罚。
陈思返回到凳子上,找到自己的包子,“艰难”地吃起来。突然又受不了,来不及冲出去,就转过身,一阵干呕。最后,又来到门槛上,把嘴里的再次吐得干干净净,回来。这时,坐在对面的妈妈给他找了一个素包子,心疼地说:“永强,你看你不小心。”陈思看了一眼妈妈,她正慈祥地看着自己,笑呵呵的。她的脸圆圆的,眉毛又黑又粗,低低地垂着。在这个小屋内,她的眼睛里全是母爱,没有一点责备,像是和煦的明媚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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