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赵氏生于民国二十五年。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在威宁县围帐村拥有良田百亩,富贾一方,方圆二十里地无人不晓。
官军烧杀抢掳、催粮要马、索要绫罗绸缎、黄金纹银,民不聊生,苦不堪言。清末和民国年间,“土匪”头目刘毛二、马二华在马摆河啸集千人,效仿闯王李自成,与部下同甘苦诛强暴,遇百姓平买平卖,不拿农民一针一线,有事打仗无事耕田,公开喊出“上等之人差我钱,中等之人莫休闲;下等之人团结起,打富济贫跟我干”的口号,与官军作战数十年。
足帮手,手帮足,外公与刘毛二、马二华和谐相处。“土匪”缺粮少银,派人来取,外公从不手软有求必应。
马摆河两岸大山夹索,河水自西向东穿流在乱石和陡崖间,河面或宽或窄,水速缓急无常,险滩无数,水声和松涛声相互交织,响成一片。北岸坡顶为马摆大山山南,南岸坡顶为松林,数里不见人烟,从坡顶至河谷需走三个时辰。
南岸窝子箐半山腰里,高高垂下几根手臂粗的麻绳,供人攀援而用。几年间,沿线手抓脚踢攀爬过的地方,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印辙,寸草不生。窝子箐沟深洞险,怪石嶙峋,地势险要,周围有难以辨识的溶洞数十个,极易藏身,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北岸谷底人走马嘶狗吠明察秋毫。刘毛二在此设岗放哨,部署两个营的兵力。
斜对面上游有个能容纳数千人的溶洞,临河背岩,山高坡陡。洞口林幽树密,高宽数丈,洞中央宽达七八十丈,长数千米,洞顶滴水,洞底叮咚,更加衬托出洞的宽阔和幽静,洞内钟乳石千姿百态,互为单元,人马穿行其中,各不零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有敌情,窝子箐哨声大起,怒如虎吼,洞内“土匪”闻风而动,遥相呼应,常把偷袭的官军打得屁滚尿流落花流水。
民国十三年,唐继尧欲谋取云南统治地位,指使威宁县知事黎师韩设计杀死刘毛二。黎师韩邀请刘毛二做客,预谋以端杯为号擒刘,刘将计就计,将其主力密布城内,做好战斗准备。第二天,刘毛二带卫士马二华等扮装赴宴,约定握手为号擒黎。黎走出县府大门相迎,正准备握手,马二华一个箭步冲上前,持枪制服黎为人质。大队人马迅速占领衙门,缴了国军的枪。未达目的,唐继尧又设计招刘毛二任昭通警备司令,刚进城就被缴械。马二华率队攻入城内,与国军浴血奋战,救出被关押人员和刘毛二尸体。
马二华率部北上援川,东进援湘,受滇黔川湘军总司令袁祖铭、贵州省长彭汉章委任驻防贵阳。民国十五年五月,彭汉章外出,把省务交马二华代理,桐梓派周西成设宴诱捕马二华,被秘密处决。
刘、马一死,外公激流勇退,保全了自己。怎奈历史的洪流此起彼伏,随后的土改运动杀富济贫,按四类阶级分,自然被划到了富农一派。斗地主,斗的是财产,斗的是大烟。
吸食鸦片是旧中国遗留的丑恶现象。西南鸦片种植面积之广吸毒人数之多为全国之冠。不少农民长期把种植鸦片当作主要经济来源。吸大烟是富贵人家的象征,是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才吸得起的奢侈品。外公也不例外。他随时舒展地躺在一张榻上,撮一撮“黑釉”捺进烟锅底端,再把长长的烟锅伸到一盏永不熄灭的暗淡的青灯火苗上,从上面惬意地吸着。一天,两个强盗结伴来偷东西,吞云吐雾的外公看见了。这时已差不多过足烟瘾,正是精神百倍达到人生中最奇妙境界的时候。他娴熟地端起火药枪,子弹上膛,向着门外平举,“唰”地一拉扳机,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枪口升起一缕小小的白烟。门外那人脑门中了一枪,血肉横飞,红花脑浆细细地流了出来,将脸上的泥土冲出一条小沟,徒劳地挣扎了一下,仰面朝天不再动弹。他眼睛都没移一下,摊开手,抓起另一把火药枪,对准竹林扣动扳机。远处鬼哭狼嚎,红血从白肉中溅出,强盗痛不欲生,肠子流了一地。外婆喃喃自语:“造孽了,造孽了。”请了传教士用了一个星期把肠子塞进肚子,把炸开的肚皮缝上,活了下来。
杀人偿命,一命抵一命,外公被拉到刑场。刑场在树高林密的山上,一块视野相对开阔的地块。死亡面前,谁都会恐惧。外公感觉到浑身冰冷得要命,眼前一景一物变得模糊起来,变脸失色,面如土灰,额头上冒出豆大的冷汗,两腿瘫软,颤抖着说:“儿孙不可以沾毒,不可以结势力,做人要走正道……”
枪响人倒。但他没有死,依然徒劳挣扎着,颤栗着,嘴啃泥土,翻着白眼,双手紧抓地面,像一条被人刺破肚囊往外流着浓汁的菜虫,吃力地蠕动,发出痛苦地呻吟。子弹射穿的洞眼,血涌如注,咕咕地冒着一股泛着泡沫的红黑的鲜血。他抓了一把黄土,费力地摁到背后射穿的枪眼里。还没准确找到位置,那把土就变成了黏糊糊的血泥巴,衣服、裤子,指缝,染得黑红。强烈阳光照射下,越加腥红,越加瘆人。有人动了恻隐之心,朝他的背部补了一枪,外公两腿伸直,不再动弹。热烘烘的空气里,流出的鲜血在土壤表层蔓延、渗透,变紫变黑。
外婆费了很大劲,把尸体搬到两三里远的地方挖坑埋了。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外公一死,执行者可以毫无阻力抄家了。从家里搜出好几斤大烟,若干金银财宝,殷实的家境从此没落。
祸不单行,外公被枪决三年后,他的长子也死了。政府在一次“反围剿”战斗中,收缴到一本“造反”人员花名册,名单上有他的名字。这还得了,政府火速前往捕获,将其押赴刑场。没有经过庭审,疑凶正在喊冤,一声未完,手起刀落,“咔嚓!”,一瞬间的事,“犯人”还来不及疼痛便已经身首分离,脖颈上咕咕涌出的一摊殷红血迹很快渗进了黑色的土壤里。
慢慢冷却的尸体像一条冬眠的蛇。刑场外,虎视眈眈的野狗早已垂涎三尺。
人饿没食物吃,上山打猎;适者生存,野兽为了求得一息尚存,也和人类进行着殊死搏斗。等找到尸体,已被野狗撕扯得只剩一副骨架了。
老年丧子,人生不幸,疼痛刻骨铭心。埋坟是一个人死了的标志,标志着这个人曾经在这个世界活过。外婆把为自己准备的棺材让给了她的儿子,全程看着人们埋了,之后躲进房间,喝酒麻醉,仿佛这个世界与她无关,仿佛剩下的子女都不是她的。
乱世多冤案也多奇案。大儿子死后,政府才发现杀错了人。人世间有过多少这样的阴错阳差!这类生活悲剧的演出,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一个人的命运,而常常是各种社会矛盾所造成的。
乱世年头,死了也就死了,人死不能复生。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二儿子去县城做生意途中也因病致死。看相算命就是窥天机,注定是要犯五弊三缺的,真正有道行的老先生往往非聋即瞎。路途中一位算卦占卜盲人死活告知不能前往那个方向。不信邪,去了,半道生病,客死他乡,做了异地望乡鬼再没回来。
中国人对于天干地支非常重视,信仰佛教和道教,把命和运分开来理解。一辈子就算一次命,运却不同,要算运程,十年一大运,五年一小运。历史记载,诸葛亮上懂天文,下晓地理,料事如神用兵用人皆恰到好处。每遇难题,阴阳五行,观星望气,必暗自使用一种独到的占卜法。心要诚手要净,焚香向天祷告,然后在纸上写三个字。这三个字是神与人的心灵交流,也就是说,你的心事上天已经了解,上天会对你作出指示、安排。诸葛神数,共三百八十四爻,谶语句法,长短不一,寓意深远,对占卜者的思路有很大的启发,特别是正陷于彷徨迷惘中的人,更有一种拨开云雾重见天日豁然开朗的感觉,可以作为判断吉凶,决定进退、是非选择的指南针。
三儿子十六岁,下午放学,晚饭将近,浑身无力,胸痛难忍,呼吸困难,嘴张开,像被人卡住脖子的老母鸡,双脚挣扎上下蹬腾,双手乱抓想撑起来。求生的本能使他痛苦不堪。吐出来泻出来的东西发出死牛烂马的酸臭。郎中脸色凝重,把脉开了几味草药煎服。外婆天天找人跳神念符,依然鼻血不止,像个关闭不了的水龙头。慌了神,用盆接,一次淌半盆,刺眼的鲜血在房间里充满了呛人的血腥。没过几天,一命呜呼。
儿子接二连三夭亡,毁灭了外婆的灵魂,击垮了她的肉体,靠拐杖撑持着东走走西看看,唉声叹气,自言自语。她开始过一种世界上从未有过的忧郁而孤寂的生活。
原本是老四的小儿子变成老大,人丁兴旺的家,瞬间少了生机。一个家庭要发达起来,要经过几代人数十年的努力,但要毁起来,只需折腾那一下,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努力付之东流,一夜之间,家也就不像家了。
解放前的外公家属于殷实之家,但人富并不意味着思想观念新,裹小脚的陋俗仍然没有停止,脚缠得好不好看,脚缠得小不小,直接影响了女孩子的一生。缠足后撕心裂肺的母亲总是被外婆教导“脚一定要小,才能嫁个好人家!脚大面丑。”
缠足始于北宋,迄今近千年,与吸食鸦片、男人留辫子齐名,被列为近代中国人在世界上最可耻或最野蛮的三桩丑事,是中国古代男尊女卑社会结构中一种畸形的审美标准。缠足产生蔓延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时代过于长久,以至于该在封建制度下发生的事都发生了。在那个时代,女人的命运是不被自己掌控的,她们无法摆脱封建的枷锁,也无法决定自己的未来。
裹脚的起源与统治者相关。上有所好,下必甚之。唐玄宗喜好道教文化,道教在唐朝达到了发展的巅峰。乾隆皇帝酷爱书法,有力推动了书法的发展。李后主喜欢小足女人,所以就流行了裹脚。封建士大夫病态的审美观,视女人如玩物,赏玩小脚成为癖好。
缠足最为兴盛的明代,大批南京移民迁移到云南屯垦,缠足的习俗也随之带到了边疆。放足的历史始自清末,1909年11月,云南布政使沈秉堃在转发总督李经羲批示的一份公文中就说到“筹设天足会”,明令剪辫放足,已缠足者不论年龄大小都要放脚,未缠足的小姑娘一律不准再缠足。可滇黔地区封闭偏远、社会发展缓慢,收效不大,这里的女人仍在偷偷缠足。
“裹小脚一双,流眼泪一缸”。“三寸金莲”名字虽雅,却是女子以健康为代价,用血肉模糊的生理和心理代价换取的。缠足之苦,层层切骨,刻刻痛心,让人心惊肉跳惨不忍视,五岁的母亲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缠足先要准备好各种用具,包括裹脚布、缠足时用的针线、棉花、木盆、温水、剪刀等。
白色裹脚布六条。一般宽三寸,长七尺。要浆好,缠到脚上才不会挤出皱折。
平底鞋五双。鞋形稍带尖,鞋子大小宽窄要能随着缠脚的过程慢慢缝小、缝瘦。
睡鞋两三双。睡觉时穿着,防裹布松开。
针线。把缠在脚上的裹布密密缝好。
棉花。脚骨凸出的部位用棉花垫着,免得穿鞋时把脚磨破。
脚盆及热水。缠足前用温水洗脚。
小剪刀。剪脚趾甲用。
缠足的过程,主要是把关节扭屈,把脚上的横弓和纵弓扭到最大限度,再用布条缠裹固定。扭伤、脱臼必然发生!外婆让她坐在矮凳上,在盆里盛上热水,把双脚洗净,趁脚尚温热,将大拇趾外的其他四趾尽量朝脚心拗扭。
缠的时候慢慢收紧,让足部肌肤受到的压力一次比一次紧,以两脚能忍受的小痛为度。先缠第二、第五两个足趾,缠得向脚下蜷屈,连带第三、第四两个趾头也跟着向脚下蜷屈,用裹布缠到最紧。两个月左右,脚慢慢适应,再次解开来重缠,更用力将四个蜷屈的脚趾头由脚心底向内侧勒紧,每缠一次要让脚趾更往脚底多弯一些,免得缠好,脚趾头挤在一起,脚尖太粗。一直要缠到小趾压在脚腰底下,第二趾压在大趾趾关节下才可以,再用针线紧紧把裹布缝起来,硬挤进尖头鞋里。逼迫孩子到处走动,身体的重量压在内弯跪折的八个脚趾上。每缠一次得把几个扭伤的关节再伤害一次,痛苦难当,痛不欲生。
有时也用石板压。石磨或洗衣服的石板是最易获取的重物。脚缠得不称心如意,就拿石板压。歪屈的脚掌受压迫,十分痛苦,一个时辰膝盖以下就麻痹了。石板的重量有时不够,还要往上加重物,让内拐的脚掌矫正回来。双腿麻木,怕血液循环不良双脚坏死,压一段时间,要站起来适当运动,可是双脚麻木如何行走?还得用两个人搀扶着。连续压上一两个月,效果显现,脚掌变得纤瘦,脚趾蜷弯的程度也较理想,脚两侧变得平直周正。
虽然脚腰折断了,但脚仍然臃肿难看。外婆又念叨:你这双男人脚,怎么还不烂?我看难烂了,该使用法子啰。于是,找来半个瓷碗,敲碎成尖锐颗粒,放在她的脚底,再用缠脚布包裹起来,套上小鞋,让她下地走动。
尖锐的瓷片刺进脚趾和脚掌,血迹从缠足布渗透出来。不通气,伤口化脓溃烂,用一根细针轻轻挑破伤口,把扎进脚板的碎瓷小心挑出来,钻心的疼痛!挑完碎瓷,再紧紧用布裹上,化脓,再裹。溃烂的部位和裹布紧紧粘着,裹脚布解不下来,需浸泡在温水里用力撕,脓血淋漓,血块连着皮撕下。洗脚盆里,流出的血水像一条暗红色的蚯蚓,蠕动几下就扩散开来,把水染成了腥红。
裹脚仍是日紧一日,直到肿消了,脚趾缠到脚底下,才算完成裹尖的工作,接着便可进行裹瘦。
裹瘦的工作是把小趾跟的部位向脚心内侧往下拗,足趾压入脚心内侧更多。缠的时候把小趾骨用劲向下推,四个脚趾顺着向脚掌内缘推进去,使劲把裹脚布缠紧,两只脚痛得半天不能走路,勉强挣扎着用脚后跟垫着走,走一步痛一下。白天一双脚痛得寸步难行,到了晚上一双脚像炭火灼烧一样痛苦。孩子痛得半夜起来解开裹脚布捱着脚痛哭,被发现了又遭一顿打骂,再狠狠地裹回去。第二天,裹布缠得更紧,脚肿得更厉害。
差不多六个月的时间,由脚内缘能摸到脚趾头,这样才算瘦到家。接着进行裹弯的工作。裹弯是要在脚底掌心裹出一道深深的凹陷,凹陷越深,脚掌弓弯的程度愈厉害,裹到脚掌前后折成两段,中间一道深缝达四五厘米。脚背因为脚掌弯折的关系,向上膨起成高坡状。
骨已碎,已折,趾头像蜗牛样屈卷在脚底,不再舒展。脚的长度明显缩短,标准的小脚三寸长,也就是十厘米左右,是不忍注视的荒谬的畸形。
胡也频《小县城中的两个妇人》一文中有段绝妙的女子自白:“可不是,男子喜欢小脚,我们就把脚缠得又窄又小,窄小得,至于不能走路”。这实实在在的话语,透露出女子的悲哀与无奈。
冯骥才曾经妙论过《三寸金莲》,称朝廷凶不过小脚:
人说,小脚里头,藏着一部中国历史,这话玄了!三寸大小脚丫子,比烟卷长点有限,成年论辈子,给裹脚布裹得不透气,除去那股子味儿,里头还能有嘛?
历史一段一段。一朝兴,一朝亡。亡中兴,兴中亡。兴兴亡亡,扰得小百姓不得安生,碍吃碍喝,碍穿碍戴,可就碍不着小脚的事儿。打李后主到宣统爷,女人裹脚兴了一千年,中间换了多少朝代,改了多少年号,小脚不一直裹?历史干它嘛了?上起太后妃子,下至渔女村姑,文的李清照,武的梁红玉,谁不裹?猴不裹,我信。
大清入关时,下一道令,旗人不准裹脚,还要汉人放足。那阵子大清正凶,可凶也凶不过小脚。再说凶不凶,不看一时。到头来,汉人照裹不误,旗人女子反倒瞒爹瞒妈,拿布悄悄打起“瓜条儿”来。这一说,小脚里别有魔法吧!
一般来说,小脚从正面看,像火伤之后脱去陈皮烂肉,露出变形、变颜的一个肉疙瘩。那是一幅完全消解了人足的原始形象的荒诞图案。
外婆不顾母亲的眼泪与喊叫,以尽到她的责任,并以此保证孩子未来的婚姻生活。可怜的母亲无法站稳,只得一天天坐门边爬。七岁时,争强好胜的她硬是给自己缠出了一双像模像样的“小脚”。虽没达到“三寸金莲”的标准,但也没超过“五寸”。
欲作新娘喜欲狂,浓施淡抹巧梳妆。小女初长成,经媒婆介绍,嫁给父亲扛起了生活的重担,从此穿梭于两个家庭。那个年月喜欢不喜欢反正就是那么回事,一切全由父母、媒人说了算。
土改以后、改革开放之初,在农村,地主富农是一个贱民群体,他们的后代也是一群贱民,他们的儿子很难找到老婆。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地主家庭的这种“血统论”对普通人的戕害无处不在。谁愿意嫁给他们呢?没人愿意嫁给他们。地主富农的儿子找谁当老婆呢?当然要找贫下中农儿子找剩下的姑娘做老婆。那些本来十分丑陋的姑娘,也要先在贫下中农儿子的队伍里挑选一下,实在没人要,他们才愿意下嫁给地主富农的儿子。
父亲和母亲的原生家庭都是地主。地主找地主的后代,出身阶级一样,门当户对,谁也不欺负谁。
她结婚那天的程序比较简单,徒步去婆家,没有坐花轿,只打了一把油纸伞,后面是人流簇拥的送亲队伍。几个壮劳力帮忙背了娘家准备的桌椅板凳等嫁妆。鞭炮响,彩带舞,大红喜字窗前贴。婚礼很简单,没有什么仪式,却非常热闹。远方的一些亲戚,不畏夜黑路险,从几十里外赶来参加婚礼。贺礼主要就是送一角两角钱,也有的送三斤五斤粮食、三五个鸡蛋、一块毛巾一块头巾。吃完婚宴,祝贺的亲友们各回各家,各自忙碌去了。
“娇儿初解愁滋味,新补旧衣又一年 ”,嫁过来后,她和其他小脚女人一样下地干活,跟大家一起在集体食堂吃饭,一顿饭只能吃到二三两掺了野菜的苞谷饭,就这么含辛茹苦地走了过来。
破落的地主家庭,苦度着穷愁饥寒的日子。家庭的贫困注定了生活的艰辛,到四子时,家境已经非常落魄。
房前屋后是一片片竹林。微风拂过,竹叶翠影交相辉映,不时发出阵阵悦耳的沙沙声。因是落寞地主,家里又穷,为减轻家庭负担,四子在家偷偷学竹编打簸箕,竹编不仅要具备高超的技术,也需要很好的耐心。初学时,手指和手掌到处被锋利的竹篾划伤,尽管这样,还是手艺不精,没少挨外婆打。
篾匠的活是个细致活,选竹子很有讲究,编织时,如果竹子的质量不符合要求,根本编不了,一折就断。做竹器用的竹子要挑选冬竹,最好选上腊月的,这样的竹子韧劲好。屋内一角堆放着篾刀、锯、刮刀等工具,手握处磨得光滑锃亮。从一根普通的竹子到精美的竹制品,要经过砍、锯、切、剖、编、织、削、磨等一系列工序,看似容易实则艰辛。随着时光的流逝,编竹手艺越来越熟练,也尝到竹编带来的乐趣。只见他一只手握着刀,一只手娴熟的拿起一根偌长的竹子,随着手上篾刀的起起落落,“啪”地一声脆响,竹子随刀而开,很快将其剖成粗细均匀的篾条。一根根篾条在手指间来回穿梭,不一会工夫,一件精致的竹器雏形跃然眼前。手艺越来越精,方圆几十里的村民都慕名请他编竹器,成了有名的篾匠。
白天地里忙庄稼,恶劣天气就在家编制竹器。屋里,杂而不乱,墙上悬挂着编制好的竹篮、竹椅,光滑而精致,等攒集的竹器差不多,背到集市上卖了。晚上十一二点出发,天亮时到达县城,卖完再往家赶。回到家里,又是夜里十一二点。
人的潜力是逼出来的,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路上,起早贪黑,独来独往。荒山野岭,鬼哭狼嚎声此起彼伏。但那个黑暗的年代满世界害你的是人不是鬼!造成成千上万人死于非命的是人,虐待成百上千人的也是人!害怕辛苦赚来的几个钱道上被人抢了,怕辛苦换来的几斤粮食被人劫了。
有一次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回程已是午夜,正是夜里最黑的时候。前不着村后不挨店,没有边际的黑色苍穹挂着几颗稀疏的流星沉沉地睡了过去,更加衬托出夜的静谧。这条路不知他走过了多少次,但像这么黑的夜晚还是头一次。刚刚走过一座独木桥,忽然身后传来“嘿嘿”冷笑声,不由心中一惊,慌忙停住脚步,往后看,山影昏黑,树色如墨,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屏声敛气侧耳细听,没有任何声响,空气死一般的静寂。只是偶然间,风吹着干草叶子,唰啦唰啦响。他心想定是自己的脚步惊动了野鸟,没什么可怕的,便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刚迈步又听到身后“嘿嘿”声如影随形。他停住脚步,极力睁大眼睛,仍然看不见任何东西,连脚下也是黑沉沉的,像双目失去了光明。声音没了,再迈步,“嘿嘿”声又飘了过来,这下身上的汗毛“唰”一声竖了起来,不由得想起已逝的哥哥说他在几年前,走过附近的杉树林时曾经听到婴儿啼哭,心想,这下完了,真是遇上厉害鬼了。心中有鬼,处处都是鬼。周围的地缝里仿佛突然冒出了很多个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起先一个人笑,紧接着两个人笑,再后来四处都在“嘿嘿”地笑。灌木丛中好像到处隐藏着秘密,仿佛有若干小兽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跑来跑去。越是不往坏处想,脑袋里装着的白骨精、白蛇、白狐、死尸越是有声有色地冒出来,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呜咽不像呜咽。他吓得大气不敢出,心里像揣着一只小兔子,剧烈蹦跳,把胸脯撑得快要胀裂,两腿发软,手心脚心冒出一股股清泉。
他忘记了寒冷,一个趔趄瘫软在地上,身体缩得像只受了惊吓的刺猬,身上的鸡皮疙瘩像米粒大,竖直的汗毛几乎将衬衫撑裂。传说,鬼最怕烟熏火燎,最怕光明。他颤抖着摸出烟袋,掏出几片皱巴巴的旱烟,在手指肚上揉搓,一头粗一头尖,锥子式的烟卷就卷成了。哆嗦着插进烟锅,掀开散发着浓烈煤油味的打火机盖,滑动齿轮,火石像天上的流星闪耀了一下,复又消失,摩擦了几十下,终于出现了火苗把烟点上。深吸一口,那喇叭筒状的烟头火星乱蹦,燃了一大截,一大股烟味升腾开来。看着火红的烟头,心里胆大了一些。一袋烟的工夫结束了,他咳嗽两声,把手里的烟蒂伸到脚下,旋转脚尖,用脚跟的力量狠狠踩灭。撑持起来,继续赶路。刚迈出前脚,背后又响起“嘿嘿”声。看来是祸躲不过。他定了定神,握紧手里的打狗棍,慢慢向后转身。夜色如墨,黑压压的山林一片沉寂,没有一缕风,偶尔传来一两声夜猫子孤寂地哀嚎,婆娑的树影显得愈发诡异。
“嘿嘿”冷笑声又传了过来,心想是不是衣服上粘了虫草?两只手狠命在手臂上来回滑动,用力在肩膀、大腿上拍打。再迈步,笑声依然,狰狞依旧。人快崩溃了,他撒腿就跑。他跑,“嘿嘿”声也跟着跑。
天色不知不觉由浓黑变成了灰白,公鸡开始第一声啼鸣,天边出现了鱼肚白。雾气似乎也变得淡了。树林、草垛、院墙,浮现出了他们模糊的轮廓。在狗吠猪哼一片杂乱中,早起的松鼠在林间跳来跳去。湿气笼罩下的小路在村头拐了个弯。他停下来,猫着腰一探究竟,才看清楚一直跟着自己的是一个如同榨干了一切水分的蓬头垢面的干瘦女人,她的背上驮着一个脑袋晃来晃去的稻草人!走到他的面前,还不忘“嘿嘿”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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