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志的高起本毕业证拿到手了,兴奋的没到厂里先给李霞写封信告诉她。这是他写的第五十一封信,两年多来她还是没有一点消息,但他仍相信她早晚会感动。
这时候,加工厂已经搬过一次家。还在万寿路上,规模比之前大很多,人也添不少。老家来的有秀俊、秀俊的表哥田义凡、田义凡的堂哥田义衡;有周建方的哥哥周建设、堂弟周建新、表哥陆鹏,老板娘的兄弟、侄子也来好几个,厂里两个门市部都有。人多了干活的时候不闷,大家也都认识,吃饭的时候热闹。大勇去年初中毕业也来了,在周总投资的另一个工厂当学徒。小聪春节前回去没来,有人说他犯事了,他没来也没人知道究竟,他的活由王小宏和赵航航轮换做,顺带教老家来的洪波。小高前阵子跟一个学妹结婚了,回去度蜜月没来。黄晓玲已经是当妈的人,在家全心照顾孩子。车间里的活大志都拿得起放得下,有时间还帮厂长周长盛一起搞机修。
老成、阿泉、王小宏、洪波、赵航航都替他高兴,晚上约在夜市上吃烤肉、喝啤酒庆祝。
回宿舍已经很晚,老成建议大志找周总谈谈,即使不谈工资也可以给个头衔。至少他认为大志有能力做画师,就算让他把主管的位置给大志,他也没意见。大志却说不急,反正是自家人。阿泉也说谈不谈不重要,周总心里肯定有数,等大志找女朋友要谈婚论嫁时,少不了一份大礼。老成也笑了,说起女朋友就想起门市部那个女孩儿曾小琳,经常来找大志说想学画。大伙那个傻呀?谁都看得出她对大志有意思,不然怎么不找阿泉?又或王小宏呢?
调侃了一会儿,老成和阿泉先后传来不太匀称的呼噜声。大志却毫无睡意,他还在想李霞看到他今天的信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是替他高兴,还是觉得他的高起本不咋地。毕竟,按时间推算她该是在上大二呢。又或是早有了男朋友,所以他那些信被远远地搁置。哎?要是她真有男朋友,我就这做可不合适啊!要是影响人家关系可不地道啊!想到这,他决定不再写信,从此只把她放在心里就行了。
有一天傍晚,大志他们吃过饭回来加班。曾小琳已经在他们组了,看到他们笑着过来让大志看她在草纸上画的怎样。王小宏伸头瞄一眼调侃说:“哟,画的不错啊!”又扭头看大志,话却是对老成说的,“成师,要不跟周总说说把小曾调到咱组吧?大志也算画师了?还没助理呢。”
老成作为长者只是淡淡一笑,阿泉和王小宏也笑着进画室,洪波索性站在那里看着。赵航航却接口:“我看行,要是我当画师肯定把郑灵找来当助理。”郑灵是赵航航认识不久的女友,卫校学生,说过很多次带来给大家看,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这下所有人都笑了,曾小琳本人也忍俊不住说了声“去你的”,继续让大志指点。大志哪会指点,接过她的笔在画上稍微修几笔,又还给她。她把画收起来装进挎包,又来到他旁边看他干活。他认真构图,她的眼睛在画纸与他的脸之间来回切换,眼里泛着不难察觉的光芒。
过了八点她要回家,老成提醒大志送送她,他就跟了出去。
初夏的晚风吹在脸上不冷不热,只是有些干燥,还有少许汽油味。路灯下她推着车子慢慢走着,不时扫他一眼。他在车子另一边,时而看看微黄的路面,时而看向远的几乎看不见的星星。
“咱去跳舞吧?”曾小琳忽然停住,侧身看着不到一米五的他的脸。
“我在上班。”大志跟老乡以外的人说话都是普通话。
“没事儿,就快下班儿了,成师他们又不会怪你。”她与他的眼睛对视,对那双深幽的看不透的眸子非常好奇。
曾小琳是本市人,年初到长隆公司上班,在轻工门市做文员。这是她去年大专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刚开始看到多半人是河南的还有些不舒服。再看周总说话和气,另外的女同事中也有几个本地人,她也试着工作之外跟别人交流,发现处的还行。认识大志是上班后第五天,周六,本来她可以休息,杜姐临时有事跟她换到明天。临下班有个客户要定手工画,看说话语气好像挺内行,可杜姐和周建方都没在,其他人在忙,她一个文员还不懂业务怎么跟客户谈?果然一张口就嫌生,客户不耐烦都要走,她赶忙打电话给财务看能不能找个懂的人来应付。老板娘接的电话,笑着说没事,让她给客户倒杯茶等着。时间不大,来了个大男孩,进门后直接跟客户谈。客户起初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当大男孩一半分钟里把他的意图画在便签纸上,他立刻站起来打量大男孩。她也惊呆了,素描她早听过,却怎么也想不到凭几句话也能揣到画意,还那么快跃然纸上并表达相当准确。直到他在单子上签了字,交钱走了,大男孩也走出门,她才想起问出纳大男孩是谁。知道他是周总的外甥,在厂里的画室帮忙,她就对画产生浓厚的兴趣。从那以后,每每有单子要往厂里传她总主动请缨,去了就在他身边绕来绕去,即使他没空说话她也有耐心等。有天杜姐开玩笑说“你那么爱往画室跑干脆学画吧”,她却不觉得是玩笑,真的每天下班来厂里。越来越觉得手工组的人友好,越来越觉得跟他相处舒服。
“我知道他们不怪我,可我——”他想说不去,却担心说话太生硬伤了人。
“可啥呢可?走吧,我知道有家人很多。”
“可我不会啊。”
“不会我带你呀!”她说完觉得有点不妥又补充,“虽然我也不常去,但我一看就会。别担心,带你几圈就会了。”
“那好吧。”他答应了。
她把车子给他,让他带着她,两人顺韩森路往西走。在金花路附近,有个挺大的工人俱乐部,离老远就能听到乐曲声。她把车锁好,两人站在舞池边看。人真多,男女老少在旋转变幻的彩灯下摇摆着、旋转着。过了好大一会儿,场中的乐曲是慢四,她拉着他的手滑进舞池。在她的引领下他很快适应,反应虽然有点跟不上好在没出丑。一曲方罢一曲又起,两人的步伐和速度越来越协调,他的心却莫名的纠结起来。按说青年男女在一起跳个舞没什么,但她跳舞时的眼神和呼出的气息让他增添压力,觉得人和她靠的越近心就会与李霞越远。尽管还是没有李霞任何消息,他仍不愿是背叛那份早已无名无实的爱情。
终于换成快节奏舞曲,两人又回到舞池边。这时候陆陆续续有人离开,他跟她说该回六村了,回太晚不好叫门。于是她推着车子出来,他还在车子另一边。走到大路上她说送他回去,他说最好各走各的,她也该早点回家免得家人担心。她听他的话有跟她保持距离的意思,瞬间来气,不走了,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冷酷。
他走出去五六步发现她没动也停住,转身说:“小曾,怎么了?”
“你啥意思?”她瞪着他的脸,只是路灯偏暗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我?我没啥呀?”他这会儿倒没往两人关系上像。
“咋没啥?你是不是嫌我天天缠着你了?”她还是一动不动。
“没啊!我没说啥。”他意识到她在生气,赶忙回到她跟前看着她,“小曾,你到底——”
“各走各的是啥意思?我死乞白赖的去找你错了是不是?”
“我说各走各的是让咱俩别浪费时间,真没别的意思。”
“哦,你说我浪费你时间是不是?我的时间就不是时间是不是?我每天下班不回家吃饭跑你们那儿是闲着没事儿是不是?”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没有,我不是这意思,你喜欢画画儿我乐意教你,随时欢迎你来。”
“什么喜欢画画儿?你傻啊?你看不出来我为啥去吗?还是以为我傻?你认为我天天到你们那儿一呆二半夜,天天回家吃冷饭就为了学画画儿?”
天还不是很晚,路上零零散散有行人经过,有人看看走过去,还又几个人停下看向他们。他压低声音说:“小曾,你别喊好吗?是我的错,我承认我不好,我不会体贴女孩儿。”
“看,还说你不是这意思?你承认错就说明你心虚,你就是故意要跟我保持距离。”
“我真不是故意。”他觉得既然说到这不如说清楚更好,稍微停顿又说,“真对不起,怪我不会说话。其实你的条件真的很好,我就一农村来的,不懂事,配不上你。”
“露真话了吧?还敢说不是故意?你说,我嫌过你是农村来的吗?我说过吗?咱两个谈过吗?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没有,你很好,是我不对。不说了,你别哭了,赶紧回家吧。”
“什么没有?怎么就不说了?你跟我说清楚!”她沉着脸紧盯他的脸。几分钟里从生气到委屈已经觉得很难受,现在他又莫名其妙说软话,意思却还是要分手,很难让她忍住不追问。
“说啥?你对我很好,我觉得承不起你这么好的女孩儿,还说啥?”
“你有别的人?她是谁?她比我好在哪里?”
“也不算有,上学时候的事儿,很久没联系了。”
“那你为啥不接受我?”
“我说了是我不好,我暂时不会对任何女孩儿动心。”
“为啥?”
“我有我的原因,对不起,当我对不住你吧。”
“啥是当?根本就是!”
“嗯,就是。”他沉默了。
她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冲他吼:“走,我不想再听你说话。”
“你先走吧,我——”
“你先!我不想让你看着我的背影!”她打断他的话,感觉眼泪就要失控。
“……”他的心也乱糟糟的,却也无话可说,转身顺着人行道向东走去。直到走进两公里的村口,都不敢回头。对她是有一点愧疚,但更多的还是无奈。他知道以他这样的进城打工男孩儿,家境情况又差,有女孩子看上着实不易,或许再也遇不到这样的机会。可他是真心不想放弃李霞,更不想有一天谁说他跟父亲是一种人。
几天后的中午,曾小琳带客户去厂里。大志和赵航航在一起为成品钉画框。她忽然蹲到赵航航跟前说:“航航,晚上去跳舞吧?”
赵航航头也不抬的答应:“行啊。”说完觉得她应该对大志说才合适,把射枪放下看着她问,“去哪儿?都谁?”
“就咱俩!我下班儿路上有一家挺大的。”她的声音提高至少两倍,画室里边的王小宏都扭头看他们。
这话把赵航航吓一跳,瞄一眼大志幽幽地说:“大志,你去不?”
还没等大志说话她立刻站起来,语气充满不屑:“谁说要带他去?他以为他是谁?”话是对着赵航航说的,明显是让大志听。他早看见她来,她说的每个字也都灌进他的耳朵,但他不想说什么,甚至觉得她没有错。
曾小琳是故意的,她就是要让大志后悔,然而他终究选择了沉默。她刚走出车间门,赵航航就问大志发生什么事,他尴尬的笑笑没说话。老成和王小宏也过来问,提醒他年轻人闹矛盾男人要大度,他点头勉强笑了笑还是一语不发。
又过几天,有人说看到秀俊跟曾小琳去舞厅,大志就跟没听见一样。再后来,又有人说看到田义凡和周建设经常去舞厅。老成又问大志咋回事,他摇头说他不知道,这跟他没关系,反正他不爱跳舞。
刚进暑期的一天,大勇干活的机器发生了一次小故障,把他的左手割伤,其中一个手指肌腱割断了。那边厂里的负责人把他送到著名的西京医院治疗。接到电话,周总和大志也赶过去。手术以后送进普通病房,大志请假留下来陪床。
周总听医生说过情况同意用好药,务必以最大程度恢复大勇手指健康为原则。当天下午,医生叫大志过去谈话,说要想确保恢复效果最好用医院指定的某个进口针剂,价格将近九百一支,需要连用五天。他赶忙打电话给周总说明情况,周总毫不犹豫的答应,让他去财务先借钱。
前后住一个礼拜院,大志整整担心了七天,就怕留什么后遗症。出院的那天医生说:“好着呢,回去慢慢儿恢复,过一个月再来复查,问题不大。”大志这才放心。大勇也觉得不要紧,让大志把他还送回厂。那边的厂长也说会尽量给他安排点轻活。
大志把医院的票据拿到轻工门市部交给财务,出纳员整理好后让他签字。主管罗会计说让他把这几年的借条换成总的,他稍微犹豫就照会计说的写了签上大名。出财务后看看手里的十多张借条,忽然有种失落感涌上心头:出来四个年头,就赚负哩一万四千五?好吧,只是暂时哩,我不是还上学了吗?起码学手艺了。
转眼间中秋节又要来了,公司计划在厂食堂里聚餐。大志打电话给大勇,让他明天请一天假,上午带他去医院做复查,晚上参加厂里聚餐。为了第二天能好好的休息,全厂的人开晚班赶活,手工组也一样,午夜过后才相继收工。
天蒙蒙亮大志先去接大勇,弟兄两个到医院正赶上人多,等抽号就将近一个小时。排到他们见医生已经下午两点,医生检查过说恢复的没有想象中好。他问医生怎么办,医生提出两个方案——要么做二次手术,要么回去勤活动着慢慢儿也能恢复。
大志感觉有点儿懵:上次就是这医生说问题不大,怎么还要二次手术?问题还不算大吗?大勇看出他的犹豫,小声说:“哥唉,没事儿,我觉得我哩手好住咧,啥都不影响。你看。”说着把手抬到他眼前来回抓伸。他看到了,那个手指明明有些僵硬,可二次手术大勇还要受一次罪,八千六百多的费用同样免不了。
医生让他们回去再考虑,大勇说不考虑,说啥他也不来医院。
回到厂里还不到四点,聚餐要六点才开始,两人回到车间跟老成、阿源聊天。老成问大勇的手什么情况,大志把医生的意思简述一遍。老成的脸色立刻沉下来,看着大志低沉的说:“你咋想哩啊?要不要做二次手术?”
大勇接住老成的话:“大梁哥,不用做了,我哩手好好哩。花那冤枉钱弄啥?”
“你懂啥?留后遗症咋办?”老成说完又看大志,“咋回事儿?大勇哩手没按他厂里工伤报?”
“没,我舅让我先打哩借条,大概得等他们年底对账哩时候才算吧。”大志淡淡地说。
“糊涂!”老成直接把正在看的书摔在桌子上,“哪有这号儿办事儿哩?长隆也是,钱上哩事儿向来都该钉是钉铆是铆,咋能凑合咧?糊涂啊!你要好不意思,一会儿吃饭我跟他说!”
“怎多人不好吧?要么——还是算了吧,到底都是我舅,他将来一定不会亏我。”大志的心一阵阵翻涌,感激老成一心向着他,也有些担心伤了亲戚间的和气。
“人搁诶外仚不能跟搁诶家恦,不能啥都凭感觉,咱出门儿弄啥啦?钱哩事儿咋能糊里糊涂哩?我给你不是头一回说吧?咋能老是优柔寡断咧?”老成说完见大志不说话,拿起书蹲到画室门口看。
头一次全公司的人在厂食堂聚餐,大小凳子油漆桶都派上用场,人们边吃边聊非常热闹。大志的心比旁边划拳碰杯的声静不了多少。他们弟兄是聚到一起了,母亲还在老家呢,也不知道此时是在谁家串门,还是一个人坐在房间?有没有给自己烧两道菜?有没有买月饼?李霞放假了没?会跟谁一起过节?不写信也好,至少不会打扰她的生活。有人过来跟他碰杯,他也站起来说句客气话。往下坐时忍不住看那边,老成和周长隆弟兄在谈笑,应该是没有说别的。再看看办公室那桌,曾小琳跟周建方他们也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他坐下继续吃饭,希望大家以后都这么融洽。
第二天快晌午的时候,周总打电话给厂里让给大志传话,让他下班到川人居平价菜馆。下班他先跟灶上的李师傅打招呼,才出门往村口走。饭馆在厂大门与十七街坊中间路西,过去也就十来分钟。刚到门口就看到周总通过橱窗向他摆手,他也看到是周总一个人,不知道叫他有什么事,所以进去站在桌边没说话。
桌子上有两道菜一个汤,两副筷子。周总指指对面让他坐,摆手让服务员盛饭。第一次在餐馆吃饭是初一那年春游跟小兴几人在一起,第二次是那年跟小高吃的泡馍,都是同学、同事比较随意。这是第三也是跟长辈同桌,所以不免有点紧张,吃饭夹菜也小心翼翼的。周总还是跟平时一样和气,有时还为他夹菜,说的也是公司各方面忙碌和未来发展方向。他边吃边听,有时应和一下,极少插嘴,也禁不住考虑周总叫他来应该不止吃饭。
吃过饭周总要壶茶,喝了几口后说他的借条已经让财务消掉了,问他对工作上还有没有什么想法。他顿时明白肯定是老成已经跟周总谈过,这顿饭大概是认为他心里有话抹不开说。他一想既然周总开诚布公,他再忸怩反显得小家子气。就说目前还可以,如果要全面调动员工积极性,可以试着按记件制度代替考勤提高生产效率,还可以增加年终奖和绩效创新考核。周总说回头考虑,又问他出来这些年想不想家。他的眼眶立马挤满热泪,他昨晚还在想念母亲。周总说那就把手头事情安排好回去看看,说给财务安排过了,让他临走去一趟。其实这几年过年过节他都还平静,现在想起要回家却激动的频频心慌。
回去的时候周总开车捎他到门口,临下车看着他说:“往后有啥想法儿就去找我,咱爷儿俩还有啥不能说哩?不管是啥事儿,只有说出来才能了解,是吧?”他再次用力点头,觉得这才是周总今天想说的重点。
几年没回过家,大志发觉村子小很多,印象里宽敞的街道变得又窄又破旧。福川婶看到他也显得很激动,又是打洗脸水又是着急做饭。他感觉母亲瘦了,四十多岁的脸上布满六七十岁的皱纹,稀疏的露头皮的发中线尽是霜花。他跟她说别种地了,跟他去西安,弟兄俩养的起她。她摇摇头,说要去也得等他们成家以后,这是他见过她唯一一次自己拿主意。看过爷爷奶奶又去看外公外婆,外婆的身体还是很健朗。外婆拉着他坐下后,说有个女孩儿来找过他,因为眼神不好描述不出站什么模样。又说如果他能自己谈个对象,也给母亲减轻负担。他跟外婆说打算近几年把房子盖起来,外婆建议他先把砖买了屯在桩基,约莫攒够钱再动工。
回去跟母亲合计过他去窑厂询行情,意外遇见袁小玲,原来那家窑厂是她家开的,她说如果他买可以向父亲问个最低价。于是,他决定买十万砖。她也挺给面子,比他父亲说的低价又少一分半,以六分的价格安排人给他送到位。手续办完说起小兴,她说挺想念小兴腼腆的样子。他也好几年没见过小兴,听母亲说小兴前年底从开封回来在家待一阵,过年走后一直没回来过。
红砖在桩基上盘好,袁小玲交代工人把残缺的都换成整齐的。大志去向袁小玲道谢,出窑厂发现离老学校并不远,就顺道过去看看。刘红梅和李巧真也在,她们已经成为那里的老师。李巧真提起当年的事表示抱歉,戏称无知的年代做傻事,又说他走后她跟李霞也很少来往,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只是报以浅笑,聊了一会儿告辞回家。
经意间来到李霞门口,面前是崭新的院落高大的门楼。脑海正在翻涌的时候李霞的母亲出现,居然能认出是他。他赶忙到跟前问好,怯懦的说几年不在想见见李霞。李霞母亲仍然挺客气,但没有把他往家里让,而是告诉他李霞现在过的很好,有正式工作也有称心对象。
骑着车顺着公路往外婆家的方向走,走过老学校时忍不住放慢速度。乡政府倒是没有陈旧迹象,路边多了些临街房。一栋挂着“**县**乡农村合作信用社”招牌的两层白楼挺醒目,他忍不住停车仔细看。
“大志?你找我?”有个身材纤瘦的短头发女孩出现在门口,清秀的俊脸带着浅笑。
李霞,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想念了四年的女孩儿终于见到了。尽管变成男孩发型,尽管比以前瘦,脸型却没怎么变,还是当年那么漂亮。他想奔过去拉住她倾诉无尽的牵挂,猛然又记起二十分钟前她母亲说过的话,稍微犹豫下车走过去。他没说话,千头万绪竟然无从说起。好吧,不说话也好,走近看看总可以吧。
“我还正忙着,你坐会儿好吗?”她说着转身倒杯水,放在柜台外一排连椅顶头的矮桌上,迅速进柜台里做事情。
屋里没有别的人,办事的人、其他工作人员都没有。他坐在那显得有些紧张,看里面仅看到她的头顶。过一会儿他听到她在轻声哼唱:“你是那昨天的云,还是今天今天淋漓的雨,在告别初恋的爱人,还唱着曾经热恋的歌。在人潮汹涌的都……”这是当年校园里的流行歌曲《想说爱你不容易》。他的心立刻翻腾起来,搞不懂她只是随口自娱还是对他们的过去留恋。如果是前者说明她过的很好,生活很惬意;如果是后者她母亲说她有称心对象是怎么回事?如果她还在乎他为什么一封信都没回复过?
大约半个小时,她出来说到旁边走走,随手把门锁上。顺着白楼前面的公路向东走,她在左前方,他在后面看着她男孩儿般的发型。到了桥头她停住自然的侧身看他,两眼对视随即看向旁边的水沟,声音不大不小说:“你这些年过哩好吧?你爱人也是外地哩吧?”
“爱人?我没啊,我连熟悉哩女孩儿都——”他忽然觉得这话问的好奇怪,不由得走进点看着她的脸,“我哩心思你一点儿不知道儿?我写哩信你都不记哩了?”
“信?啥信?”她迅速看一眼他的脸又转移开。
“我写了五十多封信你没收到?”他的心忽悠一下提到嗓子眼儿。
“啥时候写哩?写哪儿了?”她满脸疑惑。
“我走那一年快冬天朔写哩头一封,差不多一个月一封,直到今年麦头哩,你一封都没见?”他简直要把眼珠努出框外。忽然想到说不定是她母亲从中作梗,再一想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即使现在她没订婚也不能教唆她跟父母对着干,何况她已经有了对象。“没事儿,不要紧,没见算了。恁妈说你有对象了,是哪儿哩?我认识不?”
“……”她楞了一下,低下头过了桥,向北走几步停下来低声说,“你可能认识,他也搁诶降上哩初一,他伯叫周子强。”
“周小平?”周子强很多年前就是乡政府干部,他立刻想起上初一时同学当中有这么个人,心也立刻沉下去,想必周小平现在也不是普通农民了。他勉强挤出几丝生硬的笑说,“干部子弟好住咧,啥时候办事儿?”
“还不知道儿,”她转身看着水渠,“你过哩还好吧?做大生意咧吧?”
“一个打工哩没啥好不好,凑合吧。”他忽然觉得很自卑,在西安时想象过很多次跟她见面后说些什么话,全派不上用场。
“那也挺好哩。走吧,我差不多该回家了。”她说着转身往回走,比出来时步伐快得多。
他跟着她回到白楼跟前,她开门推出车子低头说:“怎些年,我除起来上学就是上班儿,也没见过啥世面,孬好有个安生日子儿也就知足了。你一定能找个更好看更能干哩爱人,我祝福恁。”说完骑上车向西驶去。
他本来也想对她说句祝福话,可发觉自己原来没那么豁达。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公路上,他才走过去推车,发觉视线早已模糊。
考虑到母亲整天忙不方便存钱,回去以后他把路费以外的钱交给外婆保管,收拾好提包准备第二天天亮返程回西安。吃过晚饭还是有些坐卧不宁,想想如果之前的信她从没见过,也就不知道他这些年来做了些什么,即使一切结束了也该让她知道他的心从没改变过。于是他给她写最后一封信,也可能是她能看到的唯一一封。这封信写的不算长,却是他写过所有信的总结,最后表示他乐意接受现在的结果,衷心祝福她,他愿意把过去那些属于他私有的记忆和她一起收藏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没有信封,他对折两次装进口袋,骑车送到她家。是她父亲开的门,客气的把他让进堂屋。她在东墙跟前一个小床边坐着一动没动,见到他进屋只是看几秒就把头低下。进门她母亲就紧着说客气话,问他母亲好,问他爷爷奶奶、外婆外公好,似乎对什么都了解。她母亲的话非常多,或许这样她才没说话。把他也搞得很不自然,亲手把信给她以后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满耳朵都是她母亲的声音,而且越说越没边,甚至让他留下电话要给他介绍对象。
他只好起身告辞,又被她父亲送出来。那一刻,他多希望她能够送他出来。然而没有,他甚至不敢确定那封信会不会还没看就被她母亲缴去,撕掉。
好吧,就这吧,不管咋到这算是结束了,至少我尽心了。他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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