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之146.豁边
小姜走开了。有索子在座,大昌用云南话讲,要开讲主题;他来深圳,事关公司营业执照,烦难事吧,至少是麻烦事吧。才开口,坐对面的阿二哈一声笑了,翘起大拇指,朝背后墙上点点,用上海话讲:“侬看看,新挂上去”。哎,挂着的,就是营业执照呀,大昌再细顾末行,董事长就安着自家的名,副董事长阿大的名,会计是阿二。
阿昌面孔有点僵,是个怪相:奇怪了,人没到场,怎么证能办妥?阿二知道他是弄不懂了,咧嘴笑,一边做着捻纸币的手势:“侬弗懂经唻,现在侪靠沓呃;寻到门路,送上去,办啥事体侪有定价哎;那头差马仔来跑腿,收钱,做事体覅忒爽气噢。”
阿二欢喜忘形,拉开抽屉,亮出个红本;哦,是会计师证。“我呃正式职称喏”,伊嘻皮笑脸的,又作势捻纸钱。还向索子说云南话:“明早你去照个半寸相片,我即刻送你本驾照”,说着又捻下手指。
大昌够活络,也就煞清了,脸上换个苦笑,知道阿二头子活,会弄。阿大讲:好唻,汏个浴,吃饭去,边吃边讲。他也用上海话,晓得索子跟伊拉相处长了,懂上海话。
汏浴,广东叫冲凉,写字楼的洗手间里,都能冲凉。汏好,叫阿昌换T恤、西装,旧衣裳一卷,厾忒,还是伊做新郎的那套哎。大昌看伊拉穿西装蛮神气,欣然从命。
阿大阿二,模子跟阿昌差弗多,衣裳好调来穿,索子不行。楼里挂服装公司牌的,随处有,阿大去帮索子要了一套体面的来。
我接着电话,说阿昌到深圳了,我过去了。见他们都穿得气派,如今真是生意人在做市面啊。又听阿二用大哥大,接了小姜的电话,然后说:“她不过来了,说要去会计培训班听课。”
顺便就议论几句小姜了:阿拉拨伊每个号头三百八,内地工程师,加了几趟工资,还弗到三百唻。明年加到伊三百九十八,为啥不四百整呢,广东人“四”讲“死”,忌呃。四层楼写字间,租金便宜,八层楼就租金高,“八”讲成“发”呀。憨弗,广东人。有种野菜叫“发菜”,拨广东人吃到绝种噢;沓几年除脱发财,还想啥。
阿二真是变得话多,又说,以前自己做账,做一笔清一笔,赚的钱,一半追加成本,一半拿来即时分红。以后就让小姜做账了,我乱不清了。
阿大跟伊开玩笑:“侬覅跟小姜忒亲近噢”,阿二笃定来兮:“十三点,我要寻人,弗会去做按摩啊。以前农贸市场左隔壁店家,现在就开按摩店唻,熟人好照顾噢。”
气氛蛮轻松,又讲起农贸市场小老板,也有的去做走私了,走出去名酒、名烟,走进来录相机、磁带,比按摩店还赚得多。
去饭店路上,就说得热烈。进了酒家,正在午饭点上,包房已满了,哇,可见市面之旺。包房设最低消费,够八九个人吃,我们五个的食量,其实也抵得八九个;既然没包房,只好大厅里寻到只空桌。每桌上都大声说笑,什么都敢说,不必担心举报的,当年是大不同的。
阿二将菜谱朝阿大一推:侬点侬点;伊自家继续滑舌,沓两年,伊花腔大有长进。阿二讲起,以前从停车场背货到仓库,自家背呃;现在不一样,老板、小工,广东人是分得煞清,奈要请工人背唻。
后来发觉,只要数点“分”拨城管,他手势又做下捻钱,跟着说:侬车子停仓库门口卸货好唻,啥人管侬。数“分”拨城管,比雇小工便宜多唻!阿二讲得扎劲,伊欢喜用上海话讲,有老嘎腔;“分”,是上海人呃代称钞票。
伊再讲,奈我又跟城管队长交朋友唻,常常叫伊吃饭;奈好唻,伊手下城管,几几乎要来帮我背货了。阿二笑开口,又讲起哪能摆平了辅警。辅警是来查暂住证,三个月换趟证,烦噢。等到我“搞掂”伊,阿二又捻两个手指:每趟换证,就帮我送上门唻。
广东话“搞掂”,等于上海话“摆平”,索子大概还不全懂。阿二再讲,做水货、做皮肉生意,侪可以搞掂,公安、海关、边防,侪可以搞掂呃;奈好,万事大吉。新闻里报,破获特大案件啥,假呃呀!
伊吹豁边了,我更加晓得内幕,插话说,破案也真有的,只是做生意的起了内哄,也有小姐为抢客人,举报上去,他照样捉人;有战果,写在总结报告里,功劳大得很,小案做成大案么。各系统的成就汇编,都拿来出版社印成书哎;特区特色,也就这个样,侪往大处说。
阿二是请城管队长吃饭,我是赴公安局宣传处长宴请的。他送来的稿,写得离谱,要编辑通融,发稿付印出书,就都真实案例了。我当然通融的,除非不想做编辑了。完事,双方也就相忘于江湖,即上海人说的:“现开销”。我脸皮薄,是个无用的人,尽管识得些人物,但从不去结交、请托,真不如阿二实惠。
我做个坏笑,又用手比着大部头的书,接着说:明面上,功绩都很大,写成那么厚的书。书陆陆续续在出,人又陆续倒了;上上下下,查出猫腻来了。这么周而复始,日脚倒还照过。
正这时,有个穿制服的,叼着牙签的拢来,一晃一晃的,原来正是阿二的朋友,城管队长。这人来打个招呼:哈,我们在那桌,刚吃完,中午随便吃点。晚上市政府有个招待会,请海外投资的,要过去八个城管队做秩序,我们八个队长要吃一桌的,……。阿二听着,也脸上有光,立起身,递颗烟过去,……。
走开了,阿二就说他:他每年要招廿个队员唻,每个贡给他五百,就是一万唻。上海、昆明,还在稀奇万元户,这边十万元户都遍地走。这块的地面旺,买个派出所长,三年任期,九十万哎。他嗓子大,也顾不得邻桌听见,不过,这也象是人人都在说的事了。
三教九流什么的,说着十万、几十万的数,多至百万吧;千万、亿万,都还陌生着。特区的税收,天大的数字哎,他们没去看、没去想。合资办厂、进出口贸易、股市,税收都得天独厚的,内地最是艳羡着;新城又是小小的,那巨款是怎么在用,怎么在玩的?阿二们混不知。
我略点了下题,说那撒币的去处,看阿昌面相,似乎是若有所悟,别人都还木知木觉。换个方向吧,我再问,海南的事听说没有,倒批文,走私汽车,……。这才是大众话题。
倒批文是大生意,隔他们还远;走私汽车都知道的了,纷纷说,在上海不许上牌的;在云南是认的,还傻,以为进口车。在特区,你走通路子了,塞上钱,也就上牌了。
阿昌挥挥手:唉,吃菜、吃菜,阿拉上海人,做规矩生意好了,覅去眼热歪路子。——随后他会明白,正路子的生意是条死路,歪路子才越走越畅。假使他再多活几年,又看得到,上海、上海人,也是不规矩的,才发达。
(200-146·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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