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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恩堂的子孙(1-9)

时间:2021/12/3 作者: 梦乡醉哉 热度: 121838
  一

  吃罢午饭,程文贤就坐在沐恩堂的前厅里,目光时清时浊。

  沐恩堂建于明万历三十二年,三进三楼,四面墙头高耸,一进一楼的立柱上悬挂着黄杨木雕的狮子滚绣球,后面两座楼的立柱和横梁上雕的是戏文中的人物。程文贤记得二进三进楼上沿天井四周有一圈栏板,栏板上雕饰花鸟鱼虫祥云朵朵,儿时不觉着稀罕,人老了,花凋零云散尽鸟儿无踪影反倒常在梦里描画。当年栏板上还设有扶手,俗称“美人靠”,供女眷小憩观客。可惜,显赫数百年的沐恩堂如今仅残存门楼和第一进的房舍,尚且破陋不堪。

  暮色渐至,鸹噪骤起。

  程文贤倾听片刻,心里滋生出莫名的惶恐。他依稀记得家谱中有一则记述:明崇祯十二年,堂前溪水变赤如流丹,鸹噪如泣,末几,地面倾动,溪水沸涌,居舍皆震,二进西厢闺房裂隙丈余。

  他犹豫再三,站起方如梦醒,匆匆朝外走去,出门时,因中门门槛高卧,仓促间一个趔趄,幸亏手把扶门框,否则定是头脸先着地。他嘱自己稳住神,提脚迈出。

  程文贤站在门前的石阶上,脚下并无异样动静。

  夕阳妩媚,溪水清澈,他怔怔地望着水底的卵石,蓦地,一团红艳掠过,心稍一悬,待看清是一束野杜鹃,嘴角不觉露出一丝笑意,心想明天到村外折几枝来家养在花瓶里。

  呱,呱呱……老鸹添乱。

  寻声望去,几只老鸹正在绕着老祖奶奶的那座三间四柱三楼通体为青色茶回石的贞节牌坊飞来飞去。

  程文贤心里始终存在一个谜,老祖奶奶剪发破面,抚孤守志,子先学后宦,官至光禄大夫,明万历二十一年,皇恩浩荡,恩准建坊。此后几百年间,经历了天灾人祸,至今,沐恩堂衰败了,而这座先于沐恩堂建造的贞节牌坊却完好无损的矗立在原地。

  一九八四年,程文贤从铁路上退休回到村子里,他曾问过村里人,当年造反派怎么没砸了这座牌坊?回答各异,皆不足信。有一说法更是荒唐,当年小学校里有一年轻女教师提议拆掉这座象征着封建礼教的牌坊,不料没几日她住的小屋起火,全部家当烧干干净净。她仍不信邪,扬言说要用这座牌坊的石料造新房,当晚,邮递员送来一封电报,她的男朋友在外地串联时让火车压死了。

  此事传开,这座贞节牌坊便成了村里的圣物。

  鸹噪仍不止,程文贤无可奈何地望着,尽力把事情往好处想,“牧童返笛,归鸟弄音。”吟诵间,忽听见脆生生一声唤:“爸!”

  他急忙落下目光,见一俊俏女子笑吟吟的朝自己走来。

  大概是多日不见的缘故,他问了一句:“彤彤,是你?”

  “爸!……”

  程文贤认真的端详一眼近至身前的女儿,心里纳闷,守在一起时,自已总嫌女儿考不上大学没出息,呆头呆脑横看竖看不顺眼,退休回到村子里,女儿难得来家,今日一见,天仙似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朝女儿身后看去,问:“胡志凡没来?”

  “他上班。”

  程文贤觉得有点不快,虽说他并不喜欢这个在火车头上干司炉的女婿。

  二

  因为女儿来家,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多了一道菜,咸肉烧笋。肉是年前腌的,笋是屋后的山坡上挖的,云川盛产竹子,一到春天,家家户户都上山挖笋挑到镇上去卖,勤快点能挣下一年的油盐酱醋。

  彤彤吃得津津有味。

  程文贤看她一眼,眉头皱起。

  彤彤忽然明白,父亲嫌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太响,这老头就是规矩大。她目光转向母亲,母亲正看着自己,神色痴迷。她咽下嘴里的饭,问母亲:“妈,你的名字叫宋小妹,对吧?”

  母亲一愣。

  程文贤搁下酒杯,说:“放肆,连你妈的名字都忘了?”

  母亲苦笑笑,说:“你把我喊懵了,我差一点儿想不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名字。”

  程文贤白了她一眼。

  她小声地分辩:“就是嘛,做姑娘时人家喊我小妹,以后人家叫我彤彤妈,回到村子里上年纪的人叫我程家大少奶,没深浅的就叫我程家的。”说着她看了丈夫一眼,嘎然止声,拿起酒瓶给丈夫的杯子里斟满酒,不再言语。

  程文贤呷一口酒,问女儿:“问你妈的名字做什么?”

  彤彤把碗里的饭扒干净,掏出手绢抹抹嘴,说:“爸,我想顶我妈的名办份执照,在市里租个柜台卖衣服。”

  程文贤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做服装生意。”

  程文贤脸一沉:“胡闹!正经工作不干去瞎捣腾。”

  彤彤赶紧解释:“车站的工作照样干,只是利用空闲时间多挣点钱。”

  “你的工资不够花?”

  “看怎么个花法,在车站当服务员工资奖金就那么一丁点,指缝大点两天就光,如今这社会,想过好日子就得有钱。“

  程文贤一时语塞,他忽然想到了蹊跷处,问道:“领导同意了?”

  “空闲时间干,又没碍着谁。”

  “那和你妈有什么关系?”

  “我妈没工作,用她的名字办执照。放心,不会给你们添乱,把户口本给我使一下就行。”

  “不行。”

  “爸!……”

  “我说过了,不行。”

  彤彤一脸委屈的转向母亲。

  母亲苦笑笑。

  彤彤急了,她不能跟父亲撒娇,却敢对母亲发狠,“就怪你,当初非要回到这个鬼地方,害得我没能好好读书,否则考上大学我早就走得远远的了,省得顶职看人家的脸色。”

  霎那间,母亲的脸色变的苍白。

  “妈,你怎么了?”

  母亲也不答话,缓缓站起,进了灶房。

  彤彤转过身子一脸纳闷的看着父亲。

  程文贤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叹道:“怪不得今天老鸹乱叫。”

  三

  月光如乳,钢轨静静的卧着,若隐若现。

  胡志凡将饭盒子里的饭划拉干净,一抹嘴,点上一根烟,关掉机车照明电机,试着将两条腿搁置的舒服一些。

  暗红色的烟头终于熄灭。

  朦胧间,胡志凡感到腿脚酸麻,挺不是个滋味。他抹去嘴角的口水,离座往炉膛扔了几锹煤,重新点着一根香烟。

  昨天下午他又一次找到那个柜台原先的承租人,一遍又一遍的说,自己结婚时欠下的债才还清,这会手头紧,不能承接那堆卖不掉的服装,谁知这个王八蛋一口咬定,要租柜台必须承接那堆破烂货。操他妈的,白费口舌还贴上一包好香烟。

  蓦地,胡志凡感到一阵沮丧,这事开头就不顺,结局能好?

  怔惶中他警告自己,别再往下想,士气可鼓不可泄,得想点鼓舞人心的事。可是脑子一转尽撞难题,办执照走谁的路子?送钱还是送东西?开业时千万不能声张,虽说眼下工作之余做点小买卖不是新鲜事,但铁路局明文规定不允许在岗职工从事第二职业,万一那炷香没烧好,领导认真起来总是麻烦事。

  没留神,烟屁股灼痛了嘴。他一口吐掉,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又摸出一根香烟,点着后狠命地吸一口。

  彤彤能从云川带回多少钱?她老子再穷,好歹也得给几个。如果老家伙一个钱不给怎么办?这老家伙脾气古怪完全做得出。

  胡志凡一阵心慌,如果真那样这老家伙就太残忍了,没钱我怎么进货啊,空占个柜台卖狗屁?

  胡志凡不敢再想钱的事,再想不仅伤心还窝了一肚子的火,想跟人打架。

  上个月,胡志凡接到父亲的信,让他和彤彤务必在十五日赶回宁国老家,一九四九年离开大陆去台湾的大伯要来。老人怕哥哥受委屈,叮嘱儿子多带些钱。

  胡志凡和彤彤请了假,俩口子商量了又商量,咬咬牙从银行里取出三百元钱,不顾天气尚冷,穿上结婚时置办的衣服,兴致勃勃地往宁国赶,到家时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进门一看,屋里闹哄哄二十几口人,满满一桌子的菜没动一筷子,冰凉。

  胡志凡环顾四周,看见父亲的脸上不大自在,便问:“大伯还没到?”

  父亲看他一眼,应一句:“来过了。”

  “人呢?”

  “……”

  他还要问,彤彤扯扯他的手,他一扭头,看见母亲的眼里有泪。

  吃过饭,母亲告诉他,大伯是坐出租车来的,看过祖宗的坟,连口水都没喝就坐车走了,说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晚上要赶到南京,已经在金陵饭店订好了房间。

  父亲插话说:“他想在家吃饭的,是那个台湾女人不同意。”

  看出父亲不高兴,母亲不再吱声,转身从里屋取出一枚金戒指戴在彤彤的手指上,说:“这是大伯给的,一家一个。”

  父亲大声地说:“记住,是你大伯给的。”

  彤彤郑重地点点头。晚上小俩口就睡在特意为大伯准备的房间里,里外三层新的被子,被单也是新的。

  第二天早晨,胡志凡和彤彤向父亲辞行,父亲把彤彤支开,问儿子:“你带了多少钱回来?”

  “三百块。”

  “借我使使,我想到南京看你大伯,四十多年没见面了,好孬得在一块吃顿饭。”胡志凡没多想,把钱交给了父亲。

  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姐姐到屯溪来,把钱还给了胡志凡,说父亲没到南京去,母亲也劝他别糟踏儿子的钱了。

  胡志凡急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他还钱的?”

  “他自己也舍不得。”

  胡志凡一阵心酸,紧跟着又痛恨起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大伯:“操他妈的国民党反动派!”

  四

  彤彤进屋的时候胡志凡还在被窝里。其实他早就醒了,但不想起来,盘算着彤彤应该在下午两点钟到家,反正坐着是等,站着也是等,那还不如躺在床上等。

  因为走的急,彤彤脸儿绯红,她脱去外衣,仍觉得热,索性连毛衣也脱了,上身仅穿一件旧衬衣。

  胡志凡心一动,觉得其它事情可以暂时不问,眼下急需办的只有一件事,他小声地唤着:“彤彤,来!”

  彤彤洗过脸,瞅他一眼,嗔道:“大白天也不安生。”

  胡志凡讪着脸一咂嘴。

  彤彤不理他这茬,问他:“跟那人谈妥了?我可不要那堆破烂衣服。”

  胡志凡的声音显得有些急了,“这事上床再说。”

  “你呀……就这样还能办大事?”

  “咳,都是大事。”说着胡志凡自已也忍不住的笑了。

  彤彤看看丈夫的眼睛,体内涌起一股热潮,一颦一笑,红了脸儿,脱去衣衫……

  兴头过去,彤彤乏了,想睡。

  胡志凡逗弄着妻子的奶子,问:“你爸给了多少钱?”

  彤彤睡意全消,“还要钱呢,户口本和身份证还是我妈偷着拿给我的。”

  胡志凡猛地抽回手,喊道:“你这不是白跑了一趟吗。”

  “这话怎讲?”彤彤生气了,坐起穿衣服。

  胡志凡把脸转向墙壁,倍感失望。

  彤彤穿好衣服,见丈夫仍像条死狗似的赖在床上,火冒三丈,一把掀起被子,喊道:“赖着捂金娃娃啊?起来!”

  见彤彤真的生气了,胡志凡老老实实的坐起穿衣服。吃晚饭的时侯,彤彤对胡志凡说:“明天我去办执照,你呢,找个主把电冰箱卖了,缝纫机也卖掉,黑白电视机卖不出价,我们留着自己看。”

  见丈夫惊异的瞪大了眼睛,她不容分辩的说:“求别人不如苦自己,干好了以后要什么没有?”说着放下筷子,捋下手指上的金戒指,放到桌子上,说:“把这玩艺也卖了。”

  胡志凡不悦地说:“这是大伯给的,卖了让爸妈知道了不高兴。”

  “就你是个孝子?别跟他们说就是了,以后我要买更漂亮的!”

  五

  春天,山里潮湿,太阳一落山便聚起一团团的雾气,待到天明时,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吃罢早饭,程文贤去听泉楼吃茶。

  老板见程文贤驾到,赶紧迎上前,照例把他让到临溪的窗前坐下,咬耳朵告诉他,昨天他自个炒制了二斤毛尖,请先生尝尝。

  程文贤连忙道谢,虽说此地出产茶叶,但是离清明尚有一旬,喝新茶仍为一种奢侈。

  茶沏上来了,程文贤掀开杯盖,轻轻一嗅,山川百味溶成馨香一缕,顺着鼻孔往脑门心一钻,精神为之一振,好啊!……

  看见程文贤这般神情,老板得意地笑了,问道:“这茶叶先生要吗?”

  “多少钱一斤?”

  “换个人,没有百儿八十我不卖,程先生给五十块就行。”

  程文贤略感踌躇,退休以后他一个月只有一百来块钱的收入,虽说住在村子里开销不大,一百来块钱的收入,但两个人吃饭,手头够紧的。他沉吟一声:“这茶是不错,但不经泡。”

  老板嗔道:“这可不象你程先生说的话啊。”

  程文贤稍稍一怔,“好吧,要一斤。”说罢一摆手。

  他啜了一口茶,细细品尝。窗外仍然一片雾茫茫,窗下溪水汩汩如嬉语。

  他试着吟诵“听泉楼记”,据家谱上记载,这座听泉楼迟于沐恩堂建造,也是程家的产业。

  “云川,程氏望族也。祠之右,有飞阁临溪,跨道而立。唇齿之依亦有二桥,为长川之锁,桥下天然石溜,其声铮匕,先贤题曰:玉泉鸣佩……”

  他踱到窗前,推开窗扉,伫立远望。

  雾渐渐地淡了,溪边一长溜蹲着数十个妇女在洗衣裳,捣衣声中,有人咿哑咿哑唱起了《闹新房》。

  独木桥儿横走过
  铁打的门闩脚踢开
  走进房来观四方
  四方板壁象牙床
  床上铺的是锦被
  一床锦被盖鸳鸯
  左边是锦鸡
  右边是凤凰
  锦鸡叫凤凰啼
  今晚本是贺房事
  酒从何处去
  花从夜里开
  斟上鸳鸯酒
  夫妇饮交杯
  新郎吃了交杯酒
  生下儿子中状元

  想到膝下无男,程文贤感到一阵悲哀。曾不止一个人问他,那会还没实计划生育,你为什么不再生个儿子?

  他的目光在溪边徘徊,看到了妻子,妻子把洗净的衣裳拧成把,一件件装进篮子,拾级而上进了沐恩堂的大门。

  他记得第一次看到妻子是在芦席搭的工棚里,工程队王队长领她来的。

  王队长开口就说:“老右,这位是宋小妹同志,小妹,这位是程文贤同志。”

  听见王队长喊自己同志,程文贤心里一暖,大学毕业时他头上就戴着一顶右派的帽子,三年多了,还没人叫他一声同志。

  王队长快人快语:“我看你俩挺告适,结婚吧。”

  程文贤记不清自己当时是否感到惊奇,只记得自己偷偷看了一眼,见姑娘长得挺好看,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新婚之夜,程文贤才想起问新娘子:“你在哪工作?”

  “我没工作。”

  程文贤大吃一惊,“没工作?”

  “原先我在二队烧饭,现在全国闹饥荒,工程也下马了,领导上非要我回家。”

  看见新郎倌一惊一乍的样子,新娘子不高兴地说:“我要有工作还会找你这个老右?”

  日头高悬,程文贤拎着茶叶回到家里。妻子从灶间探出头来,说饭马上就好。

  他进屋搁好茶叶,舀盆水洗手,完毕坐在饭桌跟前,等着妻子把饭菜一样一样端到面前。

  吃过饭,妻子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对他说:“我想到屯溪去一趟。”

  “做什么?”

  “看彤彤去,我几夜都没睡好,这孩子干事胆太大,不定会把正经饭碗给砸了。”

  程文贤心里一扑咚,突然发火说:“那你还偷着把户口薄给她做什么?”

  妻子看他一眼,不再吭声。

  程文贤越想越生气,怒冲冲地说:“孩子都是让你给惯坏的!”

  “我惯她了?我怎么惯她?……”妻子的眼圈红了:“你把我们母女俩扔在这个山沟沟里,不闻不问,我的罪过你罚我好了,让孩子不明不白的跟着受罪干什么?”

  程文贤顿时语塞。

  沉默了好一会,他长叹一声,“从她非要嫁给胡志凡这件事情我就看出她的轻率和糊涂。”他心里又一次懊悔当年的失策,养不教,父之过,不该把女儿送回云川,毁了女儿的前程,自己也饱尝孤独的苦涩。

  他对妻子说:“过些日子我和你一块到屯溪去。”跟着又冷冷地补了一句:“那件事不许再提一个字!”

  妻子噙住泪,转身去了灶间。

  六

  离老街不远处,有一座灰色的楼房,不高,三层,却起了一个颇讲究的名字:七重天。一楼多是卖山货的,二楼三楼全是卖服装的,大厅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各个柜台竞相出招,挂出各式新潮服装吸引顾客。

  彤彤租用的柜台正对着楼梯口,位置很好。胡志凡去杭州进货还没有回来,挂在衣架上的是从原先那个承租人手里接过来的服装,和邻近的柜台相比,款式明显落伍。

  整整一个上午,不知赔了多少笑脸,一笔生意没做成。

  彤彤急死了,尿憋得小肚子疼也舍不得离开一会,生怕错过一笔生意。

  邻近柜台有一个中年男子在和小老板讨价还价。彤彤看见他选中的衣服自己柜台上也有,忍不住喊道:“到这里来,我可以便宜一点卖给你。”

  话音刚落,小老板倏的蹦起,跳脚骂道:“臭娘们,你懂不懂规矩!”

  彤彤吓一跳,她还没有让人这样骂过,霎那间气红了脸,正要回敬几句,一转脸看见附近几个做买卖的主哧哧的笑,她马上意识到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挣扎着陪了个笑脸。

  小老板还在叫骂,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走到他的柜台跟前劝解:“算了,她刚来不知道规矩。”

  上年纪的妇女来到彤彤的柜台前,说:“记住,到了你的柜台跟前随你喊价,怎么能把筷子伸到别人碗里去呢?”她抬头看了看彤彤挂出的服装,走开时丢下一句:“货太老,赶快降价处理,兴许还能少赔些。”

  开局不利,天没黑彤彤便匆匆的收摊。回家后赶紧打开炉门坐上锅,可是越急火越上不来,面条煮成了浆糊。她顾不上这许多,三口两口扒进肚,赶到车站时还是迟到了,在站台上与值班站长的冷面孔撞个正着。

  彤彤一看见他的眼睛便知道这个月的奖金泡汤了,可是又不甘心,刚想解释一番,值班站长一摆手,“别废话,干你该干的去。”

  午夜时分,候车大厅里的旅客稀稀拉拉。彤肜又困又乏,头也痛得要命。想到明天还得做生意,真想立刻躺下睡一觉。

  广播响了,又一趟列车进站。

  七

  汽车刚驶离杭州,胡志凡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安徽地界。这两天苦坏了,没吃一顿像样的饭菜,身上装着几千元钱,睡大通铺连衣服也不敢脱,进完货口袋里只剩下买车票的钱,只好把两只大编织袋一前一后搭在肩上,一步一步走到汽车站。

  才十一点钟,汽车便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住了,司机吆喝大家下去吃饭,乘客纷纷说这会时间还早,要求他再往前赶一程。司机不加理睬,跳下车朝笑盈盈迎过来的老板娘走去。大伙一瞧,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下车后胡志凡撒了一泡尿,想着身上没钱看别人吃喝活受罪,索性躲开了,走了没几步,他觉得像是来过这里,四处张望,想起来了,和彤彤去云川的时候也是在这里停的车吃的饭。那天自己点了四个菜一个汤,彤彤说吃不了,硬是退掉两个菜,老板很不高兴,收了百分之二十的手续费,其实菜根本就没下锅,弄得自己也挺尴尬,说彤彤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

  胡志凡饿了,悄悄地回到汽车上,闭目养神。

  那次去云川,胡志凡第一次见到了彤彤的母亲。程文贤以前见过,而且听人谈论过他,右派,脾气古怪,女儿没考上大学,气得几天不说话,让女儿顶职后自己一头钻进了山沟。

  头一趟上门,胡志凡给程文贤买了四瓶酒一条香烟,给未来的丈母娘买了一身衣料,拎在手里觉得很有些份量。进村后,彤彤把沐恩堂的门楼子指给他看,他心里一扑愣,“这么大!”

  “听我爸讲,以前还有二进三进,还有个西花园。”

  胡志凡想到了自家的两间小平房

  进屋后他怯生生的把礼物往桌子一放。

  程文贤说了一句:“费心了。”然后问他在哪儿上的学,干什么工作?

  胡志凡心里纳闷,这些事彤彤以前没告诉过他?

  第二天彤彤领着他看了祖奶奶的牌坊,告诉他建牌坊是皇帝批准的。他惶惶然用手摸了摸冰凉的石柱。

  走到小学校的时候,彤彤说这里原先是她家的祠堂。胡志凡探头朝里望了望。看见他脸上吃惊的表情,彤彤得意起来,说:“我刚来这里上学的时候常有人欺负我,说我是大地主的孝子贤孙。看门的大爷看见了就揍他们的屁股,告诉他们这所学校是我家的房子,以后谁再欺负我就不让进校门,吓得他们都巴结我,抢着跟我好。”

  胡志凡咧咧嘴,但笑得不太自然。

  乘客们吃过饭陆陆续续的上车来,嘴里不停地抱怨饭菜质量差价格贵,可是司机上来后又没人吭声了,都成了哑巴。

  渐渐地胡志凡的肚子不再咕咕叫了,口渴得难受,停车的那会应该买杯水喝的,这会后悔也来不及了,无奈中他把目光转向窗外。

  做生意的事是他起的头,当初不过是把从朋友那里听来的话重复一遍,有一个柜台要出让,卖服装本小利大。彤彤似信非信,说他就会吹牛拿大话哄人。恼得他连连地问:谁谁谁你认识的,他哪点比我强?可是他现在富的流油。怎么发的?做生意!谁谁谁你认识的,你知道他现在有多少钱?告诉你吧,他家里什么都不缺,就差明媒正娶讨小老婆了。这年头想发财就得做生意。

  彤彤眼睛一亮,说那咱也做生意。

  见妻子满脸兴奋之色,眼神越来越认真,胡志凡反倒犹豫起来。

  彤彤不跟他兜圈子,立马催他去朋友家把租柜台的事敲定。他越想心里越没底,问:“谁站柜台撑门面啊?”

  “我。”

  “不上班啦?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总有办法的,干起来再说。”

  听妻子说话的口气,胡志凡心里便不痛快,后悔自己点燃了药捻子,看把她兴的。

  见丈夫赖着不动身,彤彤的话变得又酸又扎人:“你呀,银样腊枪头,干脆把地址给我,我去找你朋友谈。”

  胡志凡心里一火,“轮得着你吗!……”

  当胡志凡满头大汗赶到“七重天”的时侯,看见自家柜台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春季八折酬宾,欢迎光临。再一看妻子,彤彤穿一身桔红色的西装套裙,笑盈盈地在忙碌。

  看到丈夫,彤彤赶紧迎出来,帮他卸下编织袋,小声告诉他,今天的运气不错,自己上午穿那种两用衫已经卖光了,身上的这种套裙还剩下两套,余下的那些货更糟,她打算明后天七折甚至六折处理掉。

  脸挨着脸,胡志凡才发现妻子的脸色苍白,虽然她化了浓妆。他拿过钱箱,点点里面的钱,心痛的说:“卖得太贱了吧?”

  “少赚点总比亏本好,再说不卖掉你拿什么去进货。”

  收摊的时候,邻近的小老板走了过来,他不提昨天的事,冲着彤彤翘起大姆指,夸道:“你这人行,一点就开窍。”

  彤彤莞尔一笑,“还得请你多关照。”

  小老板受宠若惊,两只眼珠子盯牢彤彤的脸,热情地邀请,“今晚上我请你到花溪饭店跳舞,那可是个改造人的好地方。”

  彤彤婉言相拒,说家里有事。

  小老板仍不甘心,说不仅是跳舞,他还要教她怎样做生意。正说得带劲,蓦地看见胡志凡脸色阴沉沉的盯着自己,方才梦醒,尴尬的拱拱手,赶紧走人。

  彤彤点验胡志凡进的衣服,收眉头一皱,叫起来,“就这几种款式?这些大路货卖不出好价钱。”

  “那怎么办,本钱小,进的批量小价格更高,再说有些样式太花俏,我怕卖不出去。”胡志凡心里不痛快,叹道:“我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上,真他妈不是人受的罪!”

  彤彤看他一眼,“别泄气,万事开头难,明天你去其它柜台转转,看看人家挂出的衣服。”

  回到家里,彤彤整个人都要瘫了,话也不想说,恨不能立刻躺倒。可是一看胡志凡那个熊样,只好挣扎着去淘米做饭。

  当她端着炒好的菜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不由的一怔,丈夫歪着脑袋睡着了,疲惫不堪的脸很丑。

  彤彤鼻子一酸,泪水簌簌地滚落下来。

  八

  才四五天的功夫,胡志凡两口子在“七重天”做服装生意的事情传遍了整个车站,人们见了他俩老板老板娘的喊。起先小两口心里发毛,后见人们只是嘴巴上咂咂味,又得意起来。

  胡志凡经不住机车组同事的打趣,想请大伙吃顿饭。

  彤彤断然否决,“你欠他们的了?”见丈夫被呛得两眼直翻,她解释说:“这会不行,手头紧得要命。再说了,要巴结也轮不到他们,就怕你想巴结的人还不认识你这个小司炉哩。”

  见妻子如此看轻自己,胡志凡火了,“我是机车乘务员,属于特殊工种。你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个扫地倒水在站台上喝西北风的服务员吗!”

  彤彤反问一句:“这事也值得争?你怎么不和我比生孩子?”

  胡志凡想想,是没意思,可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当初她老子坚决反对她嫁给我,理由说了一大堆,可是说来说去,听起来只有一条,嫌我只是个司机学校毕业的中技生,要不是本人果断,让他女儿见了红,这死要面子的老家伙差点阴谋得逞。

  胡志凡闷了好一会,突然对彤彤说道:“我是老板!”

  彤彤随口应道:“对对对,你是老板,你是一家之主,一切都听你的。”

  “那当然!”

  看见丈夫得意洋洋的傻样,彤彤忍不住大笑起来,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笑的肚皮痛。她转到丈夫的身边,揪揪丈夫的耳朵,说:“你明天到杭州去进货。”

  胡志凡面露难色,“过两天吧,再上一个班就轮到我大休了。”

  “不能等,换季的时候衣服好卖。别发愁,我帮你请病假,这两天我得物色一个帮工,否则白天黑夜连轴转,实在是吃不消。”

  胡志凡看看妻子,彤彤瘦了,满脸倦容。他点点头,说:“好吧,我明天坐早班车走。”话刚说完,自个笑了,“狗屁老板,明明是个小伙计,让你支使的团团转。”

  九

  程文贤和妻子吃过早饭就离开了云川,走到镇子上正好赶上九点钟的汽车,到达屯溪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女儿女婿住的房子是工程局分配给他的,他备有钥匙,开门一看,小两口都不在家。他到车站去问,客运值班员的脸色不阴不阳,“我都记不清她几个班没有来了,你女儿发财啦!”臊得他扭头就走。

  程文贤回到家,妻子正在收拾屋子,边收拾边叨叨,“这么脏,像个狗窝。”

  程文贤两间屋子都看了看,电冰箱和缝纫机不见了,北边的屋子里堆着两袋衣服。他让妻子在家待着,说自己去市中心看看。

  妻子说要跟他一块去。

  程文贤不摇头也不点头,自顾自的往外走。

  妻子叹了一口气,不再吱声。

  一走进营业场所,程文贤就感到透不过气,心咚咚乱跳。他不想让女儿看见自己,躲在一个拐角处,远远地观望。

  彤彤上身穿一件领口很低的鹅黄色的羊毛衫,乳峰妩媚。更让程文贤难堪的是女儿的那张脸让脂粉涂抹得不成体统,居然还笑得出!她一会转身取下一件夹克衫,一会取下一条裤子,嘴巴呱呱呱不停的说,逗得趴在柜台上的两个男人呵呵呵的傻笑,忙不迭迭的掏钱。

  程文贤面孔滚烫,正气得头顶心冒烟,忽听见身后一声喊:“同志,你买什么?”

  他转过脸,瞅一眼身后柜台里陈列的服装,随口说一句,“没中意的。”说罢躲在别人身后转移到离女儿柜台更近的地方,背对女儿,装作在看衣服。

  “老板,你也太狠了!”声音忿怒,把程文贤吓一跳。

  “你别急,别嚷。”

  程文贤听出这是女儿声音。

  “这是我刚才在你这里买的衣服,转到楼下一看,同样的货,比你便宜二十块钱。”

  “你仔细看过了,标牌、式样、颜色都一样?”

  “看过了,一样。”

  “你有没有摸摸衣料?”

  “摸过了。”

  “请你再摸摸这件衣服的料子。”

  “差不多嘛。”

  “你再仔细地摸摸。”

  “嗯……好象有点……”

  “这样吧,我收回这件衣服,把钱一分不少的退给你,然后你下楼去买那件衣服,那件便宜二十块钱的衣服。”

  “两件衣服真的不一样啊?”

  “这还用问吗!”

  听见女儿说的如此中肯,程文贤忍不住想看看是一件什么样的衣服,要比楼下多卖二十块钱。他一回头,正巧撞上女儿的目光。

  彤彤惊喜地叫道:“爸!”

  程文贤想躲也来不及了,只好走了过去。

  彤彤重新为那位顾客包好衣服,满脸是笑的说:“下次再来。”然后迎到父亲的面前,“爸,你什么时候到的,妈呢?”

  程文贤看见那位顾客走开了,小声地问:“什么衣服,要贵二十块钱?”

  彤彤一愣,笑了,凑到父亲耳朵跟前,“一样的东西,那傻瓜蛋不识货。”

  刹那间程文贤脸色苍白,“你……你这不是故意坑人嘛!”

  彤彤一看形不对,赶紧说:“爸,你先回家歇着,我马上来家,我给你做好吃的,你一定喜欢,你……”她吓坏了,老头子真要嚷起来,以后还能在这里做生意吗?

  程文贤气得扭头就走。

  程文贤进门的时候,妻子正在淘米,丈夫的脸色把她吓了一跳,她明知道这会问话准没好结果,可还是忍不住问道:“见着彤彤了?”

  “见着鬼了!”

  看见妻子缩进厨房,程文贤更加恼火,拍桌子喊道:“走,我们走,马上走!”

  妻子躲在厨房里不出来,嘀嘀咕咕,“要走你自个走,我是来看女儿的。”

  “放肆!”

  “……”

  胡志凡比彤彤先到家,在老丈人跟前他浑身上下不自在,刚要借口买酒暂时避开,彤彤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她冲父亲扮个鬼脸,放下手里的东西直奔厨房,母女俩嘀嘀咕咕,出来的时候母亲的眼里有泪。

  吃饭的时候,母亲问女儿,电冰箱和缝纽机上哪去了。

  “卖了。”

  “为啥?”

  “做生意没本钱,垫上用了。”

  程文贤放下酒杯,看见女儿女婿比以前瘦了许多,心里不免生出些许悲伤,不想再提下午的那件事情。

  吃着饭,小俩口说着生意上的事,沟沟坎坎磕磕绊绊,彤彤在父母的面前愈发爱逞能,呱呱呱说个不停。

  做母亲想笑,可是看看丈夫的脸色又不敢笑。

  三杯酒下肚,程文贤的心情稍好一些,看见女儿卖弄小聪明,忍不住地说道:“做点小买卖就别吹了。”

  彤彤好奇地问:“爸,我们家的那些老祖宗有人经商吗?”

  “你呀,比不上老祖宗的一根小手指。家谱上说,明万历至天启年间,各位祖宗宦海沉浮,崇祯四年开始经商,到清朝嘉庆十三年,我们家在两淮都有店铺,经营茶叶和木材,买卖大着呢。”

  胡志凡看着彤彤笑,“怪不得人家都说你天生是个生意精,看来是遗传。”

  程文贤端起酒杯正要喝,听见这话,咚的放下,教训道:“老祖宗行商,市不二价,深得买主信赖才兴旺发达。做买卖要以诚待人以信接物,切不可见利忘义,懂吗!”

  程文贤夫妇在屯溪住了三天。临走前,程文贤把小俩口叫到自己跟前,忧心忡忡地说:“我向车站领导打听过了,上面有文件,不让职工从事第二职业,没人追究,他们睁只眼闭只眼,上面怪罪下来,就是你们的末日,砸了饭碗,哭都没地方哭。”

  彤彤也不争辩,顺从地点点头。

  当天晚上小两口躺在床上,胡志凡问彤彤:“你准备照你爸的意思办?”

  “听他的话我得穷一辈子。”

  “就是,我总觉得你爸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味。”

  “什么意思?”

  “嘿嘿,不敢说。”胡志凡知道要是说老丈人像块从地下掘出的棺材板,今晚准办不成“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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