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志弃学后成天把自己关在堂屋西间,不跟任何人交流。福川婶问他也只是说句“不上了”,她向来就不管,这次也由着他。
农忙的时候他总是天不亮到地里,天不黑漆不回家。闲下来哪也不去,白天要么睡觉,要么抱着破吉他弹他自己都搞不懂的烂调调。晚上想这几年跟丽霞、李霞经过的事情,独自舔伤口、抹眼泪。从五四青年节到九月九号的中秋节,一百二十九个日夜,他硬是没想明白李霞为什么不愿相信他,不知不觉中也爱的更深了。对丽霞的思念同样不可置否,在他眼里她更成熟、更善解人意,换她是李霞绝不至于任凭李巧真摆弄。
一天下午,有个五十岁左右的王姓男人来看望四爷,口口声声喊四爷表叔。两人在堂屋喝酒叙旧时,他听说大志辍学在家,就叫大志到跟前说话。大志这才知道他家的老宅就是后地修建家西南空地的两间小房,他十几岁跟父母到外地,现在是开封铁中招生办主任。他建议大志去开封上水专,还说他的关系很硬,过去参加个笔试一准行。大志稍微犹豫婉言谢绝了,一方面是不愿再为母亲增加负担,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真的不想再上学。
在那之前大志已经反复想过,就家里的情况打工是最好的出路。摘二花的时候他听小姨夫说时下搞装修最火,虽然常加班但合下来每天的工钱三十到五十,他也琢磨那样不出三年能挣够盖房的钱。前阵子他专门问他们还要不要人,小姨夫又说那活得等,有工头叫时才能开工。等他不担心,反正这几个月也在熬。同时他也打算等大庆、小兴回来收稻子时跟他们走,哪怕当个学徒做个小工总有点收入。
中秋节他们三口到外婆家,适逢他妗子从外地回来省亲,答应带他到西安见识见识或许能学门手艺。
临走前的晚上,他去东院问大利小兴什么时间回来,并让大利转告小兴他去西安的事。凑巧勤勤姐也在,她也听说他辍学后在屋里几个月不出门,笑着鼓励他好好学本事,等赚了钱从外地带个媳妇儿回来。那段时间大利搞养殖一直不顺,临走刻意送他到门口,语重心长跟他说:“弟儿,出门儿在外要照顾好己街,跟咱舅好好儿学做生意。将来小兴要是混不好,让他去找你。”
大志的眼圈儿红了,他知道大利说的或许只是客气话,但他感觉里面的意义很深,毕竟从小到大他被很多人看好,却一次次的让人失望。回家收拾好跟四奶四爷道个别,经过母亲窗前看到她投在窗户上消瘦的影子,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他暗自提醒自己一定要混得好好的再回来见她。
如果算上那两次去郑州的经历,这次是大志第三次出远门。所以从坐上城际大巴的时候,他就反复的提醒自己:谨慎点儿!谨慎点儿!再谨慎点儿!坐稳后先观察周围的人,时刻注意他和妗子身边经过的每个人的表情动作。车子沿路在什么地方停靠,上来几个人,像不像坏人,都仔细观察。
到新乡火车站下车买完票刚过中午,而发车时间是晚上的七点,妗子带着他就待在候车厅外面的广场,坐在自己包袱上干等。当然,在那里等车的人不止他们,那年头的人都那样。虽说不上熙熙攘攘,但也是攒三聚五,高谈嘻笑声此起彼伏。来来往往卖吃喝的、捡垃圾的、维持秩序的,形态各异五花八门。妗子大概不惯往来奔波的疲惫,不是低着头发呆就是双手抱膝犯困。他始终在四处观望保持机警,耳朵注意着喇叭里播报的内容。六点半开始检票,他们早已经在入口前排队等候。火车先向南到郑州,再一路向西呼啸,从刚擦黑七点到第二天早上的七点十七分,十二个多小时里他没有半分懈怠,洗手间都没去过,生怕有什么差池。
随着人流涌出车站,大志的舅舅早在出站口等着了。那张印象里严肃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他紧张的心情瞬间松懈下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深深地侵入心头。在舅舅家吃过早饭,拿着提包和妗子为他收拾的一兜舅舅的旧衣服,跟舅舅到城东万寿中路的加工厂。
大志的舅舅名叫周长隆,他一手创办的长隆画艺装饰公司经过十多年发展已小有规模,大家都称呼他周总或者周叔。公司包括南门里书院门文化街和轻工批发市场后门临街两处门市部,还有万寿中路某国营厂区内的加工厂。三个地方的员工近四十人,主要从事中高档油画、墙画的批发零售以及装饰工程。大志到西安后在加工厂上班,在众多大型车间的角落里。厂规模不大,有少量的中型设备,包括三个五至八人的小组,由大志的老舅周长盛管理。
技术性较强的是大志所在的手工组,公司每一幅手工油画作品都出自他们。主管是他同村同姓同宗不同祖的远房堂哥成大梁,是秀娟的亲叔叔,也是大志外婆家的老亲戚,与周总同辈,同事间叫他老成或成师。老成是木工出身,负责小组生产安排和核算统筹类的事情,对于下框、装订也是手到擒来。主画师金新泉是桂平人,小名阿泉,二十三岁一米六的个头,性格内向做事含蓄沉稳。阿泉自幼颇具绘画天赋,初中没毕业就在广东的大型艺术品制作工厂打工,做出的油画、国画堪比大师级画家。小组里技术含量高的活,如构思、临摹勾线、涂色、封漆主要出自阿泉的手。蓝田大寨人高成峰是去年毕业的美院学生,虽然能独立完成作品但出活较慢,身上也有些艺术家常有的好高骛远和傲气。小高出活慢却相当细致,论薪水在公司里仅次于阿泉。三十岁出头的小聪是标准东北人,长得虎背熊腰却憨实可爱。小聪从来不跟人交流私事,学名都不跟任何人说,就连周总和造工资表的罗会计都不知道。小聪的优点是做事实在,别人眼里枯燥的做底板工作他干起来头都不抬,从上工到下班反复的钉框、腹膜、涂层、打磨,即使加大夜班也顶多蹲在门口抽支烟。小组唯一的女工黄晓玲是南院门门市主管郭振东的妻子,二十四五岁。郭振东是老板娘的远房亲戚,十几岁跟着周总夫妇做事,结婚后带着妻子来,结婚几年还没有小孩。黄晓玲是画师助手,通常是帮阿泉和小高整理稿件、清洗工具,偶尔也试着涂简单颜料。十九岁的赵航航是渭南人,标准的关中汉子,粗犷豪放嗓门大,初中毕业四处打工,这里是他的第六份工作。在大志来之前,小组里裁料、组框、清洗、包装,以及搬搬抬抬大多是他的活。大志来后分担了清洗和包装,外加定期打扫无尘画室和跑腿。一段时间过去大志才明白,外加的工作是老成刻意照顾,因为厂里除画师和助手都不能出入画室,自然没机会进一步学习;而跑腿无论是送样还是传单子往返途中都是休息,打杂的活本就没时间限制。
吃饭和住宿的地方在厂外,从侧门出去向南三百多米的韩森寨北六村二组,一个三层高的民居。一楼是房东家自用,二楼是女工宿舍和食堂,三楼北半边五间彩钢瓦房是男工宿舍,门前没盖满的空地拉起好多晾衣绳。不是所有人都住这里,带家属的都在村里自己租房。
韩森寨街道位于万寿路与东二环之间,七个城中村被由东至西通到东二环的韩森路分在两边。韩森路以南有五个村,北面有两个村,夹杂在数十个国营单位家属院周边。从万寿路进十七街坊到西头康乐路之间是六村,村西有个土包叫“韩森冢”,传说是秦始皇的父亲庄襄王的墓,韩森寨名字的由来便与这土包有关。十七街坊和康乐路都是深巷,路面是青砖夹杂着石子,由于年久失修大坑连着小坑,每逢下大雨就变成了水街。巷子两侧都是门面房,餐馆、台球厅、烟酒茶铺、杂货店、旅馆、浴池、理发店、干洗店、洗头房,应有尽有。门面房外面是一个接一个卖小吃的推车、三轮,各地能叫上名字的小吃差不多都有。康乐浴池旁边二楼顶是个露天舞厅,每个华灯初上舞曲传出很远,直到深夜仍有穿着时髦的俊男美女笑意盈然的出入。
连阴雨天在西安不多见,连续下雨超过一个月的更是少之又少。大志来西安后就足有四十天没见太阳,虽然湿漉漉的天气对他那本就潮湿的心情没多大影响,但洗过的底板却因为没晾干便落上灰尘增加出很多无用工。另一个困扰是他脚上的鞋,没有第二双可以换,每天踩脏后只能擦外面不敢全洗。或许是连续泡水的原因鞋底裂开条细缝,晚上脱鞋时又黏又臭,勤换洗袜子成了减少脚臭的唯一方法。周总的事情忙很少来厂里,偶尔来也是行色匆匆的,他也不敢当着别人问舅舅要钱。
轻工门市部他几乎天天去,第一次逛却是初冬的某个傍晚。那天有个客人到厂里看样,临下班时让他带路去门市下单。他跟老成打招呼顺便借十块钱,赵航航听说他要去市场也一起去。大志的远房表哥周建方一年多前就来了,在门市部学做业务。周建方陪着两人到市场转,鞋包区在门市旁边城东客运站后面,小店、小摊连成一片。摊主们热情的喊价、招呼人,拥挤的人流走走停停、讨价还价,比小时候赶会还热闹几分。几人出来时天已经黑漆,大志买了一双软底帆布鞋、五双棉袜;赵航航在出口音像制品店买了盒带明星海报的《心事》磁带。周建方没买东西,不想吃食堂剩饭就买了碗凉皮回门市吃,他和另外两个人住在门市里面的吊铺上,方便早晚开关门。
这时华灯初上,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两人顺康乐路往南走,沿路尽是热气腾腾的馆子、香气四溢的大小摊点。赵航航耳朵里塞着耳机,听着刚刚买的磁带,脑袋不经意的小幅度摆动,表情显得很惬意。大志边走边浏览着两边的热闹氛围,忽然想起丽霞。不知不觉已经分开三年多,不知道她的梦想进行的怎样,她所在的广州热不热闹,能不能同样想起他,会不会往成家村写信。想着想着就想起她那美妙的歌声,想起那盘磁带,自然而然的想起李霞,禁不住叹口气。
往事像放电影似的在脑海里连续闪现,他又开始为那次误会惋惜。仔细想来,他不是那件事唯一受伤害者,李霞也很无辜,甚至比他更可怜。或许他是因为丽霞走才喜欢上她,但两年的交往他们确实已经情投意合,难道真要因为个误会老死不相往来吗?如果这都不算爱那什么才算爱?她会不会也有那么一丝丝的惋惜呢?思来想去他决定写封信,哪怕是收到她决绝的回复也好彻底死心。
吃过饭,他又找老成借了十块钱。下楼在小商店买本信纸和圆珠笔,连夜写好反复检查过才睡觉。第二天中午吃饭时请一个小时假,走两站路到咸宁路邮电所寄信。时间一天天的过去,那封信如同石沉大海,他渐渐觉得她的消息竟成为他工作之余唯一的期盼。想想或许是字迹潦草邮递员投错地方,又或是学校传达室老头老眼昏花漏掉了。在那封信寄出的第二十九个晚上,他又写了一封更富有诚意的信寄往她村子。
元旦头天晚上,周总带大志回家里吃饭,同去的还有郭振东和周建方。周总骑摩托带大志先一步,让那两个关门后坐出租车。那晚的菜算不上丰盛,他们路过东新街夜市时买了些卤鸡爪和头肉,老板娘做的稀饭、煎饼、家常菜,几人吃的却很舒心。
饭后爷几个坐下来聊天,周总先听他们汇报最近的工作情况,指点他们哪些事该怎么处理。后来开始分析当前的经济形势,畅谈他私下酝酿许久的发展计划。包括扩充厂房、增添设备、拓展业务范围,从开年筹备工作细化到季度目标再覆盖全年甚至近几年,连几人在其中的位置及应该起到的作用都具体说明。最后又说到对他们的工作要求,指出每个人的发展方向和期望值。小弟兄听了都信心倍增。
这天他们聊得很投机,周总的语气始终热情且富有亲和力。大志也表达一些自己的想法,比从小到大跟长辈说的所有话加起来还要多,也从他眼里得到很多赞许的眼神。回去时已经超过一点,大志没有大门钥匙,就跟周建方翻市场大门到门市部睡觉。
躺在铺上两人亢奋的睡不着,又小声讨论起周总的年度目标、三年计划。从明天起就全力以赴为实现团队共赢努力。如果事情进展的顺利,他们几年后就能有自己的房子,美好的生活在向他们招手。
元旦那天晚上,公司员工在市场旁边的万年饭店聚餐。周总已经把之前说的目标细化拟成文,吃饭前正式向大家宣读,赢得大家的一致赞同。
从二号开始,大志总是提前上班,尽量把头天安排的任务赶吃午饭前完成,有时去食堂晚剩饭都没了,他就吃冷馒头喝水。下半天有时间就往画室里跑,认真看阿泉和小高作画,感觉谁需要调色主动帮忙。
黄晓玲跟阿泉很紧,见大志凑近常让他取东西倒水,找各种理由支开他。小高性情傲却不清高,尤其是看不惯她那种吃着碗里惦着锅里的作风,常借喝茶让大志帮忙涂个简单的色,调色时会跟他讲色彩元素和各基色间转换原理。她不情愿却也没办法,因为小高并不避讳旁人,她和阿泉都听得到。但她跟阿泉学的是凭感觉,跟课本上的硬知识很难糅合在一起。
吃过晚饭大志还会去车间,要么拿他们作废的板练手,要么在包装纸上学勾线。赵航航和老成也一起去,赵航航常把音乐放大,跟大志一块儿练啊画啊。老成则是看书或者整理东西,有时也给两人泡茶,站在他们旁边看,以他的经验提出点建议。老成的时间掌握的很好,每每三人回宿舍正好是房东准备反锁门时间。
二月十号,公司准备放年假。大志真心不想回老家,找周总说让老成捎点钱给母亲。周总答应,让他到财务室去,罗会计让她打张条子,把钱给他。老成听说这件事很不高兴,埋怨财务做事欠考虑,不管工资高低大志都该有自己的工资表,哪有干半年活往家捎钱还要借的。可是财务是老板娘管的,老成作为亲戚又长几岁抹不开去说,而且不合适,毕竟他是老周家外甥。他也认为没必要较真儿,亲舅舅准不会亏待他,更何况他还正在学本事,未来几年大展拳脚时必然受重用。
要回家的人在做各种准备,买衣物、置办地方特产。周建方几个人在东大街唐城百货买了件皮衣,临走前都理个发。赵航航跟小高在市场前面的服装城买了整套西服,红领带特扎眼。大志在车间里学白描,他把阿泉的手稿借来临摹,打算趁过年期间多练习提高自己。元旦以后他又给李霞寄两封信,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收到她的任何回复,但他相信有志者事竟成,总有一天她能看到他的诚意。
十六号是年二十八,轻工市场和国营大厂都放假贴上封条,周总带大志回城里的家中过年,给他买了件新夹克,另外又给两百块钱。城里过年跟农村不一样,不让放炮也没伙伴一起玩。二十九跟周总一起打扫房子、买菜,年三十一起做菜、包饺子,看舅舅什么都能做更佩服。
年初一和周总一家到兴庆宫公园玩了大半天,有灯会、游乐场、小吃街,过的挺愉快。吃过晚饭他下楼转一会儿,无意中看到微机培训班的小广告,上面明确印着“随到随学,包教包会”、“结业颁发教育部门承认中专毕业证”,立刻来了兴趣。再看看“学费300百不包食宿”他开始犹豫,口袋里只有二百,有心找舅舅借又觉得不太合适,毕竟十来天前刚打过一千块的借条。
吃早饭时,他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跟周总说想学电脑。周总立刻答应,称赞他这个想法很好,以后是电子时代学会电脑赶得上发展趋势,还说吃过饭带他看个夜校。出门前,他听到老板娘在厨房唠叨:“……学画画儿就跟小金好好学呗,又学啥鳖孙电脑?他买起电脑喽啊?学喽有啥用?你一天也是,竟瞎……”周总笑呵呵的说:“有啥?想儿学就学呗,艺多不压身。”“就你能!有多钱够他折腾……”哗哗的流水声把老板娘的声音淹没。
离周总家两公里远有个挂靠西电的夜校,那里的微机培训班还挺正规,周总帮他报名。学费加课本费四百五,他把两百拿出来周总没接,让他留着零花。他跟老师商量,月底前从早上八点学到晚上十点,三月开始每天下午六点学到十点,老师说没问题。
初二下午他回到六村的住处,其他人都没来房东在呢,他把厨师老李买菜的自行车推走了。从初三早上开始去培训班,晚上还住在周总家里。初八市场开门,他又搬门市部住,晚上回去不怕影响谁,还能巩固当天的功课。三月五号正式上班,人们陆续进入工作状态,他每天下午请一个小时假,骑车四十分钟去上课,回去仍住在门市部。时间虽然比之前紧迫,但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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