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厨棚
铁路向深山峻岭延伸,一段一段地铺。山里原本有坝子散布着,坝子里也有街子,铁轨铺到那儿,或者酌情建个小站。
小站上的街子,便更其热闹了,咋一看,那么多穿工装的筑路工。其实误会了,是因为路工汉子不会补破衣,将旧装跟老乡换成鸡蛋,于是山里的男女们,都穿上这便宜也体面的,缝补又捣洗过的工装了。
路局派只旧车头,拉了几节工程车,在新铺的路上来回开;路工也可跳上车,各处去看新鲜。也便传开去了新鲜事,说进偏僻山区去,鸡蛋才两分钱一个,鸡才一块五一只。疏果什么,老不值钱哎,越穷的山里,东西越不值钱。这么一传,上岗不久的知青们大不乐意:东西那么便宜,伙食还这么差!
厨棚旁吊着一节钢轨,敲起来好大声,象电影里,“鬼子来了”敲出的钟声。干活没劲的青工,听饭钟一响,即刻神抖抖了;只是拢去排队,等蔡师傅分菜时,又泄气了。怨气丑话,朝着掌厨的老蔡袭击,大师傅是一忍再忍了。
阿昌看不下去,嚷一声,说蔡师傅只管掌勺,饭菜多了少了,要问就去问事务长……。那阵事务长正是站在一边的,猛地惊着,看过大昌去:“啊,你上海人,阎王脸,你还有话说!”人群果然起嘘声了,事务长得意,料到上海人不得人心的。没料到细一看,人都朝着他起哄的……。
工地上又为了伙食好坏,闹事,基层领导汇报上去。局里知道,是该解决了;但哪里去找,谁是要得的事务长?
阿昌和蔡大厨是有交际的,老乡见老乡了,都是上海人。老蔡年青时,避战内迁昆明的,那时许多头面人物来这里,厨师也一定跟着来。就那么流落异乡了,如今落得个在工地上掌勺。
老蔡跟阿大阿二也热络的,都苏北籍么,菜刀剃刀什么的;喇块喇块,搭上了乡音。
蔡师傅也义气,瞧不上事务长的贪利,做手脚。告诉阿昌们说,这家伙一向名声不好,无处安排,丢到这来做司务了。“赤那,弄啥酸臭酱油来,叫我哪能烧菜!”大昌心里有是非,于是这么地,为老蔡来出头。
老蔡呢,回上面领导的话说,阿昌倒是能服众的,又是先进标兵,卖力气,能干,选事务长,他合适。
蔡大厨真是手艺高超,通常一个炒白菜吧,他像施了魔法,让你吃了上顿盼下顿。厨棚的饭钟一敲,冲锋队过来了;甚至快到饭点前,已有人排队了。缘故是这,阿昌新上任,就按着老蔡的吩咐去采办:豆辦酱要昭通的、酱油要三监的、豆干要石屏的……。
最那个奇招,是要他去德合罐头厂收下脚。德合的火腿罐头,用来出口创汇,选料极精,剔出的大片下脚,其实是可惜了。
那好东西、便宜东西,怎么轮到大昌去收呢,其他单位的事务,不争着去采购?也有奥窍的,就是那货,采了去,要费功夫拣择,谁又愿意兜这麻烦?阿昌和老蔡不担心,工地上那么多磨洋工的,招呼一两个来帮厨就得。
阿大阿二,最爱来帮厨,跟蔡师傅打乡音,吹剪刀、菜刀、剃刀的牛皮。他俩一出工,就做一通活,已经多过别人做一天的了。然后丢下,来厨棚了。没了阿昌带头,他们标兵也不做了;不苦练了,硬汉的身体,放了肉。传说他们偷吃了厨房,长的肉,那倒实在是冤枉,捞吃了一点点而已。
阿昌当事务,摆平了大修队,他说话有人听。那样,大修队班子开会,也叫上他,和大队长、书记、工程师一起商事;有啥决定,经常是要他在饭场上公告。又看重了:“大昌,你可以写份入党申请交上来!”
书记很认真。好久了,没见交申请,就递过一份以前谁写的:“你照这样子写就好”。可大昌看重的是江湖名头,不在乎党票了。那么多干部,谁能在江湖上传故事?仗义行事,迟早要跟领导翻脸的;以前的厉老师,也让写入党申请啊。
大昌还是一心走江湖,搭上工程车,来回铁道上,相遇好汉去。传说中两分钱一个的鸡蛋,深山里的小站上,早已没有了;一块五一只的鸡,也要三块了。那么多路工去吃,哪还有便宜的剩给你。
虽说工友们都穷,可以拿旧衣去换呀;单衣是一年发一套,棉衣是两年发一套;本来,都是旧的舍不得扔,新的舍不得穿;当下,医肚要紧,都纷纷地换吃的了。
嘴馋那个青工,甚至将藤条安全帽、仿军绿胶鞋,都换鸡蛋了。然后报告领导,那天下河,脱下鞋帽,干完活上岸,找不着了。这与工伤事故一般,理真气壮的。
过了一个月,上级同意批准,领一套新的。可后面有学样的了,那就不是批准,是批评了。但上级还是给蒙了:钢扦、锤头、十字镐,也有换鸡蛋了的,照样领来新的。
阿昌还是卖力,想采办便宜的好货,还往深僻处去。终于碰上了,那次,看见汉子吆匹骡子下来,汉子也穿着旧工装,阿昌却一眼看懂他,是山上的倮倮。铁板似的身材,野兽似的动静,分明又一个飞来寨的大哥。骡子驮着的疏果,也一眼看懂,是山货,和坝子里的,岔着季节的。
迎上去招呼他,帮他端下驮子;阿昌这动静,倮倮汉子也即刻明白,遇上表兄弟了。山货很好又很便宜,大昌也知道,山里东西多着,香菇木耳山笋菌子什么,只要能换成钱,山里人会遍山去找,不然,也就烂山里了。
就这么一来,事务长为工友们,开发到了副食货源。大修二队的伙食好,大修二队的事务长是个人物,传开去了。消息灵通的还会加句:叫阿昌,上海知青,有武功,打形意拳的。
两分一个的鸡蛋,是没有了,四分钱一个,也行啊。阿昌采购了三百个,预备国庆节打牙祭。那天阿大阿二帮厨,是先将蛋黄与蛋白分离了。
中午是做蛋黄,大盆里,倒下芡汁,打成的蛋黄浆,就份量加倍了。油是要用得多,先将火腿末下油锅,拌炒一遍,然后猛火里,溜炒蛋黄浆;出锅来,是黄澄澄、油光光的蛋花。
每人一勺,淋米饭上,一吃,天啊,人间有这好吃的,叫什么呀,“溜黄菜”啊。哎,再打一份细品品!可是不给了,人均只得一勺,一角钱菜票。
晚饭呢,是用蛋白做的,如法泡制,出锅来,有点像豆花,但更好看,更白,油光光的。这叫“芙蓉蛋”,也一角钱一勺,人均只得一份。
大修二队的菜票饭票,成了硬通货,可以换烟酒;远处的工友,拿这饭菜票来吃,抵得上馆子。铁道边么,来去是方便的。这样啊,阿昌又制了新规,每月饭菜票,人均一致的,不能多,蔡师傅只有一个。
(200-140·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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