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总在外国文学名典里,心里一跳,读到“情妇”二字,在林间小路,在哗啦啦海边,在什么什么调的协奏客舞厅,优雅飘逸,让吃不饱的莪惶惑;或者天生丽质,敢做敢为,终于粉身碎骨,给人是非莫辫,从此留下忧郁的病根。或者长裙细腰,澈骨粉嫩,老牛嫩草,贵妇少夫,成为二号甚至头号主角……等等。
不知外国的情妇≈中国的情人否?
回头望,在莪幼稚的鼠光里,泥墙土瓦的屋棚下,是张三李四黄五麻子人到中年还荡铃荡铃打着光棍;陈六老婆“空通”一声上吊后,拖汤惯絮一直续弦不成;阿猫和阿狗两兄弟合用一个老婆。于是乡里人说到女人,酸叽叽都有些馋相,表情有时像落水狗有时像正月里的狮子大开口,村上的半大孩子都有些怕这些人——也不全是怕,但莪没本事准确表达——大人们的嘴里,常拿他们给孩子不听话时做教员,当然是反的。
算起来,村里除了书记,唯一对女人吃香的,是杀猪的胡大腿,虽然油腻腻的围裙半里路开外就飘来骚腥气,但猪尾巴又使半个村的头大脖子细的孩子胃口大开,尽管村西村东据说有好几个孩子像缩小版的屠夫胡……却又闹出强奸。太阳将渠道边的青草晒蔫了的时候,大腿也在无数目送和窃窃私语以及我们孩子们不明就里的嚣叫里,被五花大绑押走了,蔫头搭脑,下风头有股骚气。
莪那时少不更事,对实质性的肉体交接还没开窍,但情妇,却像一挂七彩纱巾,系着莪心,时常被黄僵僵带着插图的书页拎一拎,越发好奇。
莪曾经问过别人,要么答案模糊,要么答非所问,有时干脆是“细佬瓜,下流!”使我更加迷惑。
但无论如何,情人这东西,总使人有些欲语还休,不好意思。就像忽然挖到一罐窖子,又不敢大声嚷嚷,只能偷偷独赏,或很私密的范围内炫耀——只有外国蓝眼睛毛胡子,厚颜无耻,安娜玛格丽特树碑立传。嘿!在我们,如果搞个民意测验:赞成的举手。你会举手吗?全中国左顾右盼心口不一举手的能有几个?说真的,莪也不举手。
但是那天的一件小事,使莪恨不得狂奔二百里,扯起大旗:“Qing人万岁!”
那天晚上,莪正在办公室写日记,突然听到吵吵闹闹,以为又是楼下的小吃店,就没理睬。突然“轰”的一声,莪跑出来,才知道,原来是七队生产队长在借酒使性。说来话长,队长的不满由来已久。自从调来了老汤,左牵右扯对他有些不利。但老汤这人虽然没有私心,年纪大了,还是过去的思维,不可能有工作艺术,因此只要时间长,自然会有错处给队长抓住。队长就多了个心眼,果然,不出三星期,还真抓着了。这不?因风使火,闹上来了。
算起来,这里的领导,除了经理,就算人模狗样的莪了。经理跟队长就像柿子和螃蟹,天生一股。他如介入,只能火上浇油。莪跟队长关系倒不错,但老汤是莪三姑的二叔的大表伯。因此孰是孰非,莪虽然心明如镜,但瓜田李下。
这样一想,也就去他娘的秋,“乒”的一声关上门:闹,你们去闹,莪倒想看看天会不会掉下来!队长见我们都不问,就借酒使性,掀翻了桌子,砸了几个水瓶,将老汤父子痛骂了一顿,扬言明天停工,骂骂咧咧得胜回朝。
他前脚刚走,经理和莪商议:既然我俩都不便插手,只能汇报公司,请老板来处理。果真停工,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们盼望老板来,一天,两天……第三天,老板风尘仆仆,终于来了,我们松了一口气。谁是谁非,项目部大家心里都清楚,众口一词,都说要处分队长。
出人意料:老板先将经理和老汤的儿子叫到办公室,名为了解情况,实则痛骂了一顿。小汤哭得昏天黑地,他也四十岁了!然后在下午召开的会议上,老板离题万里,从公司初创的遥远过去开始,谈起了——只差国际国内一片大好形势,反法西斯统一同盟诺曼底登陆——最后,在行将结束时忽然旁逸斜出,说起了宗教,缘分,“大家出门在外,有的不远千里,有缘在一起工作生活,要相互照顾。惜福。散会。”
怎么会这样?
会散后,莪跟经理嘀咕了好一阵,“这不是是非不分吗?”经理脑瓜比莪好使,半包香烟化作烟雾后,开导莪说:“你记得老板天南海北神聊中忽然插说了一句话吗?也就一句,‘老汤,我喊娘舅呢。’我特别注意,队长的表情很不自然了一下。”
事实证明我们是井底之蛙,领导之所以是领导,眼界胸襟都是不一样的。其实他什么都清楚,但他只能这样,点到为止。他也在委曲着自己,为了这一大摊子,这么多人的饭碗,化大为小,化有为无,宁肯得罪长辈和表弟,回去向他娘赔罪。
事实证明我们的分析是对的,当晚他就喝醉了。回家时,他邀我上他的车。夜色里醉了的老板就没有了平时的威严,几乎是半躺在副驾驶座上,刚给了莪烟,还没点上,又在提给莪。话特别多,居然也知道避开那个不愉快的话题。忽然说,“我今夜不回家了。你不要告诉□□啊。”
呀,你把莪看做什么人了,莪怎么会多嘴多舌呢?莪知道他要去哪里。他真的很累,每天一睁眼,就是些七估三八理四的烂事,又没法跟别人说。做点工程,对外各部门各单位个个都是爷,对内三教九流五湖四海什么人都有,几时有过消停?回了家,也就是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样,油盐姜醋送亲吊丧……想起这些,莪是多么希望他有个防空洞,撇开现实里的所有事,让他歇一歇,做个有点浪漫的好梦啊。
汽车在奔驰,在无边的黑夜里,老板在喃喃自语,又时不时的提醒莪一句不必要的提醒。进城时,莪看见两边的路灯,像无数双柔情的眼睛,夹道欢迎着一个个倦归的人……
我们说,人不能大兴安岭泡在水里的原木一般天天泡在浴室,计划里永远有做不完的事发不尽的财;人不能阮籍一样一醉多少年,醉了总要醒,更加空虚更加失落吐不出更加难过;狂躁的歌厅里川流不息的服务小姐的小费,只能让人们在客人面前难得充几回阔佬,长此以往,谁吃得消?至于麻将……除了上述,男人其实也没多少消遣——总不能要求个个痴头痴脑读书写字——而生活犹如四脚奔蹄的怪兽,拽着我们一路狂奔陷阵,稍一松劲,就被滚滚红尘飞扬捺在了后面。
这样,神经就如一张绷紧的弓,没有松懈的时候。而前方呢,啊!数不尽的金币,叮叮当当洋洋洒洒被嘻嘻财神迤逦一地,有的一坨一坨堆在一起,金光闪闪闪闪金光;有的干脆连天上的云气都熏得金灿灿扑朔迷离,谁不想紧跑几步搂入怀里?谁不想在阿里巴巴的藏宝洞里多捞一些?生为男人,老婆面前不能喊累,一家之主,你不累谁累?你的累天经地义,罪有应得。家中之妻若是嫫母丑女,心里本来就不平衡,早就想打打野鸡,况且拆迁后有了天掉下来的一捆钱,裸捐是比尔盖茨陈光标他们的事;老婆如果天生丽质,娇如西施,山珍海味天天如此,正常人哪个不会腻味?心理学家早就说过,这叫审美疲劳。并且这时候蔫不拉叽软如霜叶似的回家,怎样面对孩子?爹在孩子的面前,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永远顶天立地,怎可像只斗败的公鸡?正说反说,喂,你说是不是应该有个减压的红粉知己?
人的红粉知己,小蜜情人,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吗?不是。人的红粉知己,二奶情人——
原来是念书时的校花:是单相思,一厢情愿,虽然三角函数历史地理想入非非,但天可怜见想当年不争气的上唇银光闪闪总吱咕吱咕拖着鼻涕。一般来说,这种主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什么的昏头耷脑成绩也不会好,拿什么神气?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歌颂邓爷爷,悠悠万事,唯此为大:钱!现在有了钱,很多想入非非梦中情人都可以刷啦啦兑现,遑论老屋着火死灰复燃?
原来是娱乐场所的服务小姐:本来是逢场作戏,玩玩的,第一次去那里也是牵张三曳李四阿毛阿狗请客不用花钱,纯属偶然,一不小心叽叽留了手机,都是烧酒惹的祸。一来二去,日久生情,意外发现竟不谈油盐,家中的老婆是系着围裙脸也不洗头也不梳絮絮叨叨了十七年,孩子考试房子还贷媳妇没有女儿孝阿婆又住院了楼上的那家夜夜叮铃咚隆真不是东西……听多了谁不烦腻?
而眼前这个叫小桃或者小红(通常都是假名,类似于艺名)的,啊哈,居然,不但眉毛离子烫,并且妖里妖气半杯红酒一口闷,不是着实有点新鲜?零售不如批发,譬如每月少抽一条烟,手机一掏随叫随到,现在的男人三妻四妾不合法,却一点不稀奇,有的场合你左边摸摸右边捏捏只有自个儿两只手臂那才真叫没面子。
原来是朋友的朋友的老婆:常言道,朋友之妻不可欺,但不是直接的,有什么要紧?不受良心的指责,而且朋友的朋友自从那次放高利贷倒了楣后,一直就没爬起来,关照他老婆不就是局部地区支援灾区?谁敢保证女人捏了你钱回去不给她老公买猪头肉伪人肾宝?朋友的朋友的老婆做情人,天生就有一便,顺理成章得天独厚——如有风吹草动,朋友会条件反射,在黄脸婆面前指天盟誓打掩护找借口做旁证,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省了自己做贼心虚谎话连天。啊哈!妙不可言。
原来是单位的同事,通常是下级: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条俗语说的是偷东西,又没说偷人。近水楼台才是写真,开会呀,加班呀,谈点工作什么的,那个不是幽会的好籍口?升职,加薪就是男人射精后的施恩,整整衣容你情我愿双赢,何乐不为?(但这种类型起先就带了功利,违背了情人的初衷和纯洁性,因此这一小节我本没想写)
……如此种种,红粉情人产生的历史根源和现实基础。
这样似是而非胡思乱想着,已到了楼下,抬头望,一窗黄亮将莪的归宿映出一团温情,又驱散了一路的翩翩思绪。“老板,我到家了。你一路平安!”
夜色温柔,莪守口如瓶。
多美啊这样的夜晚!莪也梦想,明天,莪也卖掉一些旧书,换根红粉的手指吮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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