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槐花开的比二花晚一点,刚好赶上有时间做槐花麦饭、槐花窝头。福川婶做的槐花窝头面大了,热的吃起来有点黏牙,凉了又显硬。所以她切成馍片焙着吃,酥脆可口香味儿也更浓。
有一天下雨,大志带了些本来是要当午饭的,小兴让蒋芸、杨文军他们尝鲜,他们吃了还想再吃,结果给拿完了。小兴和蒋芸让他去食堂吃,他说什么也不肯,小兴就说吃完了给他带碗卤面。吃饭的时候,小兴看见贾红玉和三班的何郑伟说说笑笑,才想起她有一阵子没去找大志。悄悄地问蒋芸什么情况,她也不知道,只是感觉两人闹崩了,从上次赶会以后就没见过他们说话。
或许这天在食堂吃饭的人多了,他们吃完的时候卤面笼早已经见底。小兴给大志带两个馒头,他不想吃就放在桌兜里,放学以后拿回家。
由于天空还在飘着零星小雨,操场上也有积水,四班下午第三节的体育课变成自由活动。杨文军喊小兴到宿舍玩,同去的有刘红雷和高玉林。大本书他坚决不看,所以到宿舍直接躺在刘红雷床上,看着窗外的庄稼地。贾治忠和丁雷在另一张床看漫画,叫他一起看,他摇摇头,不看小说对其他课外书也提不起兴趣,索性发呆好了。杨文军、刘红雷、高玉林、李自勇四个人在玩扑克牌,喊得声音不大,但哪个人赢了还是挺激动的。
就在小兴觉得无聊打算回班级的时候,杨文军喊:“小兴,来,替刘红雷一会儿。”小兴幽幽地坐起来照样摇头,“恁几个玩儿吧,我不想儿玩儿。”说着话穿上棉袄就要走。“来呗,替我玩儿两三把,我去屙一垉(拉屎)。赢喽你拿走,辱(输)喽算我里。”说这话时刘红雷的脸色发黑红,显然已经内急到一定程度,不舍也不愿意让大家因为他暂时离开而散摊了,“赶紧,会儿大敢屙裤里。”
“恁玩儿哩啥?我不一定会啊。”小兴还有些犹豫,听出来他们的语气八成在赌钱,他没有,三奶从不会给买书本文具以外的钱。“来呗!打双升儿。”“来,仨人玩儿不成,红雷来喽你再起来也中。”高玉林和李自勇也正在兴头上。
小兴无奈只好替刘红雷玩,坐下以后还有点紧张。原来他们拿饭票当钱玩,每升一级赢的两个人各得一两饭票。一两饭票到食堂就是一个馒头,二两是一碗卤面或一份菜。他还想万一几把都输了等刘红雷过来赶紧让开,大不了明天中午不吃菜。
意外的是他手气很好,连赢五把其中有两把升两级。刘红雷也没来,他也不想起来了。放学铃响的时候,杨文军让大家明天吃过晌午饭再玩,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往楼下走的时候还不自觉摸摸口袋,赢了二斤二两饭票,相当于为三奶奶省下四顿午饭的麦子,心里美滋滋的。
一行人骑车子驶出学校大门,小兴忽然想到大志中午没吃饭,又回到门口用三两饭票换了个肉饼,分开和跟大志各吃一半。虽然明显的不划算,但这是他们第一次吃这种肉饼,而且还是赢来的饭票。赢饭票的事他没有也不打算告诉大志,免得又要听一堆的大道理。
第二天天晴了,小兴跟大志说在食堂吃午饭,完了睡会儿。大志让小兴自己去,他回去要做饭,吃了还得给福川婶送后地,她最近摘二花没空做饭。从这天起小兴经常中午不回家,有时候晚上也跟刘红雷睡一个铺。他的饭票一天天在增加,隔三岔五买两个肉饼和大志一起吃。大志从来没怀疑过,只是让他省着点用。
临收麦子的前几天,五道街的成树刚大学毕业了,还带个外地女朋友回来,引得街坊邻居们羡慕不已。大勇跟几个伙伴过去看了,回来告诉小兴:两个人都戴着近视镜,男的又矮又黑又瘦,女的也挺瘦脸上长满青春痘。小兴很不解,问大志为什么,他说可能是上大学累的。
这几年他们明显长大了,小兴将近一米七,大志一米七五还冒点。对于地里的各种活也早已经习惯,所以到农忙季节都把自己当成年人看。麦子收进场里照样需要看场,照样和已经在外打工的大庆、大平聊天、吹牛,偶尔喝点啤酒。
小兴发现今年丽霞没有来小蛋叔家,她妹妹艳霞来过,他们几个对那个男孩似的模样提不起兴趣。小兴有几次路过小蛋叔家门口时想进去问问,每次都犹豫不决,怕小蛋婶奚落是一方面,他也开始顾虑如果蒋芸知道他喜欢别的女孩会怎么样。大强的未婚妻他们倒是见过两次,挺漂亮的,但只是羡慕一下,大伯张罗着春节前给他完婚。
七月十号,人们都在稻田里耘地,为插秧做准备。小兴和大志用耙子耧着水里的土疙瘩,时不时的聊几句。隐约听见有人喊谁名字,逆风听不清楚。到地头帮着福川婶取磷肥的大勇也在喊:“哥唉,哥唉,是找你哩,搁诶那儿咧。”
两人扭头看,顺着水渠小路从北往南来个推自行车的女孩。穿着粉红色衬衫、浅蓝色牛仔裤、白旅游鞋,头发用黑布头绳束成马尾垂在脑后。车后架上是个铺盖卷和大号提包。很明显是丽霞,尽管至少有百十米,但她的模样特别美,想不引人注意都难,附近不少人都忍不住瞄几眼。小兴幽幽地看一眼大志,迫切地需要个解释,上次赶会他就有可疑回来却一声不吭。大志还是没说话也没看小兴,把耙子搭在田埂上,靠近福川婶说了句去去就回,弯腰洗洗手走向了沟沿。
“恁家几块儿稻地?上回我记哩搁诶马路沿儿咧。”丽霞走近了停住,冲大志嫣然一笑。然后转身把车子支架撑起来,从提包里取东西。
“就两块儿。”大志的声音压得很低。
丽霞拿出个红色塑料袋,隐约能看到里面有几个烧饼和一包馓子。递给他说:“给,延津哩肉火烧可有名,我给你捎几个尝尝。”
“哦,”大志轻声答应,接住袋子又凑近点看着她,“你去恁姨家是不?我吃罢皓儿晌饭找你。”
“不去,我还没回家咧。”丽霞说着话已经重新绑好提包,转过身又冲他浅浅的一笑,“你去忙吧,我走啊。”
“你——专么着儿(专门)给我送这啊?”大志差异的看着她,心里泛起一种无法形容的欣喜。
“嗯,咋?中意不?”她与他二目相对,明晰的眸子里也尽是愉悦。
大志重重的点头,心里早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想说点什么以证明自己不紧张,语言组织系统却明显失去控制能力。
“回去吧,好好儿干活儿。”丽霞说着又冲他嫣然一笑,把车子掉头向北推着走。
“哎,那啥,啥时侯你还——”大志欲言又止,思想矛盾至极。害怕自己的行为最终成为负担,又觉得不能不表示点什么。
“还不知道儿咧,来朔我叫改妮儿给你说。也就这几天儿吧,肯定得来给俺三姨攒忙。”她似乎看透他的心事,也发觉自己前所未有的不知所措。所以她急促的把话说完,快步往前走着却没有上车骑行。一方面是渠沿狭窄不好骑行,另一方面她还想再看看后面那张腼腆的有些木讷的脸。
炎炎下午时光匆匆而过。要吃晚饭了,大志的心似乎还留在稻田里。尽管表面看来他没有什么不妥,回家之前还把烧饼和撒子分一些给小兴,到家后也是边看书边帮母亲烧锅。但思想始终不集中,看进眼睛的全然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火势也几次失控把煎饼烤糊,惹来福川婶疑惑的目光。
同样是看见丽霞,小兴的心情落差比大志更明显。大勇喊的时候他感觉应该是在喊他,可出去的是大志,他们两个在离他二三十米的沟沿有说有笑让他很不舒服。回家后他第一时间掰了块丽霞给他们的烧饼,比学校门口那家饼里的肉更多些,香味也特别浓郁,嚼在嘴里却有种无法形容的难受。
吃过晚饭,他本来想去小蛋叔家溜达一圈,又觉得她可能更希望看到大志,犹豫好一会儿最终果断的放弃,就躺在床上看书。不知怎么的似乎屋里比以往都热,无论坐着躺着都不自在,索性去找大志纳凉。过去才知道大志比他的状态好不到哪去,大勇说他只是喝碗面汤,两个烧饼是大勇和福川婶吃的。两人在堂屋西间聊了一会儿,他试探性地邀大志去小蛋叔家看电视。大志直接告诉他丽霞不在那里,就算她在也不想去。他又拐弯抹角的问贾红玉和刘志英谁更好看点,对她们有没有意思。大志说跟谁都不可能,还明确表示不想赴福川叔的后尘,也提到赶会那天与贾红玉闹翻的事。
回家的时候小兴心里舒服多了,虽然也为大志的将来担心,但起码了解一些大志的想法。临睡前他又拉开抽屉,剩下的几个水果糖已经发粘,也有些变形。他只好拿出去扔到粪坑,回屋后躺在床上又禁不住琢磨:既然大志谁都不想儿喜欢,我喜欢丽霞就不算对不住他,可她好像蛮喜欢他咧,肯定对我看不起眼儿。要说那也没啥,各喜欢各哩呗,小芸不是也喜欢我?也不对,要是我也喜欢俩女哩,那不是跟福川叔一样?不中,得考虑好到底最喜欢谁,喜欢了就不能再换。喜欢谁咧?一个光看住就可舒服,成家喽天天见面儿多滋腻?那个也不错,又对我关心又给我拿吃哩学习用哩。唉,真不好选呀!
两天后开始插稻苗了,先插的还是两家相邻的那块稻地。小兴和大志哥俩天不亮就一起走,中午凑合吃点冷馒头,天黑了一起回家。两天时间这块地结束,大志哥俩跟福川婶到北边那块地。小兴有点失落,聊天的伙伴走了,他跟勤勤姐和大胜没什话题可聊。而且也感觉累的快,就主动提出来中午回家给哥哥姐姐拿饭。他们心疼他自然没意见,同时也担心他老吃馒头个子长不高。
吃过饭骑着车挎着竹篮刚出门,迎面看见改妮从大志家跑出来,不由得停下来问:“弄啥咧?找大勇玩儿咧?他给北地咧。”
“不是啊,俺姐让我找大志哥咧。”改妮停住脚步看小兴。
“恁姐?”小兴非常意外,因为她姐红妮虽然只比他们小两岁,但极少跟他们玩。
“俺大姐,丁白庙儿哩。”改妮补充。
“你说丽霞啊?她啥时候来哩?”小兴明白了,却更希望打听到点消息。
“半晌儿。”
“她让你找大志弄啥?”小兴又问。
“不知道儿。”
“她搁诶家弄啥?”
“做饭。”改妮的话始终简洁。
“那中啊,你回去吧,我皓儿黑去恁家。”小兴觉得这算是向丽霞递话,又担心传到小蛋婶耳朵不合适,连忙追加三个字,“看电视。”
“哦。”改妮轻声答应转身跑了。
小兴继续去稻地,脑子里不自觉闪出丽霞的模样,盘算着晚上见她时说些什么。
心里有念想的人会不自觉忽略身边的事物,尤其是有美好的念想,时间也会变得轻快。整个下午小兴丝毫不觉得累,吃饭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窃喜。吃过饭又用勤勤的洗发香波洗个头,稍微擦拭就出去了。他到的时候小蛋婶还没从场里回来,丽霞在厨房切菜,改妮和小姕在堂屋门里面摆弄什么。她穿着浅紫色连衣裙,乌黑的长发用小卡子束着垂在脑后。从窗棂投进来的微黄的灯光洒在她脸上、身上,使她的样子愈发柔美。
他跟她打过招呼转身坐在锅台前的小方凳上,炉膛里没烧尽的秸秆冒着细小的烟,还有淡淡的不是来自他洗发水的香味。
大约两分钟,她放下菜刀瞄一眼门口又把目光停在他脸上问:“你己街啊?吃罢了么?”说完端起切好的土豆丝在到门外压井跟前洗。隐约觉得她期望看到的不是他,他的心忽悠一下沉到了谷底,也起身跟出去看着她。“吃罢了。”他说话的语气也低落很多,“你前些天咋没来?忙啥?”
“俺前几天儿刚考完。”她低着头继续冲洗。
“哦,”他应了一声低下头,猜想应该是来找大志那天放的假。忽然间想问她是不是喜欢大志,努力几次欲言又止,人却已经走到她跟前半蹲下,只好看着她说,“给你压水吧?”
“不用,用哩时候再压吧。”她站起身走进厨房,“要看电视叫改妮儿给你开吧。”
“不开了吧,我一会儿都回去了。”他也跟进厨房,仍旧坐在小方凳上。看她揭开锅把馒头捡进筐子蒙上毛巾,将篦子取掉,拿出盆子和勺子把锅里的稀饭盛进盆子盖好,又开始洗锅。他担心时间久了小蛋婶回来更不方便说话,却又说不出口,不由得开始抓耳挠腮。见她洗好锅又盖住盖子往出走,焦虑地找话说,“炒菜咧是吧?给你烧火吧?”
“不急,等俺姨回来再炒。”她在门口稍微停顿看看他,“你有话儿要说?”
“没,没事儿,”他愈发紧张起来,看她出门转身要去堂屋心情实在稳不住了,“丽霞姐,你喜欢大志吧?”
“呵呵呵,”她轻盈一笑又转过身看他,“问这弄啥?我当他是俺弟咧,你也一样,咋啦?”
“没,没咋,我说哩不是亲情哩喜欢,是俩人好一辈哩喜欢。”他的声音已经降到不能再低,眼睛也在堂屋门和院门之间迅速的扫视。希望小蛋婶别那么快回来,门口的改妮姊妹听不见他的话。
“胡说啥咧你?恁都儿小屁孩儿家,毛儿还没长齐咧知道儿啥啊?”她觉得他今天怪怪的,不该跟他继续讨论这种问题。
“我不是小孩儿家了,我啥都知道儿,”他焦虑的不敢与她正视,“要是有人看着你就可喜欢,有你啥都儿好哩,那不是姊妹们哩喜欢,是男女俩人哩喜欢,对吧?”
“谁?你?还是大志?”她真有点意外。
“大志。”他毫不犹豫的说,想了想不妥当赶忙做补充,“呃——我也是,从去年看着你那一回开始哩。”
“呵呵呵,”她又笑了,“恁那不是爱情,是好感,青春期哩孩儿家对异性好奇很正常,时间长就淡化了。”
“不是爱情?”
“不是,顶多算好感。嫑瞎琢磨了,爱一个人没怎简单!”
“哦。”他感觉脑子乱了,决定回家,“那就这,我先回家了。”
“不搁诶这儿看电视了?”她还是笑盈盈的。
“不了,我想起来还有作业咧。”他说着快步往回走,步伐乱的不可开交,心情几近颓废,与来时夹杂着忐忑的兴奋形成强烈反差。
回房后他也没开灯,躺在床上反复琢磨她那几句话。如果她对他和大志都是姐姐对弟弟的喜欢,她前几天找大志就没有特殊意义,拿给大志的烧饼和去年给他的水果糖也没什么区别,反而显得他没有大志大方。按她所说他对她的感情如果是好感,那么刘志英和蒋芸对他、秀娟对大志也一样,贾红玉对大志先热后冷或许就是个证明。想通了这些他想笑,笑自己没能早早明白这道理,同样可笑的事情还会在同学当中层出不穷。这大概只能说明他们处于青春期,对爱情对异性充满好奇。再与言情小说里的爱情做个比较,也觉得和那些痴云腻雨、卿卿我我、刻骨铭心的描述毫无可比性。
天蒙蒙亮时他先找大志聊一会儿,然后去各自地里干活。他们没聊太多,只是告诉大志丽霞来了,玩笑似得让大志别在乎贾红玉的好感,因为她现在可能对何郑伟也有好感,说不定啥时候又对别的人那样呢。大志早知道丽霞来,昨晚从四奶奶描述的模样像改妮就猜了个大概。但他不愿意想那些事,有那闲时间应该多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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