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XX年的一个傍晚——也就是黄杏莪第二次遭难的第二年,一张包油条的纸在西城菜场的后门口飞,油腻腻的翅膀掠过丁字路口的女贞树梢时,泛出金子一样的光——的时候,莪忽然发现老字号的郁离子旧书店,改成了卖螃蟹的“一品鲜”。螃蟹莪买不起,但闻闻那新鲜的臊腥味儿也不赖。况且有钱没钱,谁也不会林教头的金字写在脸上。
于是像个腰缠十万贯,骑鹤飞扬州的主儿,煞有介事地向里面踱去。店不是很大,吞吐着诱人的异味的螃蟹们,被排排座分别盛装在十几只白色的……筐不像筐,桶不是桶的塑料容器里,一半是水一半是蟹,吱里里倾吐著混白气泡。有的五六只咬扯在一起,难舍难分;有的瞭望哨似的盘踞高处,举着两螯;有的落难的暴发户一样,躲在一角,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但大多张牙舞爪,唯我独尊,反腐大会做報告的头儿一样丝丝口吐白沫。
莪也咽了几口唾沫,正准备离去,忽然,里边靠墙的一张蟹爬凳上,使莪心里一耸:一本书,一本欧洲的二流作家的二流小说。啊呀莪有点意外,小吃一惊:在这螃蟹盛行的季节,在这横行霸道的地方,赫然出现这个东西,犹如蘸着唾沫点数着一张张油腻腻的钞票,忽然间杂了一瓣玫瑰,是多么的不协调,匪夷所思啊!
于是莪向店主看去。店主是个年轻人,长得胖胖,白白的肤色圆圆的脸,尤其是鼻梁上的玳瑁眼镜,使他看起来像个伙食不坏的大学生——这人的身上也干净,没有垂死挣扎的螃蟹味,倒有些儿书卷气——显然,他缺少从商的经验,看不出莪口袋里有钱没钱。其实早在两年前,莪就买不起大块头的螃蟹,拚拼凑凑只能买几个掉下来的脚(最好是次生的)。因此他看见有人进门,不分高低贵贱,殷勤跟在身边,指点着这个,疙疙答答,介绍着那个。莪也嗯嗯啊啊,煞有介事,缺啥补啥,乐得充回不掏钱的阔佬。然而,那灰蒙蒙的墙边………一本书!白底封面,浅蓝版图,装帧简洁,图画素雅……
啊,莪的恩恩怨怨的书!遥想黄杏两年前,意气用事,神经错乱,又一次鬼使神差遭了难。于是请了个搬运,赤裸着上身,捆捆扎扎,一担担,一挑挑,将曾经给过莪多少美丽的梦想们,挑离改弦更张的居所,挑往地道一样的出租屋……从此就再没敢碰过。
摔了铁饭碗的初创阶段并不自由浪漫,就像突然断了奶的婴儿;打工的租住房的夜里是开窗还是关窗?如纠缠了几百年的哈姆雷特的天问:关窗,火柴盒似的屋子里在十几个民工十几支烟枪里,X卵喧天,瞬間就成了蒸屉;开窗,每天都要争论那轰隆隆袭击我们的是蜻蜓还是蚊子……甚至直升飞机?其实,这些,对莪,不过是人随大流,鬼叫一气而已。在莪心里,只要有本书(最好半懂不懂),天堂跟地狱有什么区别?
但是现在,锄头挖锹软不拉叽刘三姐(烟名),平均文化七年级,莪不能让自己新来初到,就成为异类;況且,嗨唷嗨唷,汗流滿面,灰尘蔽天,在这样的环境里,莪又怎能捏本书?再则,说句心里話(这个想法不忠厚,只能悄悄说),我们的拖鼻涕的六十六岁女房东,不久前做了个什么手术,出院后啪答啪答,透明的排泄袋标签似的掛在腰间,在厨房、卧室、客厅踱來踱去。莪连吃飯,都常常是一边闷着头打“超级玛丽”,有时干脆躲在屋外嚼几块饼干,还谈……
……现在,一本书,一本英国的二流文学,定定看着莪,在墙边。唉,这个寂寞女神,总是出其不意,诱惑莪的魂灵。但是命运的波折,生活的历练,多次提醒莪不能幼稚的地下党一样过早暴露自己的真心。于是正話反说:“咦——现在还有人,看这种书?”店主圆脸白漓漓的表面,果然出其不意,飞出兩朵通常是女性的红晕,羞涩着,支吾着,说:“啊不。不是我,是我……妹妹。”
妹——妹?!说真的。莪自误打误撞,痛哭流涕降临人世,天南地北,三教九流歪歪斜斜长到今天,几乎就没见过当真捧读文学名著的,況且还是个妹——妹。只有一个姓林的少女,有一天在莪还沒破产的客厅里带着哭腔:“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但这个女郎是断不能引为紅粉的,因为她不需要为柴米油盐医疗保险子女入学住房贷款汽油涨价食品掺假飞禽病毒(叹不转气了)操心,更用不着锄头挖锹破破烂烂,倒是有一把劳动工具:锄头,却不是因为盘中餐的锄禾之用,而是用来落英缤纷葬花。看见沒?闲得无聊自怜自恋玩儿呢。我们只是葬人,多情的姜夔同志也只是“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葬雁。花,是一般人能葬的?因此你说,莪黄杏甭说遭了难,就算中了进士,敢引这极品贵族为红顏知己?况且,她不久就香消玉殒潇湘馆了。
因此,命中注定,还是寂寞……
莪有一个预感:这个薄面皮的书呆子,店开不长。但又分明希望他开下去,开下去……因为他有一个,读世界文学名著的妹……妹。
这样,莪回家的次数就渐渐多起来。
不管是汗水淋漓或者冻得发抖,不管是琐事浑身还是无所事事,摩托总会在他的门前飞燕一般掠过。是因为莪的傍晚或者清晨的时辰不对,还是昙花一现?每次经过他的门前,都是大门紧闭,铁锁黄昏。莫非是莪的灵魂枯寂得太久,产生的幻觉?现实里根本就没有那个店没有那本书?一次次的希望,一次次的失望。但不管怎么说,莪在这希望与失望之间,鬼使神差,告别蹦蹦跳跳的超级玛丽,解开搬家时捆得严严实实的包……一股霉气。仿佛总有一天,有个美丽的女郎,霓裳仙裾,衣袂飘飘,飞到莪身边,与莪交流莪的寂寞,莪的忧伤,莪的文学。而莪,为了不至于过于浅薄,为了一点可怜的虚荣,为了剥得她的青睐……穿着裙子,长发飘逸,……怅然若失。
蚊子或者蜻蜓,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嗡嗡。老房东也仿佛逐渐可爱……村上的柿树,几乎被莪煮吃光了叶子,有点苦涩有点儿香,不比雀巢差,剩下的树杪的几丛,因为没有“人”字梯,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们在渐次冷冽的风里小红旗一般翻飞。飞来飞去,就飞起了雪。莪不知道,是这年的冬季特别冷,还是莪心里没有温情。总之,长这么大,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莪从楼上的窗里看出去,天和地几乎一个颜色,分不出界线,就像女娲从来没有来过,就像一锅炖烂了的白粥。平时能见到的不远处的采石场、青锋山,深溪谷杳无影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例的灰蒙蒙,白茫茫,生了白内障。天晴卖草鞋,落雨卖雨伞。对莪来说,各有各的欢喜。就将前面小屋里两个用空了的酒精瓶,灌满热水,一个埋脚边,一个放手边,放心懒在被窝里,做莪的春秋大头梦。总是有三三两两的工友,空通空通,叽叽呱呱,人还没到脚步和叫声先行, “斗地主斗地主!咚咚,嘻嘻……” 勾肩搭背,嘻嘻哈哈。 “没钱。”莪将被子拉到鼻尖。“你的钱呢?留着沤棺材啊!”莪说:“轧姘头。”入乡随俗,哪个听不懂?
啊莪的姘头,你在哪儿?莪的姘头是精神层面的,是心里的诉求,罗马的石刻,伊豆的舞女。
……莪奔波着。每一次的不得相遇,使莪越发韧性,愈挫愈勇。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莪很想看一看,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万众一心,都在朝钱看,还有谁陪莪一起读,世界文学名著……毫无用处。
回家的路途虽然不是跋山涉水,远隔重洋,但天气的变化常常趁其不备,弄得莪狼狈。有时候,分明是和风习习,红日西沉,莪车轮滚滚,摩托行至黛青的伏牛山隘,雨劈头盖脸,风鬼叫鬼叫。管它呢,莪如怀揣着什么强大的精神支柱,只当隆隆雷声,是无数志同道合的文友饯行的鼓点,是无数粉丝面条喝彩的掌声,突然“劈喇喇”一個“之”形闪电,莪置若罔闻,把稳双掌,超人一般呼啸而去;有时候,天上烟雨迷濛,瓦棱滴滴答答,如超龄服务的月嫂的乳汁,估计天将久雨不开,告个假,栉风沐雨,呼噜噜行至西城市郊时,忽然发现街边的行人用怪异的目光看莪,莪也有点儿怪异,放慢速度,探个究竟,却是艳阳当空,彩云满天,只莪一个人,嘁,雨衣雨裤,北冰洋潜逃的狗熊……
莪不后悔这样的长途奔袭。
霓裳仙裾今在何方,何处才是我的骄傲?
莪在无数次这样的来回里,不知不觉,已将手边的好多书重读了一遍。
记忆里离工地十里的小镇,风尘仆仆,叮叮当当,前世卖不完的锄头挖鍬……和门口排着的一不小心绊个跟头的大大小小地雷一般的锅碗瓢盆,罄铃哐啷。从头到尾巴,从东至西街,这个脚踏三省的小镇,就不见一个书店。难道这风水宝地原属印第安人?这里的人只吃饭不读书?我在窃贼一般的多次踩点里,还真找着了一个所謂书店。咸鹅,劈柴,一条胖嘟嘟长得像猪的狗,饱读诗书似的晃悠悠在门口。几乎全是误人子弟的教辅书,所谓的七零八落,一排文学名著,不知是躲荫还是怕冷,灰蒙蒙挤挤挨挨缩在犄角里,抽脂减肥的木乃伊,名曰“中学生读物·精华本”。这样的书渣我以前一不小心也买过一些,读着读着就是馊味。
……我正兴味索然,忽然,一本厚厚的《植物》引起了我的兴趣。说真的,做人真是没有意思,如若真有来世,我愿意两世为树,与云雾为友,和山岚作伴,白云,藤萝,飞鸟……侵风沐雨。我的生长得娇柔或遒劲,是自个儿的事,少了许多尘世的纠结。这样想着,就全然不顾银子,从一只眼睛肯定看得见的店主老妈妈那里付过钱——既已潦倒,何妨彻底一些?况且莪的抖抖索索一如这些改编的世界名著一般呛在墙边的约略七十岁的店主老妈妈呀:你的这本有三塊豆腐厚的生僻书,假如莪不买走,大约再过一百年(假如你的店还存在),它还将原封不动,躺在那里吧——这个叮铃当踉的小镇。
又下起了雨,莪抱着沉甸甸的《植物》,一边往回走,一边想:女郎,你什么时候开门?我们来谈谈……文学,在菜市场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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