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笑后,我们想见识见识这个“小东京城”了。走上街,只见两旁暗红色木门面,格子雕花,灰色柜台,布幡林立,古香古色。中间青石板路,人来车往,好不热闹。颇有点穿越时空,感受到大宋皇都氛围。不过又像最早的无声电影,只看到影子晃,寂了无声。走在其中,如无人之境。
走着,走着,突然反胃,苦水往上直涌。黄文清关心问,“怎么哪?”我说,“有点不舒服,口里苦涩,就像以往吃忆苦饭的味道。”于是回忆起那次吃忆苦饭的事: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老师们为了表现自己“觉悟高”,“自发”组织吃一次忆苦饭。于是大家分头去挖野菜。可有的野菜是有毒的,吃不得。我们从来未挖过,分辨不清。这首先就难倒了我们。我虽然苦大出身,但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学校里来学校里去,从来未吃过,也是一头雾水。惭愧啊。于是只好跟着两个老师,到附近生产队去访贫问苦,请教贫下中农了。
“啊,又要闹饥荒了,又要饿肚子了!”
老妇人听了,显得很惊慌。我们登时懵了。
旁边一位中年妇女见了,忙向我们解释。说她耳朵有点聋。还以为又要闹饥荒。那年她差点饿死了。
啊!有这等好事。这正是我们要访贫问苦的典型呢。于是大声问究竟。
那老妇人发狠道,“就是那大跃进后,把我们口粮都收走了。我们守着粮仓没粮吃。队里饿死了好几个呢。”
啊,还有这等事,我们从来没听说过呢。赶忙大声纠正。
“怎么不是呢。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我饿得两条腿肿得不能下地了。”老妇人气得大声呵道。
“造孽啊!不过这回好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回总该轮到这些砍脑壳一回了。瞎吹哪。”中年妇女在一旁帮腔道。
我们不好说了。只好说是挖野菜,吃菜饭。
“啊!菜饭?细米菜,蒸蒸菜。香,香,好吃,好吃。”老妇人听了,笑嘻嘻,唠唠叨叨。
“哎呀,不是不是。”我们急了。
“哎呀,就是喂猪的猪食。”那位中年妇女似乎领会了,自以为是,抢着说。
“不是不是。”我们忙说,“是人吃的。”
“知道知道,人和猪不一样么。猪能吃人就能吃,猪不能吃人也不能吃。走,我们正好去挖猪菜,跟着我们去,保证不错。”
我们面面相觑,无奈,只好跟着她们去。
回来时,只见野菜堆了一大堆。于是大家围在一起择洗。因为都担心怕中毒,所以都仔细一根根辨认,择选。虽然不是甚么好东西,但是洗时特别过细。水是不吝惜的。一桶一桶从井里提上来,一片叶子一片叶子洗个透。
本来学生食堂教工食堂都可以煮。但大家议论,贫下中农在旧社会哪来这么好的条件。于是在食堂外面空地上,捡来几块破砖垒砌一个灶,放一口破锅,捡来柴禾煮。如春游时的野炊。开始还放点米,可有人议论,那时哪来米啊。于是抓几把细糠撒下。油是没有的。只撒了少量盐。可又有人异议,抗日时期,盐比米还贵呢。于是最后连盐也不放了。
“哈哈。”黄文清听了大笑,“这可是盆地地道道猪食呢。”
我接着讲:
吃忆苦饭开始了。大家拿着碗。先低沉地唱起《想起往日苦》:
想起往日苦啊,两眼泪汪汪啊,家破人亡好凄凉,唉咳哟。想起好悲伤……
不怨我的爹,不怨我的娘,只恨那个地主黑心肠,把我剥削光……
我的姐妹哪,仇恨永不忘。我们翻了身,敌人不心甘。
阶级仇恨要记心上,远远干革命……
全场严肃悲伤,个个都像死了娘老子那样,心情十分沉重。
唱着唱着,我眼泪就冒出来了。是啊,母亲生我的时候,快过年了,家里却无米下锅,好不容易借来几升谷,到别人家,借臼,踩碓舂谷,准备年夜饭,我就生在碓边……想着想着,我不禁冲口喊道,“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坚决响应毛主席号召,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另一个振臂高呼。
是啊,列宁说得好,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一定永远不忘过去苦,吃水不忘挖井人,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坚决响应毛主席号召,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现在,在我们这样的学校,像我这样苦大出身的老师还很少,我更感到肩负的重任。
看熊老师吃了一碗,又赶忙去添第二碗,我感到好笑,她不忘过去苦的‘过去’能是什么呢?从学生给她贴的大字报上看,她父亲原是伪县长,被我们镇压了的。以前我怎么不知道呢。平时,她的课和我的课常连在一起,在她下课时,我总是提前去;在我下课时,总要拖一下,等她来时,我才下课,为的是能多看她一眼。看她嫣然一笑,那一对笑靥特美。而今天才发现我们原不是一个阶级的人。我怀疑我的阶级立场是不是出了问题。今后可得要与她划清界限。
旁边有位老师催我快吃忆苦饭。说不然冷了更难咽。于是我如梦初醒。端起碗,立刻一阵糊臭冲鼻。挑了一点到口里。那是种什么东西,比猪食还不如!
“啧啧,亏你们还吞得下。”黄文清先可怜后厌恶道,“看来你们个个都是猪。”哈哈哈……
2 大串联
讲着讲着,我们一下走到了街心公园。看到水池有人划船。我也想去。
可立刻遭到黄文清反对:
“哎呀,巴掌大点地方,水绿阴阴的,散发出一种臭味。”
我笑道:
“可我在广州公园这样水上还划过船呢。”
“什么?还跑这么远地方?那要花多少钱?”
“那是文化大革命大串联,不要钱。”
“喔,还有这好事。讲讲看。”
于是,我讲起那件有趣事:
那是文化大革命开始大串联时候。“三好学生”一批一批上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去了。调皮佬们坐不住了。可他们不够资格啊。几个精灵,想出一个办法,说学红军长征,步行到韶山瞻仰毛主席旧居。被缠不过,校革委会只好“支持”他们“革命行动”。但要有一个老师带队。他们点了我的名。
于是在毛主席像前宣了誓,打着红旗,背着背包雄赳赳气昂昂出发了。开始一步一步,还像一个一个小红军样子。可走到江边就不行了。沿路地方也怕我们闹事。于是“请”我们乘船坐车快点离开,一下到了长沙。最后学生干脆放开胆子,像许多野马,直奔广州。
“好啊!”黄文清忍不住高兴插嘴道。
“是闷罐车。好像就是以后王蒙小说《春之声》那种。不过没有座位。灰蒙蒙的。可能是往香港拖猪的货车。不过干净,没有气味。《春之声》的旅客来自五湖四海,我们却是红卫兵专列。他们那车里坐的是刚从国外归来的物理学家,还有跟着收音机学德语的年轻女子。我们这车最高学历只有我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大学生。《春之声》里面有德语歌曲,有施特劳斯《春之声圆舞曲》,而我们车里只有叽叽喳喳的叫喊声。当然,偶尔,也断断续续从窗外高音喇叭飘来的革命歌声,高亢激昂,不像他们那么悠然。
里面人很多。虽然也搭有临时厕所,但门口,甚至上面也坐的是人。别说挤不进去,就是挤进去了,也不好意思解开裤子。
望着他们一个个不高的个子,心想他们还只是初二学生呢。别看他们在学校贴老师大字报,直呼老师这个那个名字。可现在车上都像一只只小鸡,围坐在我周围,再不敢走开一步。有学生高声讲话,会有学生喊了,安静,老师在休息。于是马上安静了;有学生挪开步,想从门缝看外面。就有学生喊,唉,跑什么,老师不是宣布不准走开么,听见没有?于是那个学生怯怯止步,悄悄回来了。
唉,本来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样国家大事,应该由我们这些成年人来承担的,现在却落在他们稚嫩的肩上,我羞愧啊!
于是给他们讲故事,甚么白雪公主,鱼美人,丑小鸭,卖火柴的小女孩,鲁宾逊漂流记,高尔基的《我的童年》,三气周瑜,三打白骨精,真假李逵,武松打虎,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包公审乌盆,尽量想出来讲给他们听。想不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许多。其中有许多外地学生。都静静听着。
到了广州,下得车来,到社区接待站,吃了饭,还没等行李打开,学生就吵着要去串联。说我们是来取经的,不是来玩的。
于是高举着红旗,佩戴好红卫兵袖章,整整齐齐,高唱着语录歌出发。一路引得过往人侧目。大家更是神气。
谁知很快落了空。先到一所初中,门房说,都去串联了,学校没有人。再到一所完全中学,还是这样。走了几条街。同学们很惊讶。一个个坐在路边,像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
好漂亮啊。我走进里面慢慢欣赏。全是水泥地面,高楼,排得整整齐齐,还有好大一个运动场。好壮观啊!不像我们低矮的一排平房像火柴盒,连教室内的地面都是土,站在教室向前望去就是菜地。我上楼向里望去,都是清一色单人桌椅。哪像我们长桌长凳,破旧不堪。不过可惜都是空的。依次看去空空如野……
突然,看到一间教室坐满了学生。我欣然走了进去。学生唰地站了起来。我忙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仰起头背起书来: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土地平矿,屋舍俨然,有良田,美地,桑竹之属。千陌交通,鸡犬相闻……”
诵着诵着,悠然自得,陶醉其中。记得我实习时,就是这么望着天花板读的。
下面鸦雀无声,好静啊。然而待我低下头看时,却见教室空空。
人呢?我奇怪了,大声喊道,人呢,人呢?
我忙用手揉揉眼睛,才明白是幻觉。
“白日梦。”黄文清笑道。接着担心问,“怎么办?回家?”
“回不成。一下涌进这么多人,只能进不能出。再说,还有部分学生下车被冲散了,找不到他们,回去怎么交代?”
“那要好多钱……”
“吃住不要钱。”
“什么?白吃?大锅饭?”黄文清惊讶道。
我点了点头。
“于是白天流浪街头。街面干净啊,干净得你不好意思吐痰。夜晚拐进小巷,楼上飘下的轻音乐,可以洗净你心。我便徜徉好久。”
“那就旅游吧。”黄文清着急给我想了办法。
“可没有导游啊。我想到海边看看,不知往哪走。只好瞎转。
“无聊至极到公园划船。看到一对对情侣,又怕影响学生。一次,东划西划,划得正高兴,看到有人睥睨我们。指责说,怎么串联串到这里来了?学生们赶快悄悄摘下红卫兵袖章。
“最后在大街上偶尔碰到失散学生。他们也在到处找我们。
“于是我赶快到市接待站,想要火车票回去。想不到被工作人员训斥了一顿。但马上被学生们围住了。纷纷质问他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老师。缠住他非给车票不可。看来威严的工作人员不怕老师,只怕学生。半个月,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辗转最后到了县汽车站。刚出门,就看到一个当权派,被一群人架着飞机,头上戴着高帽,胸前挂着牌子,上面划着大红x。就像以往被绑着押赴刑场的死囚。拐进大街,只见街道两旁竖起高大的大字报栏。想象要是月夜走在里面,就要像掉进鬼谷,看到上面到处的红x,似乎有无数被枪毙的鬼魂在呜咽。真有点毛骨悚然。”
黄文清听了,也似乎受到感染,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3 大字报
“没学到经验,回来怎么搞呢?”黄文清担心问道。
“回来乱哄哄的,还有谁管谁?”
“那好啊,那就甩开手玩啦。”黄文清高兴说。
“那怎么行?”我一本正经对他说,“拿了工资不工作,那还是人么?”
“那怎么办?”
“找啊。”
“找到了吗?”
“找到了。一次无意中看到街上贴的一份最后通牒,勒令县委县政府立即召开全县教师大会,揭发县委县政府问题,否则就要采取‘革命行动’。我觉得不对呀。全县教师,公民办,有几千人呢,吃住怎么办?难道不能就地闹革命么?我将这一想法告诉了串联回来的同学。这些调皮佬正愁没事干,都高兴说,好呀好呀。于是我们马上组织了一个司令部。接着写了倡议书,在县城贴了,还准备贴到各下面各公社去。想不到立刻得到县委县政府大力支持。很快给我们在县招待所找了一间大房子作为我们办公室,又给去每个公社人配了两辆新自行车。
“可正在我和同学们高兴得意时。却遭到非议。骂我们是保皇派。说现在正是怀疑一切冲冲杀杀,打破旧秩序时候,你们却为走资派说话,和他们穿一条裤子。是典型的铁杆保皇派。学生们一下蔫了。纷纷有了怨言。我感到压力大。当夜开会解散了。”
“好,白辛苦。开场就不利。”黄文清讥笑道。
“同学们走了,我也如释重负。走在大街上大字报栏中,感到阵阵轻松。抬头望去,铺天盖地大字报,上面满是如往日法院布告上枪毙人时划的红叉叉。在灰蒙蒙的月色下,阴风惨惨,好像走进了坟墓。
“第二天很迟才起来。无精打采走到学校行政办公室前,突然被一张大字报惊住了。上面揭发那次全校加餐时,那个副校长,说我父亲是地主,不予接待事。说不赶走就已经不错了。对了,难怪那天全校热热闹闹,唯我寝室冷冷清清的。我没有办法,还是到街上餐馆里给端的饭菜呢。不接待外客,当时我还以为是学校惯例呢。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一下气就上来了。我父亲明明是工人,苦大出身,怎么会是地主呢。难怪他平时对我冷眼相待的。好家伙,难道他没看我档案?再看旁边大字报,也是揭发他的。原来解放前,他是地下工作者,以耍猴为掩护,后来是南下干部。再后来蜕变了,成了一条色狼,走到哪,就干到哪,作不完的检查,最后降到我们学校,当了名副校长,整天游手好闲,到处吹,动辄指手画脚。现在想起来就气。心想他不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吗?对,我应该挥起铁扫帚,扫除这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于是奋笔疾书写大字报,一张,两张,三张……从此,主动投入轰轰烈烈远动中。”
4 混 乱
A 笑话表“忠心”
走着走着,我想起一些笑话,问他:“文化大革命时期,你搞过早请示,晚汇报,跳过‘忠’字舞没有?”
他说,“我们那里偏僻,又是小学,搞这些做甚么。”
我说,“我搞过呢。每天早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开始播音唱《东方红》时,赶快起来,肃立在毛主席像前,先高声朗诵林彪伟大题词“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学生。”,然后向主席请示今天工作。到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又开始播《东方红》时,再向主席汇报今天工作。
“再就是‘忠’字舞。这‘忠’字舞,不知甚么时候从什么地方传进来的。”然后边示范边讲给他听,“首先摊开双手,弯着腰,像西藏人献哈达。然后上下舞动,抬起头,半跪着,右手拿着语录本,放在胸口,高唱“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永远忠于您……”,要热情欢畅。”
黄文清听到这里,一脸严肃,厌恶道,“庸俗。装腔作势,虚情假意。听说那时许多单位疯狂揭发他们‘走资派’的,往往都是平时‘走资派’的心腹,马屁精,吹喇叭,抬轿子的。哈巴狗一下变成恶狼。想不到你也跟着这么虚伪。”
几句话使我猛省。
B 擒者被擒
我跟着也好笑,继续慢慢走着。突然,又仰起头笑道:
“林彪摔死后,全国掀起批林批孔高潮。大报,小报,大会,小会,各种批判专栏,都直指‘孔老二’。洋洋洒洒,来势凶猛,但仔细一瞄,竞发现天下文章一大抄,没有好多新鲜东西。于是我异想天开,想玩点新招,让众人刮目相看。就遵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最高指示,偷偷翻起《论语》来,企图从中捞到新靶子。”
“《论语》你在中文系还没读过?”黄文清惊讶道。
“没有。那时正挥起‘打倒孔家店’的旗子,所以只点缀读过几条语录。
“现在于是偷偷拿出收藏《论语》,细细寻找。
“对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对呀,一进门,我就愣住了。
“什么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上面怎么没有啊?相反,‘过勿惮改’‘过而不改,是谓过矣’与最高指示无二。还有‘朝闻道夕死可矣’,‘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可有点人品,可以作为我们座右铭。我想自己就是‘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没做到,而成了无知的狂徒。等等。
“于是只好放下笔,闭上嘴,任他人瞎嘈了。”
黄文清听了哈哈大笑,“哈哈,想不到你攻进‘敌人’堡垒,却被‘敌人’俘虏了。”
5 课难上
隔了一会,黄文清随意问道,“后来不复课闹革命了么?”
“对对,学校恢复了正常秩序。那时,上面提出要走进课堂,深入开展教学革命。
“但课难上啊。
“一次,公社教育组召开全公社下面管理区教育组长会。决定在我们公社中学开展一次教学观摩活动。因为我们是全公社最高学府啊。也许我是这里少有的大学生,又是从一中下来的,现在正抓教学工作,应该是抓得不错,有示范作用,所以特意点了我。我也自鸣得意,也想表现自己。
“但教什么课,首先就犯难。根据‘厚今薄古’的原则,少量的文言文,是不在其列的。不是有些改行老师就公开不讲了么?当然最好是当代小说。有篇反映阶级斗争的小说,紧跟当前形势,很适合。可惜长了,一两节课讲不完。又听有的老师,在课堂分析,说怎么主人公有三只手呀?这样的笑话,我不愿出。当然,最好讲鲁迅的作品。因为‘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与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讲这样作品绝对没问题。但参考资料满天飞,讲的人多了,无法突破。教育干事也摇了摇头,说这显不出我水平。他翻了翻课本,指出最大的政治,最能体现毛泽东思想的,莫过于林副主席讲话。那就讲林副主席国庆讲话吧。他合上书,又重复了一次。重重说,让大家看看,语文课是怎样突出毛泽东思想的。我觉得有道理,似乎受到了鼓励。
“可开始备课,通读了全文,傻眼了。按常规,上语文课,首先要扫除文字障碍。可讲话里,生字,没有一个;难词,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平平常常几句话,只要不是文盲,都能看懂。何况我们的高中生呢。还需要讲么?常见的修辞手法,甚么比喻,对偶,排比,借代等等,都很难找到。还一些话,又言过其实,不好讲。写作手法,我归纳不出。干瘪瘪几句口号,几分钟就读完了。有甚么要讲的呢?
“我真佩服原一中工宣队长在宣讲新闻公报时,一个主席台上,左边坐的什么人,右边坐的什么人,就细细讲了半个小时。当时我深深佩服他领会深刻。我与他水平相差太大。可我做不到啊。
“再说,我这是语文课,不是政治课啊。我不能把语文课讲成政治课啊。否则,学校还开什么语文课。我上大学四年,用得着吗?
“突然,我明白了,现在上面不是说,知识越多越反动么?也许到了高中就不需要学那么多知识了。要突出政治第一。我读大学时,不就反复强调要先红后专么?
“我一句一句读,一段段搜寻。我再去请示教育干事。他翻了翻课本,笑着对我说,那不简单,现在各科都要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突出毛泽东思想,强调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这点你忘了?
“但我还是不明白。问题是具体究竟怎么教。于是回来翻阅毛主席论教育的语录本。请示毛主席。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反对注入式教学法’‘你们的教师就是灌,天天上课,有那么多可讲的。’对呀,我眼睛一亮,受到启示。都高中生了,还要我讲那么多干什么。让他们自己教育自己。毛主席号召我们‘教育要革命。’我也来场教学方法的革命。
“于是精心设计了几道讨论题,写在小黑板上,大步流星提着走进教室,在课堂上放手发动学生讨论。讲政治,谁不争先恐后,而且谁都能说几句。于是谈认识,说体会,充分展示大好形势,一个接一个,个个滔滔不绝。课堂上显得十分活跃。我很得意。
“可谁知一下来,听课的人都暗暗摇头。在评析会上,大公社干事,各管理区教育组组长,都斜视着我,一种不屑于表现。发言中,纷纷指出,没有深刻阐释出林副主席讲话微言大义。又怎么只让学生讲,老师课堂的主体性到哪里去了?等等。真是万炮轰金门。一直到现在想起来都郁闷。”
黄文清听了笑了,说,“其实,这放在我们小学讲还可以。不过,这又降低了林副主席身份。哈哈,不好办。”
6 闯 祸
在阴阳大街上走着,东瞄瞄西看看,我开玩笑说:“既是皇都,怎没见到他们国子监?”
黄文清说,“尽听他瞎吹,这里顶多不过一个大镇,看有不有一两所学校。”
“那我们到他学校看看。”
“教了一辈子书,学校有什么看头。”
我们只好在街上溜达。此刻我突然想起一事,对他说,有次,我险乎闯了大祸。
“喔。”
“也是在那所公社中学。
“一次,刚从县里开完会回来,在学校门口一下公交车,就看到到处都是学生叽叽喳喳,拿扫把的,拿锄拿锹的,端撮箕的,用双手扯的,来来往往忙碌着。怎么?又停课大扫除?不是大前天才搞了么?我很恼火,大声问学生。学生说是老师安排的。也许见我脸色不好,一位老师忙上前解释,说是贫宣队部署的。‘马上停止,到教室上课。’这时又走来几位老师,听到没好气命令,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怎么,走呀,没听见?’‘哎哎。’他们正要走开,我又加了句,‘通知所有老师到办公室开会。’
“一会,老师来齐了。他们有的挽着袖子,有的卷着裤脚,满手灰尘,见我气色,你看我,我看你,站的站,坐的坐。
“首先我领着大家学习了最高指示,接着严肃说,大家都看到了,‘五七指示’说得很清楚: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可我们一周搞了两个半天大扫除。这是‘以学为主’吗?那学生还能学到甚么呢?还不如干脆放学生回家帮家里干活好了。我们这对得起广大贫下中农吗?我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
“几句话炸开了锅。周围老师嗡嗡嗡议论开了:‘是呀,我早就说过不行。’‘这么老停课,课怎么上?’‘唉,公社检查也太多了。我们学校又大。’‘但不管怎样,也不能随便停课呀。’点头,无奈,争辩。
“你说怎办就怎办吧,反正你是分管教学的。我们听你的。”不知谁冒出了这一句。
“那好,”我站起来宣布,“今后不准随便停课。要停课,必须经过我同意。这学期各科教学必须按计划保质保量完成,不能脚踏西瓜皮滑到哪是哪。”
老师们都连连点头,纷纷动身准备回教室上课。一会,我还不放心,又在教室前来回走了两遍。
“谁知这下可捅了个马蜂窝。傍晚从那边传来嘈杂声。有位中年老师慌慌张张跑来通风报信:‘不好,贫宣队吵着要走了。说这所学校他们管不了了。施书记他们正在作工作呢。’天似乎要塌下来了。显然这是冲着我来的。奇怪地是我却没动。心想,管他甚么人,谁都得按最高指示办。难道我错了啊。我们要对得起学生,对得起贫下中农,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学生难道不应该以学为主?我翻开‘五七指示’,仔细学着。
“外行真的不能领导内行。我不禁说出口。但马上意识到,这要是在大鸣大放的57年……
“准是个大右派。敢反贫下中农。真是狗胆包天!”
哈哈哈。我的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7调侃政治学习
来到一家餐馆大门面前,只见横额五个金色大字:“正宗八宝饭。”
我不禁惊喜,“这可是我们地区名点呢,怎么搬到这里来了?当时要是哪一个吃上一碗,都会炫耀好一时。可惜我无缘。”
“那今天就去品尝品尝。”黄文清高兴说。
糯米,红枣,花生米,莲子,黑芝麻,冰糖猪油等等,八种食材,红黄蓝白黑,五光十色,油晃晃,吃在口里,糯糯的,甜甜的,油腻腻。吃了这餐,就不想吃下餐了。
吃完,想一路都是我在讲,应该找一点我们共同关心的事谈谈。于是挖空心思想。突然问他:
“那时暑假你们搞政治学习吗?”
“搞呀,地区教育局统一部署的,还敢不搞?他们说搞一个暑假学习,能保我们这些臭老九一年思想不出问题。依我看,那是他们当官的坐在办公室吃饱了撑的,他们不放假,也眼红我们放假,尽害人。
“半个月学习雷打不动,不准请假,要求可严呢。动员大会在农场中学操场上,首先传达地区文件,再就是总厂分管领导作报告,县教育局代表作指示,总场教育干事提要求,贫宣队长讲话,学校代表表态,最后是教师代表表决心,按照顺序几句话反反复复重复了几遍,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折磨了一上午。我们被太阳都要烤焦了。
“下午分组讨论,开始还涌跃发言,无非是形势大好,领导英明,讲认识,作检讨,表决心,四段论,重复得口干舌燥,听厌了。最后没人发言了。就指定来,顺时钟转一圈反时钟转一圈,依次发言。混了一下午。
“第二天开始念社论,读报纸。又是谈形势,讲认识,作检讨,表决心,轮流发言。”
讲到这里,他还没讲就先笑起来了,说了个笑话:
“有次,我们一个老师,伏在膝盖上睡着了,我们还以为他在思考发言呢,散会后好一会,他家里人来找他,他揉了揉眼睛,问散会没有?”
“哈哈哈……”
听到这里,我也讲了一个笑话:
“开始要大批判了。领导提出大批判不要空对空,要结合我们公社阶级斗争实际,寻找阶级斗争新动向,落实具体对象批。于是我们仔细搜索,批谁呢?最后排来排去。只有他,富农出身,内定右派,平时阴阳怪气,不时冒出几句怪话,还和有的女人关系暧昧。可真的要在他身上挖出阶级斗争新动向也很难。他上课怎样,我笑了,完全按参考资料念。教学参考资料是全国统编的,应该没问题。平时劳动呢,有了,有人像发现新大陆似地抢嘴说道,懒洋洋的,有时还打哈欠。再者动不动就报告要小便,平时暗中监督他的人揭发道。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公社领导一针见血指出。
可是上大会,把他拉上台时,要他交代,他为难不说。最后被逼得无奈,便要求下去跟领导单独说。但大家见状,更以为他有鬼,非要他当面说清不可。他没法,只好低头不好意思说:肾虚。”
哈哈哈……
接着,继续聊。我说:
“最后,实在没话讲了,便开始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低下了头。
“冷了一会,不知谁冒出一句:
‘现在鳝鱼多少钱一斤?’
‘五角。’
‘还只五角?别想。大的七角八角。’
‘啊,涨得这么快,前天都还是三角四角呢。’
‘唉,怎么扯到哪里去了,扯正题。’主持会议的人蛮拨正航向。
于是又冷场。又不知什么时候,张老师突然问李老师:
‘哎,李老师,听说你姨妹送了你一个奔马唐三彩?’
‘嗯,五十斤粮票换的。’
‘什么,这么多粮票?’陶老师一惊。
‘不要钱呢。’
‘啊,不要钱?!划得来。’孟老师说。
‘划得来?粮票也是钱呢。五十斤议价粮,钱值多少?’周老师不敢苟同。
‘都是安徽人来换的。他们说他们那里就缺粮食。就要全国粮票,好拿回去买粮食。’李老师补充说。
‘他们还蛮会算呢。打明日我也去换一个。’孟老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
‘哎,哎,又扯到哪里去了,讨论讨论。’主持人急了。
一盆凉水泼下,立刻鸦雀无声。沉静片刻,荣老师似乎从梦中醒来,不知趣道:
‘前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农村老太婆在卖布票。’
‘卖布票?一个人一年才那么点,卖了自己怎么办?’
‘她说,队里一个工分才五分钱,哪里有钱扯衣服,不如卖点钱小用。’
我没参与他们闲聊,而是低头翻《新华字典》。因为上次在县党校学习《毛泽东选集》时,公社干部问我一个生字,我却不认识,太掉底子了。好歹我也上过大学,是个语文老师啊。怎么连毛主席著作上的字都认不全哪。我到底认识多少字呀。看来,汉字确实如上面所说要改革。我要统计一下,为全国文字改革找点依据。
坐在旁边的知青老师开玩笑说,别翻了,大家认识的字,你都认识,不过,大家不认识的字,你也不认识。他见我不服,就指着对面葛老师问,他是谁?是guō老师啊,我脱口而出,不是郭老师,而是g?老师。你怎么连别人姓都搞不清楚,这可是很不礼貌呢。还中文系呢。”
“唉,要是让他们领导下来体验下我们的‘思想改造’就好了。”黄文清深有感触说。
“他上面要知道这些做什么?只要布置下去再听下面汇报就行了。”我笑道。
8 不堪回首
感叹唏嘘,走了一会,我不禁仰天长叹:
“十年文革,正是我风华正茂的年代,我生命中的精华啊,就这么一下混过去了。”
“哎呀,不都这么在过。”黄文清不以为然说。
“不,有人却一步一个脚印,事业有就啊!”
“沃,哪是谁呀?”他好奇问道。
“那就是我们大学的一位青年老师。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别人大揭发,大批判,大字报,一张一张,满天飞;他却办起学习毛主席诗词专栏,一期一期。别人那边揭发批判大字报多了,司空见惯,看的人渐渐稀少了;他却风景这边独好,看的,抄的,人头攒动。
“后来,我们背诵‘老三篇’,他却通读《毛泽东选集》。一篇一篇,一本一本,开斗争会,批判会,辩论会,在会场后面,在墙边,手不释卷。”
“逍遥派。”
“可他并不逍遥呢。学习可认真呢。在书上划划,点点,眉批,旁批。读书卡,一扎一扎,学习笔记,一本一本。一下成了风云人物。”
“啊,不简单。”
“传闻,文化大革命前刚进来新生好奇,想走近看看。他却主动迎上去,恭恭敬敬请教:毛主席词中有句‘弹洞前村壁’。可‘洞’是名词,按照现代汉语语法规律,它不能作谓语,带宾语呀。如果要带宾语,就要换上动词‘穿’。但‘穿’,又必须壁透,而壁没透,只留了枪眼。并且‘眼’又比‘洞’小。不过从实际情景看,又只能放‘洞’。推敲如此精妙。那么,它究竟好在哪里呢?这对刚进大学,没学古汉语人来,一下子就问懵了,慌忙走开。”
哈哈哈,黄文清不觉好笑。
“学生私下议论:毛主席当然没有错。但现代汉语语法,也得遵守啊。”
“两难。”黄文清无奈说
“校革委会研究,说他书呆子死扣吧,但他不是在热烈响应号召,读毛主席书么,并句句字字,弄懂弄透么?再说,他又不过是名助教,显然不是反动学术权威,是不宜揭发批判的,并且他不正在用毛泽东思想改造自己么;评他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吧,可他又没有实际投身当前革命运动中来呀,没有大揭发,大批判,批判会上,从没发过言啊。”
“又是两难。”
“就在这难那难时,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他立即出版了一本专著《毛泽东的语言艺术》。”
“红透了顶呢。”黄文清风趣说。
“是啊,一下轰动了全国,立刻从名不见经传一下成了全国语言学界南派泰斗。”
“哦。”黄文清瞠目结舌。
“唉,他一颗卫星上了天,我却一片秋叶落了地。”
停了一会,我低头喃喃自语,“俗话说,是金子哪里都会闪光,可惜我不是金子。”
黄文清轻轻点了点头,安慰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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