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浮想
厉老师是造反派,曾经惨烈派斗,逢到支左,终至夺权、从政,也叫久经历练了,也很是能屈能伸了。但收到县委批文,关于落实“一视同仁”最新指示的,附带着小街知青请愿书的,关于发糖票的,他乍一看,还是气炸了、脑痛了。
冷静下来一想再想,这事倒可以顺势利导,反得个好结局的,又愁结开了。
大昌是太狂,竟越级向县再教办说事,让厉老师难堪;厉老师转念又想道,一个普通小学教师,都上书毛主席了,也难怪大昌跟着学,他没捅到州里、省里去,还算是客气的。
其次,安排回乡知青吃定粮,又还让拿糖票,得了蔗农的好处,老师办的这些事,这破绽,说来可大可小,大昌没去上纲上线,又还客气的了。
情有可愿吧,他们吃杂粮,是太想要白糖了。老师这一想,心气平了。灵机一动,就发糖票给小街知青又如何,不就落实到行动了,那段指示;向上级也正好有交待。
这坝子,半年的榨季,天天的马车拉甘蔗,川流不息往粮厂去,接龙似的;一马车拉一吨甘蔗,能出一百二十公斤白糖,一个榨季,出多少糖那。批出四十公斤糖票给他们,原也轻而易举,且这一来,落实一视同仁,也有了实例。且大昌们的典型,也还是要竖。
厉老师在那盘算谋划的时候,大昌正赶路,一丝不知县里已批示公社,要落实毛主席的“一视同仁”;以及厉老师,已有了妥善办法。
——老乡赶长路,还挑着、背着,知青才空身走,“摆闲手”,不一样的。公家人上山都摆闲手,干部也就这样。
老乡赶路毋啥想头,吭嗤喘气,也想不成;阿昌是摆闲手,可以一路做着白日梦,悠悠走,浮想联翩地。
想到新修梯田,头年可以免税啊,要跟大哥讲,就种糯稻吧。据说寨子里多少年没舂糯米粑粑了。
糯稻产量低,三亩田的收成,估着每家分七十斤,舂出四十斤糯米来,火把节、春节,都有糍粑吃。表哥表妹一起舂糍粑,逗笑逗乐的美事,也多少年没有啦。
老师的生花妙笔,后来记这一段,是写成知青带动了青年突击队,挖断了多少根锄把,挑断了多少根扁担,并不提表哥表妹舂糍粑……。
大哥、阿昌、老师,同样的事,想得都不一样。对于造成寨田,大哥愁的一直是存粮够不够,造田耗力气,也多耗粮的。阿昌在赶路,那么地想;大哥在寨子里,这么地想。大哥在等着马帮回来,驮了化肥回来,能多收粮了。
——阿大阿二头脑简单,弗想啥,他俩也在等马帮回来。大昌仁义,爽气,阿拉跟跟伊。也幸亏两兄弟四肢发达,跟得上。就像古辰光霍去病奔袭匈奴,率部尽是少年骑兵,血气方刚,否则跟弗上昼夜弛骋的。这比方,似不合适,其实蛮恰当,古辰光兵书也讲,将领精力过人,行事还须收敛,不然驱使兵士过疲,易生兵变。道理相通的,好在阿昌无须收敛,他俩跟得上。
大昌无须收敛,由着性子耗力气,有两个跟得上的帮手,一无怨言,大是幸事。老上海,剃头店里招牌师傅:“红玫瑰”、“白玫瑰”……,招徕顾客;但来客无论侬点哪朵花,出面的都是粗俗壮汉。客人不敢跟壮汉子计较,哑然失笑而已。阿大阿二爷,就都是玫瑰壮汉,生子如父。
江北人三把刀,剃头刀已等而下之了。但也有剃刀帮,声势不小,侪是道上额人,啥人敢小看。结了帮,路子广,无往不利。等到后来阿大阿二回去办小柴油机,是生产资料哎,国家控制的,哪得随便买卖?爷就帮伊拉托路子,道上人面广,办成了。大道上呼风唤雨,这也跟得上,大昌的好兄弟。
——大昌在赶路,阿大阿二在等消息,要准了探亲假,就即时动身回上海;心里厢兴奋:带点山货回去,香菇木耳,上海人稀奇喔。
等到伊拉要去探亲的消息传出来,表妹们心慼慼的,弄明白了是去探父母,不是探对象,又暗自喜欢了,又赶紧缝了鞋垫相送。
舂糍粑啊,送靯垫啊,厉老师以为涉嫌四旧,后来他写材料,是说表哥表妹们在田头表演《兄妹开荒》。那好似真的,实在是编的。这可以原谅,老师的工作需要。就如同厉老师对大昌们,也有过原谅。
古时,“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是因密林遮了人影。大昌独步空谷,不见马队,但闻马铃响,是因路径兜转、丘壑凹凸,阻了视线的缘故。山谷中树木是不多了,不致于遮蔽远眺的,再进十多里,马队爬九道拐大坡,就时隐时现可仰望了。大昌摆闲手,又无须大拐弯,甚尔手脚着地,可以直攀大坡。抄着近路,两袋烟功夫,能撵上了吧。
——相传张结巴抢过小街。大昌边赶路,边又想起这故事。说是土匪不敢下谷底,去抢大街,那便似进了口袋阵,轻易就遭围歼的;老社会,由地保带领着乡勇,操着火铳的。老乡讲张结巴而色变,说:抢过了,他要抓个人,拖到龙竹丛下,把他肛门剜出,将他直肠结在压弯的竹梢上:一放手,竹子弹回去,扯出长长的大肠、小肠……。
山脊绵亘连接,匪帮奔突其上,跨境越县,闻风丧胆的百姓弃财逃遁,他便容易得手;残害人,做出凶相来,百姓就越发望风而逃。
说是贵州人穷,宁死不弃财,土匪更残忍:打埋伏、打包围,用老火枪、铅巴弹,杀的人比抢的财还多。大昌睹景想事,不免血脉贲张;除暴安良,侠士肝胆,当年谁是俊杰?大哥的寨子又怎么生存的?
赶路,一步步走的,想事,电光火石段闪过的,一路来,多少事想起。
——孤峰上的倮倮寨,又有雅称飞来寨,是鸡足山和尚游历至此,见峰顶涌现清泉,应了佛典的“飞来泉”,于是有这般称呼。这景象,也应了滇人老话:“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实缘山势绵连,因相通的邻近高峰的地下水,发生了“倒吸虹”之故,这边的峰顶,便出清泉。
有了山头清泉,可谓风水宝地,于是有了倮倮来迁居,开僻了小山寨。大哥们从何而来呢,记事的牛皮在迁徒中煮吃了,无从考察了。他们的语言,也只自家人懂。你想,就如江南的人际往来繁盛,一个县地面上的方言,还可多至几十种,更无论这丛山中的小族群呢,其语言的归属,实在也无从考。
他们一路远迁,途经所见,各民族服饰,有看得中的,便边边角角地学些来;途经所闻,各地乐曲有中听的,也沾上几句。那么,原本的文化归属,也很渺茫了。
真的专家,都难断定,何况常见的假专家呢?更何况连假专家,也未曾有,来到大哥的寨子。那样,就只能叫他们倮倮人、倮倮寨了。但厉老师在写的正式报告中,是不能称倮倮的,他正在想,编造成哪个族好?还曾探过大昌的口气。阿昌则想,我才不去为这伤脑筋呢。
——如今我来回顾,假如当年大昌三兄弟,真扎根山寨了,表哥表妹们,真都成全了,那么,过去了五十年,传了三代人,小子们就会振振有辞地说:祖先来路远嘞,从五千里外的东海迁来,半道上把记事的牛皮煮吃了,……。
这么地,再来趟大革命,再有个厉老师来写典型报告,就不犯难了,光辉历史数数有据了。这时,专家也成百上千地来考察了,出了成果,请县党委吃了宴席,书记也即刻掏出签字笔,批作情况属实,并唤过秘书,去用了大印。于是乎,这寨子内外的人,从古到今的事,都“轰动国际”了。——当年的阿昌,却绝不可能,想得这么离奇,也估不到,这代人,会来到这离奇的年头。
(200-133·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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