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是怒是喜
这次见厉老师,大昌原来估他,一双小眼睛会直瞪过来,是要吵一场的;哈,没有,事还没发。
说回那日座谈讨论,末了大昌说:一节火车过来额,一百多知青,到坝区额吃大米,分红八角几,到山区额吃杂粮,分红三角几,就是待遇弗公么;再讲,坝区知青每年两公斤糖票,弗出工额也算蔗农;阿拉呢?
伊意思是趁落实“一视同仁”最新指示,向上级请愿发糖票,写请愿书,大家签名。
侪激动啰,晓得伊顶会吵,选伊做代表。大昌拍胸脯:好,我骑匹快马,一歇歇就追上厉老师,交拨伊请愿书。大队专职干部勒边上,弗沓能讲,伊会去报告厉老师;其实大昌另有打算额,伊老狙唻。
疤拉子要配种,不能跑狠了,否则大昌会星夜驰县城,交请愿书。散会,他们其实回寨子去了。大昌是要借最新指示压县里,再县里压公社,就原子弹暴炸唻。
小街有邮箱,寄去县里也可以;大昌又担心邮所会检查沓种信件。正好索子要跟马帮去县城,大昌交信到他手里:你也是回乡知青哎,可以去找再教办的。索子有意要学大昌的做能人,拍胸脯,保证送到。
大昌写请愿书,几桩事体是毛估估的,那有功夫去一一调查呀,好在都蒙对了。比如说插坝区的知青,不出工的也发糖票,他是估着野鸡学堂的一帮,自由散漫惯的,不肯吃苦去做生活的。没错,他们照样算蔗农。还有,县城下去的知青,厉老师一向包庇的,安置在粮站、供销社什么,吃返销粮;知青开大会,他们一样来吃会议伙食,那糖票一定也拿的。这也估对了。大昌估弗到额,是县里实行党委责任制,横开会竖开会,效率低来兮,事隔半月了,还没批示到公社。
怪不得了,厉老师还不知他捣了鬼,今天总笑嘻嘻的,又陪他去主任办公室,汇报学大寨。毕竟是知青,说事简要:山寨的坡地,斜率都四十几度,改大梯田,田埂陡直,很费工,而且山洪来了会垮;改小梯田,埂子大,得田少,但靠得住。队委会讨论,不求虚数,搞小梯田,一冬大约造三亩。
张主任兼着党书记,硕大的体型,很相称他的职权;只是一脸麻子,有煞风景。却是好人,实在,农民干部提上来的,他赞同小梯田。他也很赏识大昌:捣蛋鬼聪明机灵,只要肯学好,倒是有出息。
大昌们则还有个伏笔:小梯田大埂子,埂坡朝南,埂脚点南瓜籽,瓜秧有稻田水的滋养,阳光一晒,瓜蔓便爬满大坡。南瓜收上来,人吃,猪吃,这一项不计亩产,免交公余粮。猪得吃南瓜,又省下些杂粮;包谷高梁,都是山里人命根子,精打细算着。——或许主任也有数他们的小九九?至少他有数农民都吃不饱,连干部都紧着点裤带的。
开饭,吃晌午,主任和老师各出一份饭菜票给大昌,合共八两米的,两勺炒菜。大昌笑纳,江湖汉子不言谢;若是拱手讲客套话,那是该打架了。又暗自好笑,等厉老师得了那份县里的批文,会是怎么个嘴脸?
山里吃杂粮,大昌边吃边有愧,兄弟们没赶上这顿白米饭。又想,糖票的事要能吵出结果来,以后做包谷粑粑加上糖,像上海的糕点,和马帮兄弟们分享,他们一定都喜欢。唉,吃饱饭,撵他们去。
——倮倮小部落,在深山觅得一片缓坡,开出水田来,安居繁衍;人多了,便烧林开荒,种包谷高粱。开荒的山地,第一年最得高产,但地表的黑色腐殖土,经一季洪水就涮去了。第二年是犁开褐土层,下种,收成就差一截了;再经一季山洪,第三年就该挖红土层了,包谷高梁都长成侏儒样子了。
“田盘三年是宝,地盘三年只长草”,陡坡上的刀耕火种就这结果:于是有了一片片草山,放牛羊。倮倮们够聪明,知道在草山上种核桃树、梨树,也可以造福子孙;树高了,果林里也长草,还可放羊的。
——老日子就这样过下来的,山寨挂在半空,人马不易接近,且寨民备着火枪,没谁敢来抢夺。新日子了,更没得土匪来抢夺,只是得交粮。新日子好还旧日子好?
老日子里,龙省长不收公余粮、不搞大跃进,那真是好。否则饿死人哎,好在靠山吃山,寨子没死人。新日子了,有化肥,倒是好的,索子知道怎么用化肥。政府号召造梯田,也是好的。知青好不好?像大昌他们有仁义,就好;有事能去找县官,那就等同秀才了。老日子里,百姓见不着官,考中秀才了,随时可见着官。大昌仨来了, 等同寨里出秀才了,不得了。
大哥想这些事,也有点绕糊涂了,上级说他不懂什么法,其实自个不识字,不懂许多法。眼下,就听着大昌说,学大寨,这该是对啰,他什么法都懂。他带着马帮去找供销社,也一定顺当。——那天收了工,大哥惦记起马队来:天黑前,马帮能回寨子,最好啰。
阿昌辞了厉老师,肚皮里食足,不愁赶远路,进山去;不紧不慢,像山里人的赶脚。“不怕慢,只怕站”,这老话,用来教赶路人的。老师劝他住一夜招待所,可那里冷清,无聊,不如赶路。
大食堂楼上,有那么七间房,招待来公社办事的。坝区的村干部,大多当天来回,何必去住。开知青大会那次,小街十多二十个知青下山来,一下住满了招待所。大昌和阿大阿二住一间,木床架铺板,近似上海顶低一档额硬板床了。窗也像个窗,木框嵌玻璃。地板刨平的,四面墙壁也刷白的。躺倒,看到的是天花板,不是屋瓦。哦,那一夜做了个上海梦。
纪念毛主席上山下乡指示发表一周年,那次大会是来白住白吃,还得挂工分。这次假如住下来,不好意思向队里报销,自己手头也钱紧,省下几毛钱好了。大昌贫,但扶弱济贫的侠气不改,他开路走,进山。一路又盘算着锯床搞成了,队上的副业收入该大增。跟大哥说,卖掉一头牛牯子,得三百多元,就够办锯床……。
爷是造船厂工人,耳濡目染,大昌早晓得船上的动力、照明、供热,侪靠柴油机,脑筋自然就搭到锯床上:山上没有电,机器也能转。比如阿大阿二爷是做剃头店,就发梦都想不到沓个。
等后来事成了,老师呢,真叫联想丰富,做得好文章,又借鉴了锅巴的事迹,编成一个到糖厂拜师,向工人阶级学习,用上柴油机的生动故事,读来还蛮相信。
大昌拔步朝山里走,脑子里开无轨电车(胡乱想);正沓个辰光,厉老师从邮所送来的一叠信报里,看到了县再教办批示。一下炸昏了头,半天回过神,想到一句孔子骂差等生的话:“稀泥扶不上墙”;前头批林批孔,讲到过沓句。但真要骂出口的话,他自家就做趟孔老二了,反动派了,就不大好了。
(200-132·待续)
赞(2)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