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碾小兴家的麦,下午是大志家。两人吃过早饭仍要去场里,却不敢从小蛋叔家门口过了,而是从前院大伯家后门进前门出。大伯家东侧院墙有一段与小蛋叔家是共用的,他们忍不住凑过去,看是看不见,只能站在墙根儿听。大约五六分钟时间,只听到小蛋叔家红妮儿教训两个妹妹的声音,又责备吃饭洒又嫌弃动作慢。听来听去没有异样,所以仍然想不通丽霞的事,到场里帮大人干着活还心有余悸。
由于这天比较忙,作息时间拿不准,大伙都是在场里凑合着吃点。将近中午,大庆和大平趁回家打水的空跑去小蛋叔家一趟。果然看到个漂亮女孩儿,个子比小霞还高,白皙的脸颊上镶嵌着一双传神的大眼睛,弯弯的细眉隐隐带着笑。那时她正在厨房做饭,对贸然闯进院子的两人丝毫不显惊讶,反而大方的问他们什么事,说她三姨在地干活中午不回来,有事等晚上再来。他们当然没事,大庆高兴的先自我介绍,然后说他家在巷子东隔壁,邀她有空串门。她只是幽然一笑,既没自我介绍也没答应他的邀约。大平一惯是闷葫芦,从进门到出门除了傻笑没有换过第二种表情,自然一句话没说。
到晚上看场的时候几个人又兴致勃勃地聊起丽霞,那个兴奋,连不爱说话的大平都描述起她的俏模样。小兴和大志惘然对视,猜想昨晚她肯定没等到小蛋婶回家,吃过早饭又来的,真不该疑神疑鬼错过吃梨膏机会。大庆最兴奋,说过好几遍相中她了,还说到年根儿让二大娘托人去她家说媒。之所以这么兴奋还推到年底,是因为他没考上高中,现在无论跟父母说什么都会成为他们发火的理由。大志和大强没怎么说话,大强已经有对象,躺在那里听广播。大志不敢想找媳妇的话题,因为福川叔确定没回来,也没往家捎信,所以他害怕自己受父亲遗传长大也会抛弃家小,就故意装作听不见看手里的书。
天亮后回家时,小兴磨叽一会儿让大家先走。回去路过小蛋叔家头门时又看到小蛋婶在厨房门口,就悄悄进去问丽霞在不在。小蛋婶笑了,笑的特响亮,边笑边说:“她夜个诶回丁白庙了,没说啥时候再来。小兴,你不是相中俺外甥女儿了吧?呵呵,她可比你大四五岁咧吧?恁这些孩嗷,不管大小孩嗷都喜欢看齐整妮儿,能有几天儿热度啊?呵呵……”小兴的脸腾一下就红到脖子根,原来她都知道还拿这件事当笑话,撒腿就往外跑。她的笑似乎收不住了,他跑到街口还隐隐能听到。
麦子收回家开始种稻子,在稻苗能插秧前就是整地平、放水浇灌。小兴他们帮不上忙,每天就是写作业、玩耍。这段时间也是暑期里最热的时候,大家几乎都是中午一顿凉面,或者干脆用水烫碗炒面,免得在锅台跟前受热。也有人拿西瓜避暑,饭点儿各来几牙儿瓜,饿的话吃块馒头。所以,小伙伴们就算跑一天不回家也没人喊吃饭。大志却很少出门,写完作业了就看书,有的书看过几遍仍然很有嚼头。晚上,和小兴、大平睡在大庆家头门平顶上。谁家要盖房啦,哪个女孩儿有对象啦,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时常半夜才睡着太阳晒屁股才醒。也有几次他们缠着小霞让她唱歌,她的嗓音也很好听,但要跟那天晚上的丽霞比仍有一段差距,至少小兴这么认为。
大志家分了两块稻田。窄长那块一亩多点,与小兴家的相邻,他和福川婶忙了三天。方形那块三亩多,地方也远得多,几乎是全村离家最远的。唯一的好处是离公路很近,偶尔有个声音经过显得不是很单调。
有一天下午,太阳很毒。大志被晒得隔一会儿就要往脸上、胳膊上拍点水,不然就会有灼痛感。福川婶却不怕晒,每弯下腰必然要把跟前的三垄秧苗插齐才起来,然后拔线换垄。她的休息时间很少,就是吃点馒头就黄瓜、西红柿,喝水也少。大志就常会感觉跟不上趟,往胳膊上拍水或者喝水都要尽量快点,不然就会连累她两边跑,却不催他。有时他也会为她难过,她就是为人实诚、与世无争,反而被人当做软弱好欺负,连她最信任的人——他父亲都这样,更何况别人。但以他的年纪和能力,除了尽量不为她增加负担似乎也没什么能做的。
一阵自行车辐条挂风的声音由远至近,正在喝水的大志忍不住扭头往公路上撇一眼。由北向南缓缓地驶来一辆二六轻便自行车,车上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柔顺的黑发被风撩起来散在脑后,白皙的皮肤大眼睛,身穿白底浅蓝色暗纹的连衣裙。绝哩见过!他脑海里立刻闪过这个念头。谁咧?村儿里怎大哩差不多都能叫出来名,不是村儿里哩。那又是谁咧?他由不得不琢磨,同学里不可能有比他大怎么多的,亲戚里也想不起有这么个人。丽霞,应该是她,那个在黑夜里见过又被他们当成鬼的会唱歌的女孩儿。
不敢耽误时间,他赶忙放下水壶下地里。拿起秧苗要弯腰的瞬间忍不住再次回头瞄一眼,这一眼不得了,正好与她的眼神相撞。她似乎也认出他来,还报以嫣然的浅笑。十几米的距离他看到她弯弯的细眉下那一汪深幽,她微微翘起的嘴角漾着无法形容的甜美。他赶忙转身干活,脑海里却满是她的笑脸,半个下午都挥之不去。好想再看看,再靠近些仔细地看看。回家的路上他拉着车子,让母亲坐在车上,居然不觉得吃力。这种想看一个人的感觉似曾有过,一时间对不上号,在哪儿?那个人是谁?
吃饭的时候他困的想趴在碗上睡着,躺下后却又睡意全无。蓦然间,他想起另一张漂亮的笑脸,想起有人给过她六颗奶糖。他赶忙爬起来在床头的周围找,终于在窗台上《儒林外史》后面找到,糖已经变成黏糊糊一团。史老师不知道咋样了?是不是还搁诶张村儿教音乐?是不是还经常那样笑?她会对谁笑?我看着丽霞这样不会也是瞎想吧?要是稀罕咋弄咧?是不是刚好证明我是俺爸那号人?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是不是一辈都不能娶媳妇儿啦?
正在胡思乱想,小兴在头门口喊他了,接着一阵风似得到他窗外喊:“我喊你半天了听不见啊?你弄啥咧?走,看电视去,小蛋儿叔家买了个可大哩彩电。”他本来不想出门,可一想丽霞是半下午才来的,说不定还在他们家。就答应着下床,拿起布衫衩出东屋。
小蛋叔家的头门是栅栏做的,没进门就能看到大彩电摆在堂屋门口偏东一点。场面堪比露天电影,只是人少点儿。或许是大部分人还不知道,又或是对电视失去新鲜感。院里人不是很多,后面有十来个大人,前面几排都是小孩子。屏幕要比电影清晰得多,这天播放的武打片《楚留香》,叮叮当当的武器碰撞声十分悦耳。丽霞果然也在,始终单手掐着腰站在前排最西边。还是白底暗纹的连衣裙,头发拿卡子束起来流畅的悬在脑后。如果哪个小家伙说话声音大了她就拿手一指,美丽的大眼睛佯装嗔怒一瞥,保准会乖乖地闭上嘴巴。
小兴和大志到时大庆已经在了,还搬了一把高背木椅,见二人后把椅子放倒,三个人合着坐。大平本来是在他家院墙上趴着,见三人都来了也从前面绕过来,和大庆挤在一起。起初几个人都很认真的盯着屏幕,一集结束加广告的时候大庆开始悄悄地对丽霞评头论足,那三个再没心思看电视,不时地随着大庆的话看她。小兴基本不插嘴,整晚上都没说话,眼睛停在她脸上的时间比看电视还多。他觉得大庆说那些话过于轻浮,感觉就像侮辱了她的纯洁,但他阻止不了,最多就是不参与。有时候他也为她担忧,如果二大娘年底真向她提亲,而她家里人又答应了,对她可真是不公平,因为她不知道大庆怎么看她,那或许就是对每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儿都会产生的新奇和占有。她并没有察觉,甚至整晚上没有看他们几眼,照旧掐着腰站在那里。但她的每个转身、每个有意无意的浅笑,都深深地被有心人记取。
连续两晚上都是这样,一样的电视节目,一样的氛围。大志不想再去,就推脱弯一天腰累想早点睡。小兴的兴致丝毫不减,吃过晚饭照样来叫他哥俩,大志不去大勇会去。大勇跟小蛋叔家二女儿改妮年龄相仿,还有他们前院的双树叔家的荷花,三个人总是在第一排小凳子上托着腮认真看,至于能不能看懂他们没跟人交流,别人自然不知道。每天的情形也差不多,丽霞也会换别的花裙子,所以大庆的话题总也不间断。大平还是听得多说的少,一对滴溜溜旋转的小眼睛显示着想法不少,只是不善于用语言表达。小兴的话也不多,仅限于打招呼偶尔附和几句。电视节目结束时,他会主动帮丽霞收桌椅板凳、往屋里抬电视机,临走总是看着她笑一笑,叫声“丽霞姐”。
大志家那块地即将插完那天中午,天空开始飘起雨星子,母子俩赶忙拉着车子往回走。进村子的时候发现水壶和铁锨忘在地头了,大志让母亲先回家,他从旁边借了治国的自行车回地里。把铁锨把斜穿在车座下面,水壶挂在车把。雨点子变大了,他赶忙上车快速的蹬。经过一个小路口时忽然有人喊:“你是大志还是小兴?”
他赶忙减速慢慢停在路边,看到丽霞从小路出来。红色七分袖衬衣搭配着浅蓝色牛仔裤,用装有饭盒的塑料袋遮着头顶。他稍微迟疑说:“我带你吧,你要慢点儿上,我骑大车不熟练。”他没有回答她的话,猜想这时候叫他无非是希望载她一程。
“哦——你是大志,骑红色儿童车那个,对吧?”她说着来到跟前抽出铁锨扛在左肩,“走吧,你可稳着点儿,我怕疼。”
大志没有回答,用力蹬动车子,回头冲她摆摆手赶忙双手握车把。她紧跑几步轻轻的坐在车后座,车子稍微摇晃很快回归平稳。她左手提着饭盒胳膊挽着铁锨把,右手自然地揽着他的腰,幽幽地说:“你这几天是不是没来俺姨家看电视?搁诶家写作业咧?”
“鞥。”他淡淡的应了一声,脑子早已经凌乱不堪。从看到她的那一刻那种奇妙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很想回头看她,却又不敢,被她温柔的臂弯揽住后思想挣扎更激烈。
“那你可抓紧了,眼看该开学了。”她随着这句话轻轻地叹一口气,轻的除了她自己谁都不能分辨有那么个动作。稍微停顿又补充,“写完来一趟,我还给你留几个梨膏。”
“鞥。”他仍旧是淡淡的答应,尽量把精神集中在车子。
接近四埠沟,雨滴越来越大也更密集。大志奋力的蹬也只是到偏上三分之二地方,车子将要停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离开车座,却没有说让她下来等上坡后再坐。而她似乎知道车子会在哪里停顿,迅速下来推着后支架跑到坡头,随后又稳稳地坐好。他坐回车座继续蹬车,仍旧一语不发。
她再次揽住他的腰并把头靠在他的背上,挂满水珠的脸贴住他微凉带有温度的布衫衩。车轮碾在即将存水的夯土路面上发出“唰唰唰唰”的摩擦声,雨滴打在他后背发出的“嗒嗒”声,还有车辐条挂风雨沉闷的“呜呜”……她开始轻轻的哼唱,几句之后唱出声,从轻吟到浅唱:“……晚风吹过温暖我心底,我又想起你,多甜蜜,多甜蜜,怎能忘记。不能忘记你,把你写在日记里……”歌声婉转悠扬,细腻甜润。
为了不让她冒雨走路,也能多听几句她的歌声,他刻意走三道街而不经过家门口。车子在小蛋叔家门口停住时,她的歌声也已经停住。把铁锨插好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让他赶紧回家擦擦换身衣服,没事了过来玩。他仍旧是轻轻的应一声掉转车头,确定她进去后才扭头看几眼她的背影,低头骑车子离开。
开学前几天的某个下午,小兴替勤勤去菜园摘些准备晚饭的茄子和豆角。回家的时候阳光刚开始变红,苍翠的小树林泛着耀眼的光芒,红砖墙也漆成金黄色。他拐进前街胡同南口正好看到丽霞推车子出门。乌黑的长发用蓝丝带扎着自然地披在背后,白底浅蓝色细条纹衬衫在腰前系了个结,下身是浅蓝色牛仔裤,脚上是白色旅游鞋。他连忙小跑过去笑着打招呼:“丽霞姐,出去啊?”
“嗯,我回家,大后个诶开学咧。”丽霞出门后打算上车。
小兴忽然觉得心里阵阵难受,比那次珍藏多年的四色玻璃球掉进墙缝时还要不舍,紧走两步跟她平行着说:“我送送你中不?”
“咯咯咯,”丽霞先清甜的笑了笑,然后注视着他低垂的脸,“中!走吧。”即将踩上脚蹬的脚放了下来,推着车悠然地往前走,走几步扭头看着他浅浅一笑又继续走。他也略微抬头偷看她,二目相对时,发觉她的笑容像眼前铺天盖地的霞光,那么温柔、那么绚丽,占满他的世界。那一刻他变傻了,除了憨笑什么也不会。也是那一刻,他忽然明白“稀罕”一个人很简单——只要看到她就会满心欢喜,有她在全世界都是美好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她推着车在前面,他提着竹篮紧跟在后,却都没有说话。走过他家头门口时她略微停顿看看他,他仍然跟着她走,没有半点犹豫,脚步甚至没有往家门那边偏离过。她又是嫣然一笑,接着往前走。走到大志家头门口时她再一次停顿,扭头向里面瞄了几眼,又继续向前走,步伐却比之前快了许多。
顺着斜坡走到堤上面,夕阳更红更绚烂。远处的村落和稻田都变成酒红色,更远的天地交界地方夜幕正悄然地降落,晚霞与黑暗的边缘线模糊的像雾也柔和的像水。
“哎,你是不是替谁捎话儿咧?要不是——我可要上车了!呢,马上黑了。”丽霞幽幽地说着撇一眼西边天空的漫天霞光,她那似笑非笑说不笑还像笑的脸早已映成绯红。
“捎啥话儿?没人让我捎话儿啊?”小兴一脸的茫然。
“那就这,我走了,再见。”丽霞优雅的转身扶住车把,轻抬左脚放在脚蹬上打算滑行上车。
“我想问问——”小兴想到大庆喜欢她的事,想告诉她他配不上她。刚一张口发现她要走了,紧走几步来到她斜前方,低着头说,“丽霞姐,你啥时候还来?”
“不知道,大概得到年根咁儿放寒假吧。”丽霞又把脚放下,看他的瞬间嘴角又漾起淡淡的浅笑。“要有话儿赶紧,一会儿黑了看不清路儿。”
“其实也没啥,就是啥吧,俺庆哥你知道吧?他说年根儿让俺二大大去恁家提媒咧。我觉哩吧,我觉哩,我觉哩他配不上你,他不是真哩稀罕你。”小兴感觉自己的脸发烫了。
“咯咯咯……”丽霞又是轻盈一笑,“你咋知道咧?”
“我就是知道,他稀罕过村里好几个妮儿,过一阵儿见个齐整哩说不定又稀罕咧!”小兴略微抬起头,“我没有别哩啥,我就是不想儿让他那号人欺负你。他不是真心。”
“这啊,那我知道了。哪个是恁庆哥?俺三姨西院儿哩小眯眯眼儿?”丽霞仍然满脸带笑,眼角还泛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神秘。
“不是,是路东沿儿隔条路哩小胖墩儿。”小兴纠正。
“那我知道了,我不会看上那号哩。”丽霞说着冲他莞尔一笑,从车支架的包里掏出半袋水果糖递向他,“上回说给你和大志吃梨膏,你来了他一直没来,你拿给他恁俩一块儿吃吧。”
“哦,谢谢。丽霞姐,你真好。”小兴两只手捧住糖袋。里面的水果糖他前阵子吃过,那天在场的几个小伙伴都有,他吃了一个桔子味一个薄荷味。今天不仅糖多了,意义也大不相同。
“走了。”丽霞这次说的很简洁,迅速滑行骑上车,顺着大堤向北驶去。
夕阳已经落到西北方遥远的村落上方,红的有些发暗。小兴双手捧着糖袋,微笑着站在那里,注视着丽霞的背影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四埠沟的下坡口。
吃过黄昏饭,小兴就回房间关上门,却很晚才睡。先是把二十三颗水果糖分成两堆,然后一颗颗拨到一堆,最后果断地收进袋子,放在靠床的抽屉里。临睡前吃了颗西瓜味的,躺床上还是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丽霞的笑脸,有今天在霞光里的,有昨天站在电视前面的,有前天抬桌子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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