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四姑来信说,二婶十一月三日就从她那出走,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找着,如果回我们这来,马上给她去电(电报)。
“十一月二十二日傍晚,兰兰刚要吃晚饭,三婶抱着刚满月的小堂妹过来,手里拿封信,一进门就对兰兰的妈妈这样说。
兰兰的爷爷有三兄弟,三婶说的二婶,即兰兰的二奶奶。她有一儿一女,女的兰兰称四姑,男的叫五叔。二爷爷已去世多年,连怎么个模样兰兰也不知道。
四姑远嫁钦州,人们说她肯定脑进水了,竟拉弟弟到自己那边去给人家当养子,把二奶奶一个人扔在家里。说的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事了,那时候刚实行体制改革,分田到户,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喽。
“哼,不是要跟儿女享清福去么,回来干嘛?”兰兰的奶奶把手里端着的那盆刚从锅里炒出来的菜放到桌上,冷冷地说。而兰兰的妈妈则沉着脸凑在灯下读四姑的来信。
“回来住哪,,住山洞?没主心骨的人,都快入土了,跟孩子去干啥,如果为老的心不软,那烂仔能把房子卖吗?房子一卖,屁股刚转,那份责任地便被人家给分了。回来吃啥,连泥巴也没有。”兰兰的奶奶似乎还不解气,三婶走后,犹兀自骂咧咧地说。
二
二奶奶的模样,兰兰还依稀记得,两年多前她去钦州那阵,她已六岁,懂点事了。为买祖屋,五叔两个月里往返三次。第一次上来岂但二奶奶不同意,就连亲威朋友、邻里兄弟也纷纷反对。理由也简单。目的无非给五叔留条后路,因为当人家养子和上门女婿一样、得一辈子巴掌垫人家屁股。稍忤人意,便被扫地出门,连咳嗽都不敢大声儿。
第二次四姑也一同上来,不知她备下怎么样的说词,二奶奶有所动摇,只是仍不松口,反而是那些毫不相干的人热心地为五叔联系买主,且议出双方都满意的价钱。
五叔第三次上来,就动真格了,他一脚踢翻炉土,砸烂神台、二奶奶的床,也被他扔出门外,实在没法,二奶奶只好含泪上车。
五叔的房子卖了,所有的浮物任其断卖或赐人,兰兰家啥
。也不沾,有一用石头凿做的猪食槽,五叔已丢异院墙角下多年,兰兰的爸爸捡来,被妈妈一顿叨、又扔回原处。
“我二婶去钦州儿女那,你们谁给她办的迁徙手续,凭什么分她那亩把地?”为保住二奶奶的责任田、兰兰的爸爸据理力争,从而得罪了很多人。
三
二奶奶走后的第二年秋天。兰兰家的那头耕牛因相斗而掉进五、六十年代兴建的一地头水柜里、上不来,围观的众人一轰而散。家难当头,奶奶奋勇,兰兰抢先,连兰兰那小不点弟弟东东也赤膊上阵,然折腾到天黑,扔拉不上来。
第二天早上,兰兰的爸爸扛来一根长木头,
用绳子吊在水柜边缘的树杈下、大至像把称,利用杠杆的原理,终于把牛拉了上来。然由于折腾的时间太长,那牛又伤了股骨,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
“呜、呜呜呜____我早就说了,任他们分,别管那闲事。你偏要管,这下可好,都得罪了,日后老娘蹬腿,你自己扛出去。”兰兰的妈妈哭着抱怨说。
随妈妈怎么数落,兰兰的爸爸一声不吭。待新年春播结束,他行李铺养盖一卷就走。那天早上,兰兰的妈妈追到村口,竟没追上。
直到秋后,爸爸才来信说,他在百色那怀那下小煤窑,已差不多攒够一头耕牛的钱了,再干两三个月,春节就回家。
兰兰的妈妈看了信后,马上复信,还挂了长电(长途电话)。兰兰知道妈妈也和自己与弟弟东东一样想念爸爸,盼他早日回家。
然不知咋地,看了四姑的信后,兰兰的妈妈变卦了。竟对兰兰这样说:“兰兰,你马上给爸爸写信,让他明年春节再回来,就说我说。”当然,这信最后还是兰兰的妈妈自己写,因为兰兰刚读二年级,还不会写信。
四
过了大年初二,兰兰的妈妈又去了一道外婆家,回来时,身后境跟着像一只兔子也似崩崩跳跳的小表弟。妈妈对兰兰说:“舅妈让你的表弟来这读书,那边学校远,没时间接送。”
兰兰的表弟比兰兰小两三个月,刚来的头两天倒也惹人喜欢,而过后就不行了,凡事稍忤其心意便又哭又闹,连兰兰的妈妈也烦得直摇头。
兰兰的表弟一来,奶奶就把自己的床铺搬到外面,说:“孩子长大了,不能像小猪也似一窝儿挤,让他们各睡各。”
正月十五日那天傍晚。月亮一从东山上露头,兰兰一家人便高高兴兴地吃起元霄饭来,吃着吃着,向门而坐的东东不知咋地停下嘴里的咀嚼,瞪着两眼愣怔怔地看着房门那,待兰兰和妈妈、奶奶几个扭过头去,一个风尘仆仆的老妇人已走进屋里。
“啊,是二婶!兰兰,快给二奶奶拿凳子碗筷。”兰兰的妈妈站起身来,吩咐兰兰。
“嘿,兰兰都那么大了,还记得二奶好不?哟,东东长得更快,倘在外面碰上,二奶奶肯定认不出你喽!”二奶奶乐哈哈
地说。
“大嫂,这几年您身体可好?”二奶奶坐下后,问。
“好的。能吃能喝、没病没痛,只是没力气干活而已。唉,人老了不如一死干净,活着也难(拖累)孩子。”
听了兰兰奶奶的话,二奶奶微微一笑。这时,她的目光停在墙角落兰兰奶奶的那张床上,
诧异地问:“大嫂,您怎公睡外面。兰兰和东东那么小就和大人分槽了?”
“这有什么奇怪,时代变了,现在的孩子都这样。孩子舅娘也欠思量,说那边学校远。没时间接送,硬把孩子塞来这读书。如果兰兰也和东东他们两个一样都分床睡,我肯定得到院子里去睡了。”兰兰的妈妈接口说。
听了兰兰妈妈的话,二奶奶又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了。
晚饭后,二奶奶要去找队长,兰兰执意跟着去,兰兰的妈妈不好硬拦,只好随她。
在院门口,二奶奶从紫垛后拎出两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和一条扁担。“二奶奶,两袋什么东西呀?”兰兰奇怪地问。
“我的家当、都在这啦。”
“您咋不挑到屋里?”
“忙啥,都挑了一千多里了,不争多这区区一会儿。”
“二奶奶,您真的徒步回来?”
“是啊!就当旅游。外面的世界又大又美你坐车。能看得到吗、即便你傍着车窗,也一一闪闪而过,没什么看头。”
五
队长也刚吃过晚饭。还坐在桌旁没挪窝哩,眯着一双醉眼靠在椅背上剔牙,见到二奶奶,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啊,是二嫂,您哪天来呀,吃过饭没有?如还没吃,就在这里吃啰,饭菜还没凉的。”
傍晚才到,晚饭已在兰兰家吃了。”二奶奶嘴里回话,顺手拉过两把椅子和兰兰一起坐了下来。
“吃了就好,二嫂,您一去几年难得回来一次,住段时间才回去吧?”
“回去干嘛?如果回去我就不来了,都过六十的人了,还有多少个日头呢,我不想用异乡土埋”。
“这么说二嫂是不想回去了,不回去也好.这家吃几天,那家住半月、饿不死您。”
“实在动弹不了,当然得靠乡里乡亲。可现在,那亩把责任地,我还种得了。”
“您的责任地!您的责任地在哪?办了迁徒,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是您了,吐口唾沫,也吐到人家的地上。”
“什么,我办了迁徙!谁给办的,你?”
“怎么。当年您去钦州,没办什么手续?”
“办手续!怪了,一个老人到儿女那走走。住段时间,也办手续,这条文谁订的?当年你老婆到百色头塘大女儿家那带孩子,不也一去就几年吗,你也给她办迁徒?”
“唉,这我就不清楚了,当年分您那地,是电叔扛的龙头。”
“当年谁作的主我不管、今天我只拿你是问,因为现在你是一队之长。”↑
“如果没办什么手续,事情就好办了,不过需得证实,过两天我去公社开会,就到派出所问问。再个,您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儿女又不在身边,无依无靠、孤苦零丁,这情况我得向上级有关部门领导反应,如果能办个五保或困难户那就好了。”
“这些当然都得仰仗你,至于那份责任地,必须及时,因为现在离春播,已不远了。
“这您放心,等我去公社了解情况、倘真的如您所说,就和几个大队干部商量,开个会解决。”
“兰兰,你能自己回去吗?”从队长家出来,二奶奶问。
“二奶奶,那您呢?”
“我想去土地庙。”
“去那干吗?”
“住呗。”
“住?兰兰家往不下您吗?”
“兰兰,你别多说了,我主意已定,有空你就过来陪陪二奶奶,I二奶奶一个人寂寞。”
“嗯。”
六
兰兰的妈妈三令五申,严禁兰兰到土地庙去。而她自己呢,十六那天就去了两趟,第二次回来,不知她和奶奶嘀咕些什么,奶奶笑着说:“我就知道她不肯来,不来又咋地,难道让我们跪着去请她求她呀,须知我们这做的也是表面文章,目的无非是堵住那些人的马鸦嘴,让他们说三道四,闲话我们不了。”
几天来,兰兰的心里一直很窝火。直到十九日吃晚饭时,妈妈才解释说:“土地庙那里你们孩子去得么,张家寡妇那唯一的孩子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吧,只缘他在庙墙角下撒尿。还有村东头的歪嘴信叔,你以为他的嘴原来就这样歪的呀?是他自己不在行,在神坛前打喷嚏,喷土地公个满头满脸的鼻涕口水。”
“哼。既然那心说,我不在那打喷嚏吐口水不就得了么。兰兰心里那么想。
次日,兰兰窥妈妈不注意,便偷偷溜到二奶奶那去。
|土地庙有三、四间卧室那么大,进了门,左边靠墙就地推着一层干稻草,稻草上面铺着两个型号很大的编织袋。兰兰猜,那两个编织袋肯定是当席子用了。“床”的一头放着一折叠整齐的薄被子。
门的另一边,三块石头一立算是火灶了,上面放着一个没盖子、还缺了一只耳朵的小铝锅,灶旁安一石墩:墩上放着几个盆碗和筷条。还有一个用黑水瓶做的煤油灯。
二奶奶正埋头削整一根锄柄,没注意到兰兰进来。直到兰兰在她的身旁蹲下才发现。
“啊,是兰兰!你咋进来也不叫我一声?”
“二奶奶,这是锄头吧,怎么是这怪样子,好使吗?”
“这叫平嘴锄,因为我们这用的都是圆嘴,所以你没见过。是我从钦州那边带过来的,因为那边是沙质土,都用这。还有这刀,也和我们的不一样。”
“二奶好,这锅,您也从那边带过来?”
“是啊,生活必须品吗,一定要自便,比如这刀和锄,不管你走到哪,有这两件物在身,就饿不死。唉,兰兰、咱学校那厕所,这两年有人掏吗?”
“没有,满满的。”
“那就好,我最担心的是基肥问题了。种庄嫁靠的是基肥、尿素和碳铵作追用,没有,产量低一点而已。然没农家肥,就直接写“无收”两字了!
七
春播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二奶奶心里很着急,然队长去公社开会,一天会期、却三天仍没见回来。
这天,兰兰的舅妈来,妈妈特地杀了只大肥鸡,天都黑了,才派兰兰去叫二奶奶。
“兰兰,你看见八爷回来了没有?”二奶奶虽傍晚才去了一趟队长家,但见到兰兰,仍是这样问。
“来了,刚刚回来,。连家都没回就径奔您这了。”此时,门外有人搭腔,随着话音,队长八爷已走了进来。
“唉,二嫂您真是的,您在这住像话吗?到我家去,我家虽谈不上宽敞,但多住您一个人没问题。”队长扫了庙里一眼,说。
“住哪不得,兰兰的妈妈就三番五次来,让我到兰兰家去住。”
“那您为啥不去,您住在这,那些知里不知外的人肯定会说长道短,摊我们邻的不是来。
“这你不用多虑,我的事情到底昨样?”
“二嫂放心,您的问题我已向民政处和公社的几个主要领导汇报了,给您弄个五保、困难户没问题。”
“我问的是派出所那?”
“当然也去了,可所长去县里开会还没回来,过几天我又得再跑一趟。”
八
自那天晚上后,兰兰再也抽不出时间到二奶奶那去了。妈妈和奶奶忙着春播前的准备工作.那些家务事,只要是兰兰能干的都一古脑推给她。
几天时间就那么混混沌沌地过去了,要说值得一提的也只有前天早上队长看她那诡谲的一眼,至多还有六七天来闹的这场鸡瘟。
前天是星期日,早上兰兰跟妈妈给地里运厩肥,在村头那碰上了队长。
“八叔,您开会去?”兰兰的妈妈从队长身上的衣着装束猜问。
“开什么会,二女婿昨天来电(电报),说二妞生病住院,也不说患的啥病。放心不下,去看看。”队长边走边说,在和兰兰错身而过的时候,他睨了兰兰一眼。兰兰觉得他的那一眼,目光怪怪的。
而对这场来势凶猛的鸡瘟,兰兰听到的议论都说缘于二奶奶。这兰兰就懵了。六畜发生瘟疫是由病毒传播感染引起的,特别是鸡瘟,几乎年年发生,有时一年好几次,而今年,人们偏归咎于二奶奶,兰兰不糊涂才怪。
吃过晚饭,兰兰找个借口出门,一脚高一脚低直奔土地庙。
“二奶奶,那些鸡明明是瘟死的,可人们偏说缘您。”一进门,兰兰便没头没尾地对二奶奶说。
“偏说缘我!”二奶奶愕然。
“是啊、他们都说因为您在这、那些鸡才死的。”
“哦,我明白了,他们这样说的目的是要把我从这里撵出去,我早料到这一层,只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而以。
“二奶奶。您住这,碍他们什儿事呢?”
“兰兰。你别问了,你年纪小,好多事情还是不知道好。”二奶奶长长她叹了一气说。
九
“妈,听说二婶要在我们的屋后搭棚,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吗?”两天后的中午,兰兰的妈妈下地回来,一进门就问兰兰的奶奶。
“咋不,已从山上砍来两捆木头了。”
“她啥时候搭?可择了日子?”
“不给搭,轰走了。”
“妈,得有理由,虽说是咱的屋后,而地却是人家仅存的几厘自留。”
“当然有理由,就说咱这房子,今年煞星坐屋后,不能动土。”
“这说法见得人。”兰兰的妈妈赞许地点了点头。
“妈,土地庙不给住,咱屋后又不许搭,那让二奶奶住哪?”
兰兰的妈妈瞪了兰兰一眼,“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还不和表弟东东吃饭去。”
二奶奶搬家了,两天后,兰兰抽空去趟土地庙,要把学校放农忙假的事告诉二奶奶,然庙里已空空如也。
“二奶奶搬到哪去呢?”兰兰的心里罩上一层厚厚的阴影。她从土地庙出来,也不向别人打听,回到家里,更不向妈妈和奶奶提起她,她那幼小的心已开始能装点事了。
十
春播虽季节性强,然它是一年农事之始,固头脑老旧迷信的乡下人仍从仅可供选的几天时间里选出一天来,播下全年的第一粒种子。当然,这选出来的,肯定是学校放农忙假的第一天了。
这天早上,兰兰于睡梦中被妈妈叫醒,吃了早饭后天还没全亮哩。然她扛着锄头、提着种子篮来到村头时,田?里已到处是人声了。
“妈,您听,后臀地那谁在吵架?”“走着走着,兰兰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着问。
“还有谁来,你二奶奶呗。”兰兰的奶奶不假思索,说。
“啊,二奶奶!”兰兰稍愣怔,旋即放下锄头和那篮种子,撒腿往后臀地跑。
“兰兰,没你小孩的事,你去干吗?回来。”身后,兰兰的妈妈大声喊。
“这地是队里分给我的,你种、我让你种等你种完,我就用犁一翻、种上我的。”待兰兰赶到后臂地,吵声已停,围观的人也散了。兰兰听到的这句话,是刘二疤子忿忿离开时抛下的。
二奶奶在埋头一锄一锄地开坑。不知她起得多早,已开出五厘左右的地。
二奶奶明的东西零丁星散,那担估计是昨天就挑过来的水粪已倒了一桶,种子篮也翻了,白花花的种子撒了一地。兰兰蹲下身来、一粒一粗地捡。
“兰兰、不能这样检,归堆,把大块土坷垃去掉就成。”二奶奶走过来,一面说一面示范给兰兰看。
“二奶奶,刚才您吵架?”兰兰小声问。
“没冤枉,我的确说了几句。”
“二奶奶,。这都是刘疤子干的?”
“不是他还有谁来。”
“这刘疤子也太狠了。”
“这算什么,精彩的还在后头哩。”
“二奶奶,您这样一锄一锄地开坑,几时才种完?”
“兰兰,你别说这种泄气话,不过亩把地,我每天种一分以上,十天保证种完。”
“兰兰、兰兰---你去哪啦,学校放农忙假,是让你出来到处乱跑吗?”这时,远处传来兰兰奶奶的喊声。
“兰兰,快去,你奶奶叫你呢。”
兰兰没吱声。
“兰兰,听二奶奶的话,你再不去,你奶奶会把我也骂上的。”
“二奶奶,您一-”
“兰兰,有话咱婆孙俩以后再聊,你先回去吧,、二奶奶求你啦。”
“二奶奶。您现在住哪?”1
“哦,忘了告诉你,我搬到燕子岩那。燕子岩,你知道吧?”
“嗯。”
十一
肯定是分到二奶奶那块地的另几户男女地主又陆续上阵,兰兰走后不久,后臀地那里吵声又起,只是他们的嗓门远没刘疤子高而已。
整个上午,后臀地那里吵声不断,兰兰人在这里做工,心却老往那跑。好在有一条小道经过兰兰那块地的地头,挑水类、忙这忙那的人来来往往,消息就沿那源源不断地传送过来。
傍晚一收工,兰兰才不理奶奶和妈妈,撒腿就往燕子岩那跑。她走进洞,便在二奶奶刚升火的灶前坐下。她本有一肚子话:但除刚才在洞口外叫的一声二奶奶,再没吱声了。
“兰兰,你怎么不说话呀,干了一天活,是不是太累了?”二奶奶忽这忽那地忙了一会后,坐了下来,一面切雷公根,一面问。
兰兰呆呆地望着小火苗出神,二奶奶的话,不知她听到没有。
“兰兰,你是不是被妈妈骂了,告诉二奶奶,你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兰兰松开抱着双膝的手,终于是开口了,只是她不答反问:“二奶奶,听说今早刘疤子要揍您?”
“可惜他没那个胆,如果她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二奶奶,今早那地,您种,刘疤子他们也种。他们扬言,待您种了,他们就用犁头翻起来,种上地们的。”
“哼,依样画葫管,他们翻难道我不会呀。怕他们干吗,我偏和他们比一比,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二奶奶,您真犟,只是道埋,兰兰就不知道在哪一边了。”
“当然在我这一边喽,因为那块地是我的承包面积,他们凭什儿跟我抢。”I
十二
晚饭稀得不能再稀,二奶奶抱歉地对兰兰说:“兰兰,就目前的情况,二奶奶一餐必须分作两餐来吃、今晚你来、也不例外。”
盆里的菜是雷公根,兰兰不敢下箸。
“兰兰、你怎么不吃菜?”
“不吃,这雷公根兰兰在外婆家尝过,苦。”
“苦!二奶奶笑了。这种菜你没方法煮,当然苦。”
“二奶奶,此话当真?”
“是真是假你吃了就知道。”
兰兰半信半疑,但还是夹了一大口放到嘴里,然她的牙齿还没动。两眉头已皱了起来。
“嚼!”二奶奶下命令也似说。
在二奶奶的监督下,兰兰的上下巴极不情愿地动了起来。渐渐地,她的眉头松开了,又嚼了几下,喉口一动,那一大口雷公根已被她咽了下去。
兰兰一口气喝了大半碗粥,又把筷伸到盆里。“二奶奶,这雷公根也怪,一嚼马上变甜了。”
“咋不甜,因为我放了另外几叶别的野菜作佐料单雷公根,我也吃不下。”
“这就奇了,二奶奶,那种佐料菜叫啥名字。您告诉兰兰?”
“兰兰。你这要求二奶奶实在不能答应了,你小孩嘴巴不严,倘不小心说出去,大家都抢着捡雷公根来吃,我就没菜送饭喽。”↑
听了二奶奶的话,兰兰不好意思再开口了,于是她转了话题。“二奶奶,如果刘疤子他们不让步,地种不了,那您的生活问题怎么解决?”
“这问题值得考虑,不过我早有打算。”
“二奶奶,您咋打算?”
“开荒。”
“开荒!”
“是啊,我一天最多吃七八两米、开一床铺大的地,就能吃几天了。人老有老的好处那就是饭量小。”
“二奶奶、这么说后臀地那承包面积,您放弃了?”
“兰兰,你咋那么说,原则上的问题半总也不能含糊。那地,我种不了,他们也别想种,开荒是从最坏处做打算。
“二奶奶。您很苦、也很忙。兰兰希望能帮您点什么?”
“兰兰,你的心意我领了、至于帮忙--”
“二奶奶,那就让兰兰帮您捡雷公根吧。”
“可以呀,但你千万别耽误学习,还有家里的活。只要你能干的,就尽量帮妈妈。”
“二奶奶放心,这兰兰懂。”
十三
快两个月了,田垌里的玉米一有雨就要进入护理阶段,而后臀那块主权有争议的地战争仍持续不断,已种种翻翻了好几次了,现在仍是一块白地。
过了谷雨,队长八爷才姗姗归来。对这同姓宗族里的一队之长,兰兰一向是很遵崇的,然自那天早上村头的那一瞥之后,他在兰兰的心目中彻底改了,变成可恶乃至不齿。
队长一回来,马上给二奶奶送去半袋米,十块钱,你别小看这十块钱,那时候可换七八斤猪肉啊!
那天,队长是来邀兰兰一同去的。看在那半袋米的份上,兰兰没有推却。那袋米至少二十斤,到了燕子岩洞口、队长才给兰兰扛。
“二嫂,我去百色这段时间,你也没去找指导员、会计等几个,让他们去找大队干部来解决那块地的争议问题?”
“没。”二奶奶正准备去挑水,队长来,她肩膀上的扁担也没放下,应了一声。
“唉、您真是的,我到女儿去的前一天,就去和大队长说好,要他再忙也抽空来解决,您去和他们说一声。他们不就来了么,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啊!这下可好,您明年的生活问题怎么解决。千怪万怪,就怪我走得太急:没来得及知会您一声。
“兰兰,你肩上扛的是什么东西?”队长的话不知二奶奶听没听进去,待告段落,她马上问兰兰。
“米。”兰兰一直到二奶奶问。才把肩上的米放下。
“米!你拿家里的?”二奶奶的脸沉了下来。
“不、不是的,是一-”兰兰吞吞吐吐,她连八公两字都赖得出口,只是把头往队长那一摆。
“是啊,是我送的,别乱怪孩子。我知道您目前生活困难,这点米先解决眼前的,至于以后,我会要求政府部门尽快解决。”
由于二奶奶坚持不把肩上的那对水桶放下,队长只好怏怏告退,临走,他从衣兜里拿出十块钱给二奶奶,二奶奶坚决不收,没办法,他只好放在石墩上,也不理兰兰了,自个儿走。
由于二奶奶要去挑水,兰兰不好意思多呆,队长一走,她也随即向二好奶告辞。
十四
在回家的路上,兰兰碰上了赶集归来的癫呆婆。癫呆婆其实不癫也不呆,装的。她只所以这样装疯卖傻,是因为在那个挣工分吃饭的时代,反正是见面一个零,做工大家一窝蜂,干多干少谁理呀,特别是像癫呆婆这样疯疯癫癫的人、出工时间随意。工种任选,轻轻松松,自由自在、别人出十分力,她最多也是三分左
右这样。大家虽明明知道癫呆婆那癫是装的,然在宽容大度,不揭人短等诸多中国人传统道德的熏陶下,被潜移默化的人们竟没一个揭她的底,更谈不上当面叫她那“雅号”。故怀疑,癫呆婆这“尊号”人们已封赠她了几十年,她本人知不知道。还是个谜。
“兰兰,我听说,你二奶奶吃的菜,都是你捡的?”癫呆婆问。
“嗯,兰兰小,只能帮二奶奶这点忙了。”
“兰兰,我还听说,你二奶奶知道一种野菜,和着煮,雷公根就不苦了,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真的。兰兰吃过。”
“那种佐料菜叫啥,咋样,你可知道?”
“不知道,二奶奶不肯告诉我。”
“缘啥?”
“她怕我乱说出去,大家都抢着捡来吃,她就没戏了。
“嘿,还保秘哩,现在已没人吃雷公根了,除非忆苦思甜。谁还理你什么佐料菜不佐料菜呢,如果她告诉你、就不用自己三天两头跑后?了。你们小孩经常去后?玩,顺便摘几叶回来,岂不省事。”
“六婆,听口气,您好像也知道那佐料菜?”
“当然,只是这知道出于偶然罢了。你二奶奶刚来那阵,一天我去后?打柴,见你二奶奶也去了,我见她径奔五保张的地头,不知要了什么便匆匆离开,类似的情况后来又碰上一次我觉奇怪,待她走后,我过去一看,嘿,原来她是来要那种佐料菜”。
“六婆,何以见得?”
“因为她刚摘走的佐料菜,叶梗还新鲜冒汁,还有她前几次摘的,痕迹也新旧不一。”
“哎,六婆,那佐料菜叫啥名字,您告诉我?”
“告诉你,连我都不知道叫啥。咋告诉你。”
“那--。您哪天去后?,带兰兰去看看?”
“不成,这样你二奶奶会骂我。”
“她骂你干吗?”
“因为她不兴别人知道。”
“那我不告诉她更不告诉别人不就得么。”
“你敢保证?”
“敢”
“那几天后的星期日上午十点左右咱后?见。”
“嗯。”
十五
终于等到星期天,吃了早饭,兰兰便挎着菜篮出门。她先去燕子岩,高兴地对二奶奶说:“二奶奶,从今以后,再不用您去捡那种佐料菜了。”
“什么佐料菜?”二奶奶茫然问。
“二奶奶,您装糊涂。”
“啊!你是说那种能使雷公根变甜的菜?”二奶奶好似终于醒悟过来,笑着说。
“还不是吗,那种菜兰兰也知道了。”
“你说谎。”
“二奶奶,真的,兰兰没骗您。”
“那你说,你咋知道?”
“不告诉您。”
“嘿,还保秘哩,保秘就保秘吧,有你代劳,以后我就多点时间干活喽!”二奶奶又笑着说。
这天,兰兰捡的雪公根比往日都多,她拿到小溪里洗干净,摊开。再把癫呆婆指给她检,且按她说的每次该用多少份量摘的那一小撮佐料菜分散开来放进去,藏掖好,卷成一团放到篮里,给二奶奶送去,才高高兴兴地回家。
自那后,兰兰每次给二奶奶检的雷公根都少不了那种佐料菜。
倏忽半个多月过去,一天,兰兰放学回来,刚进门,奶奶就这样对她说:“兰兰,你的二奶奶死了。”
“什么,我二奶奶死了!她怎么死的?”兰兰大吃一惊问。
“怎心死,吊颈死呗。今早村东头的赵四奶奶到燕子岩那边放牛,看见洞口附近的树上吊个人,她走近一看原来是你的二奶奶。”
“奶奶,二奶奶为啥自寻短见呢?”
“为啥,责任地被分了,吃的住的都没有,儿女又不闻不问,活着有啥奔头,不如一死了算。”
十六
上了中学后,兰兰才知道,自己当年给二奶奶捡的并不是什么能使雷公根变甜的菜,而是断肠草,兰兰心里这样发誓,如果癫呆婆现在还活着,她一定把这教唆杀人犯告上法庭,让她得到应有的处罚。
然兰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二奶奶吃了自已给她捡的的断肠草,怎么一点问题也没有,!连自尽也选择如此笨拙痛苦的吊颈。
于这,兰兰就不懂了。其实,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能使雷公根变甜的菜。雷公根本身就有甜味,你一嚼、那甜汁就出来了。而二奶奶说的什么佐料菜是说谎,哄兰兰吃的。那天她听说兰兰知道那种佐料菜,可以代劳,不用自己去捡,心里就怀疑,里面肯定有问题了。故那天晚上切菜前,她打开那把雷公根仔细捡查、果然发现里面藏有份量足以要人命的断肠草。然到底是谁骗兰兰这样做,她怎么猜也没猜到癫呆婆身上。只是自那后,兰兰给她捡的雷公根她都仔细地检查过,当然,她也不敢告诉兰兰,因为它暴露了人类深藏着诸多丑恶的另一面,如果让兰兰知道,她那天真无邪的幼小心灵会留下阴影,对其成长有害。这就是她没告诉兰兰的原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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