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媛双手抱膝坐在床沿,脸朝自己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
“想什么呢?”
“想儿子小时候的坏样子,那时候我天天犯愁,可是一眨眼他长大了,翅膀硬了,我真怕他飞得太远忘了回家的路。”
“你愿意他永远睡在摇篮里?”
“我是高兴的在说胡话。”
看着林媛满脸的幸福之色,吴卉心泛起莫名的悲伤,眼睛湿润起来。
林媛不安地说:“我像个老太婆,唠唠叨叨让人讨厌?”
“我喜欢听。”她躲开了林媛的目光。
林媛歉疚地说:“原谅我,有时候我真憋得受不了,再说,这些事情除了你,还能对说呢?……”
吴卉明白她的意思,心里一阵难过。
吴卉心里永远抹不去当年的那一幕。
医院宣布处分决定之后,林媛被摘去了领章帽徽。当天晚上她收拾好东西,第二天一早便去了汽车站,送她走的只有吴卉一个人,从宿舍到医院大门口,所遇到的目光让两个姑娘痛苦不堪。当那辆破旧的长途汽车从视野里消失的时候,吴卉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林媛走后,吴卉跟丢了魂似的,白天黑夜都在噩梦中苦捱,林媛只要说漏一个字,自己就没脸活了。
忐忑不安中终于接到林媛的来信,林媛没有提及她回家后的境况,只是说没有吴卉的相送她真不知自己能否走到汽车站,也许医院外面的树林就是她最后的归宿。林媛叮嘱千万别给她写信,寄给她的信父母都要拆开来看。信的最后说她一人做事一人当,用得是惊叹号。
林媛是夏天走的,第二年的春天郝延军突然从山东寄来一封信,信中说:吴卉,我现在和林媛在一起了,我想,这样对你我都好。
看到这里吴卉哭了,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接到信后吴卉一直没有回信,她不知道自己该写些什么。三个月后的一天,郝延军突然又寄来一封信,在信中郝延军告诉她:陈向阳是那孩子的父亲,是林媛先看出来的。
那天晚上吴卉在医院外面的树林中待了很久……
吴卉想到一个心存很久的谜:林媛爱不爱郝延军?她从来没有和林媛谈论过郝延军,三人之间的关系尴尬中透出些许微妙,她看得出,只要她在场郝延军的表情总是不自然,有时候当林媛走开后屋里只剩下她和郝延军,两个人的目光躲来闪去,含混不清的思绪和莫名的期待让人痛苦不堪,好多次,她的泪水不知不觉涌了出来,模糊了双眼。
吴卉怕去林媛家,可禁不住又总是去,她不止一次宽慰自己,自己是去看林媛和孩子的,因为林媛除了自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朋友,她太孤单太可怜了。而孩子对吴卉的吸引力更强烈,当她决定终生不嫁时,就已经把小军视作自己的儿子。小时候帮他洗澡,带他睡觉,每一个新学年都给他买一个新书包。孩子也爱她,长大了心里有事不愿意对爸爸妈妈说,却爱在她跟前倾诉,这一点让吴卉很得意。
林媛人在单位上班,心里却想着下班后买些什么菜。眼下时令菜价格高,但再过半个月儿子就要走了,那时候再新鲜的菜吃在嘴里也没有味道了。
她把抽屉拉开一点,翻看小钱包里有多少钱。天哪,照这几日的花销肯定要超支,虽然这样想,但心里并不感到愁苦,等儿子走了以后吃咸菜我也认了。
她关上抽屉,看看办公室里其他的人,很想再和他们说说儿子出国留学的事情。
坐在对面的小唐抬起头,姑娘的眼里闪过一丝揶揄,使她想起昨天谈论儿子时小唐说过的一句话,“林大姐,您还不老。”话音刚落,周围的人都笑了。
林媛心情变得黯然,渐渐地,紧张而压抑的情绪攫住了她,不知不觉中她开始留意别人是否在窥探自己,猜测别人的目光,蓦地,她被这种久违的感觉惊呆了……
一九七二年,一封父亲病危的电报把她和郝延军从山东老家招回省城,刚出车站,她便看到了守在出口处的姐姐和她身后的那辆伏尔加轿车。坐上车,姐姐说:车是昨天父亲从昏迷中醒来后让派的。
林媛鼻子一酸,想起自己离开省城去山东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人送行。那两天正赶上造反派武斗打得热火朝天,交通阻断。郝延军好容易找来一辆三轮车,行李多,自己抱孩子坐车上,郝延军只好跟在车子后面跑,一路上走街穿巷,遇上坡郝延军还得紧赶两步帮着推,自己几次回头看见那张汗淋淋的倔犟的脸,心里说不清是歉疚还是爱怜,老想哭。
汽车一直开到军区总医院高干病房的楼前,下车时,郝延军说:“你先上去,问一声我再……”
林媛点点头,匆匆地和姐姐进了楼。
上楼梯时,她问姐姐,“多少床?”
“二十四床。”
她一边看着走廊两侧门上的号码,一边加快步子,当看到前面一个病房的门外聚着许多亲戚和熟人,脑瓜嗡的一声,人整个歪了一下。
姐姐抓住她的手,小声的说:“快点。”
母亲看见她进来,目光颤了一下,俯身在父亲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示意她走近前来。
她心咚咚跳着,目不转睛的看着父亲。
父亲变得让她认不出来了,饱满的脸庞缩得像一颗干枯的枣核。
母亲又俯身在父亲的耳边说了一句,这次林媛听清楚了,“媛媛来看你了。”
父亲的眼皮子动了一下。
林媛不敢哭出声音,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
父亲的眼睛睁开了,目光缓缓的极柔和,嘴角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笑,却没能如愿。
林媛再也忍不住了,呜呜地痛哭起来。
父亲的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眼角渗出一滴浑浊的泪,两只眼珠子吃力的转动着……
守在床边的人一阵紧张,母亲第一个反应过来,“孩子呢?你爸爸想看看孩子。”
林媛倏地站起,冲出病房,跌跌撞撞的往楼下跑,跑到门口对郝延军大喊一声:“快,爸爸要看孩子!”
郝延军愣了一下,抱紧孩子,三步并做两步跃上楼梯,稍一迟疑,紧跟在后面的林媛喊道:“二十四床。”
蓦地,走廊里传来哀痛的哭声。
林媛眼睛一黑,身子慢慢地倒了下来。
父亲追悼会结束的第二天,在市革命委员会当二把手的俞政委找到林媛,说:“你爸爸病重的时候托我给你安排工作。”
“郝延军呢?”
“你们结婚了吗?”
“到处都不给办手续。”
“你们哪!……”
一个星期之后,郝延军和林媛领到了结婚证书,成了合法夫妻。郝延军被分配到红光机器厂当了一名车工,林媛则被分到了市药品研究所的资料室。
林媛听母亲讲,父亲知道自己不行以后,对母亲说:“让媛媛回来吧。”母亲点点头。父亲叹道:“这丫头太让我伤心了。”
吃晚饭的时候,林媛一个劲地往儿子碗里挟菜,儿子抗议道:“我又不是吃奶的孩子。”林媛嗔道:“不知好歹!”
儿子将目光转向父亲。郝延军的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他从小就熟悉父亲这独特的笑容,尤其是父子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父亲注视自己的目光总让他感到困惑。父亲从来没有打骂过自己,可不知怎地,小军对父亲始终抱有一种敬畏之情。他近来很想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像小时候那样,搂住父亲的脖子,跟他鼻子碰鼻子。每当那样父亲总是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说:“好儿子,好儿子!”父亲是那样的激动,他甚至可以感觉到父亲的身子在颤抖。
这会儿,父亲的笑却让他感到闪烁着一丝凄楚。
“爸爸!”
父亲怔了一下,说:“吃吧,多吃点。”
半夜里,郝延军醒来了,他悄悄抽回被妻子压得酸麻的胳膊。妻子动了一下,他转过脸一看,朦胧中妻子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
回到山东老家的那天晚上,他们住进了同一间屋子。屋子的南面是炕,炕东头有一个小灶台,北面是堆放粮食的地方,墙上挂着一串串的玉米。
林媛奶完孩子,将孩子安顿好,看了他一眼,他惊慌的把脸转开。
那天,在妇产科门前从林媛手里接过婴儿时,他手抖得厉害。林媛不放心地说一声:“抱好。”他点点头,忽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
“什么?”
“我问你笑什么?”
后来林媛告诉他,当时他的样子傻极了。
在林媛家门前,保姆从他手里接过孩子,把他挡在了门外。林媛的母亲站在门口对他说:“郝延军,叫你妈妈来一趟。
父亲死后,郝家搬出了原先的住宅,在大院外面的两间平房里安顿下来。晚上,一直磨蹭到要睡觉的时候,郝延军才硬着头皮把事情告诉了母亲。
母亲手里捧着的茶杯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第二天晚上,母亲拿上买好的红糖和两只老母鸡去了林家。
不多会的功夫,母亲回来了,面色惨白,带去的东西原封不动又拿了回来。她把郝延军喊到跟前,狠狠地抽了他一记耳光。
一连几天,郝延军到林媛家都被挡在了门外。可是他仍旧每天去,而且一改先前的怯懦,脸皮越来越厚,进不去就在门口转悠,吹口哨学鸟叫。
扰了一段日子,大院门口的哨兵开始阻拦他,不让他进大院的门。这丝毫也难不住他,翻墙头,有时候还故意在墙壁头上走一段,气气昔日的邻居们
这天下午,出门的时候天空飘着小雨,他故意不打伞,到林媛家门口的时候头发湿得粘在了一起,忽然间,他对自己以前的那些把戏感到厌恶,茫然的站在那里。
林媛家的门紧闭着。
他怔怔地看着,期待着能出现奇迹。
雨大了,林媛房间的窗帘动了一下,紧跟着听到林媛母亲的责骂声。
他一阵激动,知道林媛就在窗帘的后面,正关注着自己,并为此而受到责难。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眼泪,仰起脸,任凭雨点的敲打。
一个月之后,林媛家的保姆偷偷地找到他,交给他一张字条。
郝延军:
不要再来找我,忘掉我,忘掉一切!
林媛
郝延军问出了什么事。保姆不肯说。追问再三,保姆叹道,林媛的爸爸要把林媛送回山东老家,说这辈子不想再见到她。
当天晚上,郝延军不顾一切的闯进林媛家,冲着林媛的父母喊道:“我要跟林媛一起走,是我的错,不能光惩罚她一个人!”
林媛的父亲把眼镜摘下又戴上,愣了好一会才迸出一句:“混小子!”
炕烧得暖暖的,炕头的煤油灯忽闪忽闪播撒着温馨。两个年轻人一个炕东头一个炕西头,安安静静地坐着。
院子里响起林媛奶奶的吆喝声:“早点歇着吧。”
郝延军悄悄地看了林媛一眼,心咚咚乱跳。
一会之后,奶奶又喊了一句:“别耗灯油啦。”
林媛轻轻地说了一句:“把灯吹了吧。”
郝延军顺从的站起,把灯吹灭。回过头,看见林媛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他胆子变得大起来,挨过去,握住林媛的手。
林媛的手在发抖,“我们真的是夫妻了吗?”
“只要你愿意。”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林媛哭了。
那个夜晚郝延军觉得自己很幸福……
天才蒙蒙亮,林媛睡不着了,身不由己地来到儿子的房间,她悄悄地将儿子随手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挂好,心想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邋邋塌塌的毛病。
儿子嘟噜了一句。
她屏住气,俯身细听,候了一会,正准备走开时,儿子脸上忽然浮现出傻呼呼的欢乐的笑容,她一怔,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林媛正是从儿子笑的特征上看出陈向阳是孩子的父亲。她和陈向阳幼儿园就在一个班上,每逢遇到开心事,陈向阳脸上总是挂出这种傻呼呼的欢乐的笑容。
当认定陈向阳是孩子的父亲之后,林媛刚平静下来的心境骤起风暴,一连几天她精神恍惚想哭又不敢哭。过去她盼着太阳落山,看着出工回来的郝延军将儿子扛在肩上满院子撒欢。而如今她害怕夜幕降临,面对郝延军如火的激情不知如何是好。白天呢?白天的时光更难捱,忧郁的目光在孩子身上转来转去,有一天甚至后悔当初没有听从母亲的话:堕胎。刹那间她被自己的念头惊呆了,浑身冰凉……
儿子的一声啼哭将她唤醒,她一把搂过儿子紧紧地抱在胸前,泪如雨下。
儿子“百岁”的那天晚上,林媛奶完孩子,对正望着她出神的郝延军说:“你回省城吧。”
郝延军神色一愣,问为什么。
望着郝延军急切困惑的目光,林媛的心揪了起来,面色苍白。
“你怎么了?”郝延军挪用过身子,轻轻地搂住她。他现在对林媛的一切都迷恋的要命,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她小巧丰盈的身子。
林媛的心在哭泣,“我看出来了,陈向阳是孩子的父亲。”
郝延军浑身一震,喊道:“你胡说!”
林媛的脸皮转向躺在身边的孩子,“真的。”
郝延军忽地坐起,趴到孩子的跟着,瞅一眼,说:“他像你,听大人说,孩子像妈妈。”
“可是……你再看看,看他笑起来象谁。”
郝延军的目光又转向孩子,恰巧,孩子笑了。
郝延军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扎了一刀,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一连三天郝延军没跟林媛说一句话,眼睛干涸脸色苍白,喇叭烟卷得又粗又大,狠命的吸。奶奶也看出了蹊跷,问小两口怎么了,扬起锅铲子警告郝延军,“坏小子,我闺女让你欺成这样还不够吗,你再惹她看我怎么收拾你。”
林媛拦住奶奶,说:“是我对不住他。”
奶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弄糊涂了。
第四天的晚上,吃过饭林媛便开始为郝延军收拾行李。郝延军盘腿坐在炕头,一声不响的看着林媛在油灯的光影里晃来晃去。
林媛收拾完毕,铺好被褥,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去,赤裸着身子躺下,悄声地说:“睡吧,明天你坐早班车走。”
郝延军像是没听见,一动不动。
林媛把灯吹灭,一边流泪一边静静地等待……
郝延军在炕头坐了一夜,天蒙蒙亮就出了门。
他漫无目地走着,来到村西头的沙河边。才下过雨,水大,哗哗的响。他呆呆地望着,河水混浊,忽地闪过一个旋涡。
左等右等不见郝延军回来吃饭,林媛急了,顾不得奶奶叨叨,把孩子往奶奶怀里一扔,满村子找。
放羊的孩子告诉她,郝延军在沙河边。
她找到河边,远远望去,郝延军蹲在那里望着河面发呆。
她走过去,说:“回去吃饭,吃了还要赶车。”
郝延军猛地抓起一把沙子,唰的撒出去,河面激起一片细小的水花
她叹道:“我只求你一件事,对谁都别讲……”泪水再也止不住唰的落了下来,她不敢再往深处想。
听到哭声,郝延军一哆嗦,转过身子,扬起脸凑到林媛的跟前,说:“我也会笑!”说着嘴一咧,还真有点像儿子脸上那种傻呼呼的笑容。他挣扎着笑了一下又一下,年轻的面孔被痛苦抽搐得丑陋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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