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才懂事,就饿肚皮。看见路边,胡豆豌豆刚长出豆角,馋得不行,便选那鼓胀的,偷偷摘下来,掰开,把还很嫩的豆粒,生的就塞进嘴里。豌豆很甜,但是一包水,胡豆很涩,几乎无法下咽,反而惹得肚皮,咕咕的叫得更凶。
看见绿油油的麦苗,今天是绿的 ,明天还是绿的,明明看见它已经抽穗了,伸出麦芒了,却还是绿的,天天盼它黄,它就是不得黄。
等到麦子快黄了,又下起了梅雨。人们实在等不及了,便冒雨割下一些向阳土块的麦穗,背回家里,放在簸箕里用手搓,搓出麦粒来,还是青黄青黄的。赶紧拿到磨子上去推,推成浆,放进锅里,熬成羹羹,一家子一人喝一碗,填一填早已饿瘪的肚皮。
忽然,有一天,天不下雨了,晚上,街上居然放起了电影,片名《洪湖赤卫队》,打仗的,歌曲很好听。看了电影出来,小伙伴们都来了精神,回家的路上,就像赤卫队员样,埋伏在麦地、乱坟岗,向走在后面的伙伴打起了偷袭,押着一群俘虏,一路走,一路嘴里还唱:
这一仗打得真漂亮
个个像猛虎下山岗
黑夜摸进彭家墩
好比神兵从天降!
赤卫队员唱,俘虏也跟着唱,一路上,像一群野狼乱嚎,也不晓得饿了。
第二天上学,课间,办公室的风琴格外响亮,喷出清脆的音符:
拉多拉梭发梭发米
来发米来多米
来米来其拉梭拉多梭
那是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在弹唱。同学们铁环也不去滚了,绳也不跳了,挤在门口尖起耳朵听。
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教师,还上我们语文课。她个子不算高,待人既严厉又可亲,管我们很有一套,课上得很投入,同学们时常随着老师有声有色的诵读讲解,或喜或悲。
过门的尾声还在婉转,欢快的歌浪已向我们打来:
洪湖水哟浪呀嘛浪打浪
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
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
晚上昂盎昂卬回来哎艾鱼满仓
昂盎卬昂卬昂盎昂盎——
太好听了!尤其是那“鱼满仓”以及后面那一串“昂”,带给了人多少希望,好像整个办公室甚至整个学校都充满了灿烂的阳光。
放学回家,走那河滩过,高高的河岸边,黄桷树下,一个女人洗了衣服,端着盆回家,她的身后,也飘起了电影插曲:
四处野鸭和菱藕
秋收满畈稻谷香
人人都说天堂美
怎比我洪湖鱼米乡
昂盎卬昂卬昂盎昂——
银铃般的歌声,飘过青黄的麦地,好像带着哨音的鸽子,飞向天空,阴霾的天空,似乎也划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一道蔚蓝。
说来也怪,很快,梅雨居然就停了,仿佛是歌声把梅雨季给送走了似的。接连几天,好太阳不断,不肯黄的麦子,终于黄了,迟来的麦收,终于来了,居然还是丰收。
上山割草放牛,小伙伴手里都拿了吃的,麦粑,油条,煎饼,边走还边唱,唱的是洪湖赤卫队的曲,吐的是自己编的歪词:
临江河水长又长
太阳出来喜洋洋
满山遍野麦子黄啊
油条麦粑甜又香
咩——,昂——,羊儿叫,牛儿嚎,它们也跟着我们在山坡上撒欢。
天堂有好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支歌给我们清苦的生活,带来许多的快乐。
2
下乡了,就在附近的生产队,还是半大的娃儿,就自己挣工分糊口了。与伙伴们聊天,聊的不再是哪里好耍,而是干哪样活挣的工分多,自留地的洋芋怎么施肥才肯长,或是取笑谁又娶了老婆,被管起来,出来耍不到了。
那时,农村早婚的较多,十八岁的小伙子娶妻是常事,二十岁过了娶不到妻子,就容易成单身汉了。
队上的小伙德荣,人很聪明能干,栽秧打谷都跑前头。眼看二十岁了,还没有人跟他谈媳妇,大人很着急,找人在高滩、石脚做媒,都没有干成。但他本人一点不放在心上,一天还是唱歌乐神的。上班见到队里的单身汉凌大哥,就缠着他教金钱板《双枪老太婆》,很快学会了,上班下班的路上都在吼:
六月骄阳红似火,
嘉陵江水闪金波
华蓥山下桥一座
小小幺点卖吃喝
桥头站着人几个
怀抱步枪两头梭
黄色军装绑腿裹
头上顶个乌龟壳
才娃,也很能干,那时城里还搞武斗,才娃还进城参加武斗。队里的乡亲进城,不管鲁二爷,还是刘大哥,见到他,他都会领到武斗队的饭堂里吃一顿不收钱的白米饭。
一天,队上的妇女们正在地里挖土,铁路边的小路上,远远走来一个小伙,头戴军帽,鼻梁上架了一幅大墨镜。女人们都很诧异:这会是谁呢?走近了都没有人认到,直到他走到大家面前,喊了声:“大姑,大嫂们好!”人们才认出了他,惹得钟二妹尖嘴利舌的嚷:
“我说是哪个操哥,原来是才哥!”
才哥挨边二十了,他的哥儿莽子都娶了老婆,还是丹凤场的漂亮女人,可才哥却没有人给他谈媳妇。
永全是胡队长的四儿子,和他大哥胡老大一样喜欢看书。上班时还和社员们聊淮海战役,说毛选第四集上还有毛泽东拍发给淮海战役前敌指挥部的命令。那时他与外村的一位姑娘正在热恋中,端午节还挑起鸭子、粽子去女方送节,一路上都笑嘻嘻的。
稻子快成熟了,晚上乘凉的时候,十几个青年聚在保管室前的青草地,乘凉、聊天,聊女人,聊命运。本来都嘻嘻哈哈的很快乐,一谈起命运,大家便陷入了沉闷。
“命中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来,唱歌!”
德荣翻身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好像要拍去身上的霉气,敞开喉咙吼起了城里早已禁唱的情歌: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哟
跟着德荣,才娃、永全以及我们十几个小伙,也站起身吼起来:
月亮弯弯
康定溜溜的城哟
随后,德荣指手画脚的领唱,我们跟着前仰后合的齐唱:
领:李家溜溜的大姐——
合:人才溜溜的好哟,
领:张家溜溜的大哥——
合:看上溜溜的她哟
月亮弯弯
看上溜溜的她哟
德荣边唱还边比划起了动作,像一位老有经验的艄公。大家跟着艄公一板一眼的指挥,越唱越带劲,好像眼前真有一位美丽的姑娘被我们看上了一样。
大家都被激起了信心和男子汉的朝气,唱到高兴处,还凭自己的兴致,篡改了个别歌词:
领:世间溜溜的女子——
合:任我溜溜的爱哟
大家都把手指向自己的胸膛,唱得野心勃勃,好像,唱的就是可以做的一样。
领:世间溜溜的男子——
合:任你溜溜的求哟——
小伙子们边吼,一边不约而同,齐齐把手指向了德荣。
“错了,错了!” 不管德荣怎么摆手纠正,我们还是把手指向他,高声吼:
月亮弯弯
任你溜溜的求哟!——
歌声飞走了,夜空里响起了少有的哈哈……
不远处的人家,有人开门念了一句:“龟儿些,吃多了?在那里干嚎!”
3
秋月如洗,照在罗家祠堂,空荡荡的院坝,没有了往日的喧嚣。
传毕参军了,通群推荐上大学了,平富几经周折招工走了,老知青都没几个了。
政治夜校的宣传画还在那里诉说着知青们的热情,却不见了夜校往日的明灯。宣传队的排练场也空空如也,没有了往日的人影,更没有了往日的歌声。真如前些时候知青们排练《沙家浜 智斗》里唱的那样:“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
月光下,顾影自怜。
回想往事,似乎看见了平富的身影,耳边似乎听见了他的歌声。
那日,知青排练节目,人还没有到齐,平富在月光下哼起了禁歌: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歌声流逝在夜空,没有回音,只有月光,静静洒下。
平富和我一起下乡落户,他积极上进,肯动脑筋,点子多。组织我们知青办政治夜校,文艺演出,炸岩修渠,还时常聚餐郊游,叫我一起学英语,复习功课,还时不时探讨爱情是什么。
如今,他们都走了,留下我,不知归途。
月光无语,似乎耳边有人继续在唱那支歌: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哟
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
只要哥哥你耐心等待哟
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嗬
月色朦胧,歌声朦胧,似有若无,但它却在我秋天的心里拂过一缕春天的风。
4
多年以后,终于得以返城,那已是所有的歌都开禁的时候。
岁月匆匆流过身边,已不知流向了何处?
唯有那些歌,还不愿离去,时不时像十五的月亮那样升起,给人温润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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