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寒料峭,每过一天早晨,大草甸子上的空气就越来越清冽,霜花就越来越重,犹如草地铺就一层淡淡的雪花。冬天就要来临了,每逢夜晚,土地一下就冻结了,微寒使东一处西一处的水洼,冻上一层薄薄的冰壳,一闪一亮,等到日上三竿就无一例外地融化了。
漂姐第二趟回来,送来半船稻草、两麻袋苞米面、一大桶白酒、一包烟叶、一条水衩、几件旧大衣和油、盐、酱、醋等好多东西,还特意给病叔捎来一副新眼镜。漂姐说,再过几天大江上冻就没法儿走船,能运来的东西尽量先运过来。不言而喻,她的份子全都用在我们的身上。病叔戴上眼镜自言自语感叹:“谢天谢地,瞎子可又有眼睛啦!”他习惯地拿起包烟叶的报纸,低下头读起来。老绝户决定留漂姐住一宿,明天割芦苇,得用她的小船运回江神庙。
江神庙人都因漂姐的到来,因她的情绪感染而高兴起来,为招待漂姐,我跑到水洼里捞回不少小鱼,妮儿从烂泥地里挖出些土豆。病叔做好一大锅炖土豆,一盆炖小鱼,大人们坐在一起喝起酒来。篝火熊熊燃烧着,火光映照大家的脸盘,上下蹿跳,明灭不定。老绝户和狗剩子一晚上都对坐着闷头喝酒,顶多说两句垒墙壁,打芦苇的事。我闲着无聊,顺便翻翻病叔看过的旧报纸,听他和漂姐聊天。
“唉,不好意思,你的份子又被大家用了。”
“哪的话,老病,”漂姐吃着小鱼,“一家别说两家的话。”
“你家里有病人,挣两个钱不容易,都活得难啊!”
“我们那口子的病,治不治都一样,耗日子呢。”
狗剩子冷不丁插嘴道:
“那还不早使(死),省得拖累银(人)。”
“放屁,你才早死呢。别看他躺在炕上不能动弹,怎么也是个大男人,他要没了,家里还不塌倒半边天!”
“那你就搬过来,省得来回跑。”
“想的倒美,让我一个娘儿们家,睡到男人窝里,像话么!”
“这有什么,像画(话)就贴在墙上,妮儿不四(是)跟我们一起过么。”
“她还是个孩子。”
“你看她这几个月,都长成大姑娘啦。”病叔提醒。
“真的,妮儿,过来,让漂姨看看。”
妮儿一声不吭,窘住了。
漂姐拉过妮儿,凑到火边左右端详,从头到脚打量着。“可不是,一不留神她就长大了,出落得跟水葱似的。我们能不老么!”漂姐说着,一拍大腿咯咯笑了,她永远那么心宽、乐观,碰到天大的事情都不在话下,该吃就吃该乐就乐。
漂姐接下来讲的消息,却令我们震惊和不安。中国和苏联发生珍宝岛争端,局部战斗频繁,边陲城市正在进行全民总动员,准备打仗。市里组织闲散的居民疏散,老人、孩子、妇女有亲投亲,有友靠友,留下的全是青壮年。为严防阶级敌人和苏修里应外合,造反派对走资派、地富反坏右监管得更加严厉了。我浏览着手中的报纸,好久不知道外界的消息,这些日子发大水就更使我们与世隔绝。报纸上的消息仍旧是老一套:彻底批判刘少奇推行的“驯服工具论”、“群众落后论”、“入党做官论”、“党内和平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胜利万岁》《吸收无产阶级的新鲜血液》……
有一篇题为《对敌斗争中应掌握政策》的文章让我疑惑,内容是北京正在落实政策,给某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以出路。我问起病叔什么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大概指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
“那得先和家庭划清界限吧?”
‘这只是个形式,怎么才算划清呢?”病叔苦笑,“比如经济上还不能独立的孩子,必须由家长抚养,和家庭生活在一起。”
“我能算吗?”
“够呛,地富反坏右,走资派排在最前面,你是头号敌人的子弟。”
“妮姐算吗?”
“也够呛,她属‘特嫌’子女。”
“那我们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
“有,得等待,现在还不行。”
等待,等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什么时候是头!一想到这些,我的心情就变得冰冷了,黯然神伤。我的姐姐参加过红卫兵文艺宣传队,那也没变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初中毕业上山下乡,仍旧被军垦农场拒之门外,皆因她是走资派的女儿。我清楚地记得姐姐得知军垦农场不要她,回到家里饮泣了一天,后来只得打起背包下到普通的劳改农场。
“说那些没用的干啥!”大概我们触动狗剩子的痛处,他极不耐烦地打断我们。妮儿也双手捧着头坐在角落里叹息。老绝户谁都不理睬,越喝越多,大家都小心翼翼地不再劝他什么,以免勾起他的伤心事,由着他往肚里灌酒。这天晚上,老绝户喝得酩酊大醉,翌日一早都没爬起来。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