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日子里,我曾无数次怀念过我的朋友,因为生活,真的好难熬。
虽说我在学校里算是“优等生”,但也只考了不到400分,未能实现出省的愿望,就读的大学位于老家西北方200千米的一个小山坳里,专业是市场营销,每天在学校和宿舍之间往返,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我并不能很好的融入到室友这个群体中,也许是因为我太过沉默寡言,平时又显得冷淡,他们都很排挤我。只有一位叫冬子的朋友平时很照顾我,也愿意和我说话,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
冬子为人很热心肠,他屡次将我从频繁发生的打架斗殴中拯救出来,他本人虽烟又抽烟又喝酒,但从来没有怂恿我去做,也不让别人对我劝烟劝酒,我很感谢他。
可是这所大学中唯一的朋友也很快就离我而去了。
学校的主任让我们去工厂上班,一天干10个小时,没有工钱,同时学费也要照交不误,说这是为了工读结合。在某一天操作机器的过程中,冬子不慎把手卷了进去,他痛苦的大叫着,请求别人帮他把这机器松开。那黑心的工厂老板竟然为了保全机器,而硬生生拖了好几个小时,等到冬子被抢救出来,他的右臂已经少了半截,血肉模糊。
事后,学校和工厂一共赔了冬子家里300块钱,便草草了事。我一气之下,便想要写联名信举报学校,当时开了一个小型会议,动员了整栋宿舍楼的学生,他们气势高涨,都想要为冬子打抱不平。可是当我真的拿着信封纸笔走到每间宿舍前询问时,他们却都退缩了,一个个缩在被子里不敢看我,甚至还有人劝我放弃。
我不甘心,便以个人名义向教育厅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就如同肉包子打狗,有去不回,日子一天一天的过,我也在一天一天的等,而有一天终于等到了——不是伸张正义的结果,而是大学的劝退通知书。
2。
我被大学赶了出来,靠着空瘪瘪的钱包,省吃俭用,艰难度日。
不幸中的万幸是,一家老牌广告公司的地方小领导认识我,他曾看过我在网上发表的作品。于是我便被这家公司收留,去做了基层工作,也就是推销员。一天要打不下500个电话,又要时常登门拜访客户,出口成脏已经见惯不惯了。上要受老板的气,下要看客户的脸色,受了夹板气,我时不时病倒在床,成了药篓子。昂贵的药物使我几乎半点积蓄都没积攒下来,公司把员工的医保账号要了去,告诉我,想办医保要先交手续费,我很生气,不止一次想过去举报,但终于是退缩了,这份寒酸的工作是我历经千辛万苦才得来的——是我唯一的饭碗啊。
有时,我也会怀念高中的时光,可恨的是,学校里学的知识一点都派不上用场,已经忘光了,我感觉自己白读了十六年书。我常常给阿阳阿宣打电话,阿阳每次都说他很好,勿念,可是我给他打了十几次的电话后,阿阳便了无音讯了。阿宣的声音越来越粗,我猜他又胖了,阿宣说要往我的账户里打钱,我知道他不缺钱,但仍然倔强的拒绝了。
为了自我勉励,我在家里贴了一句诗,每天上下班都能看到。
“我有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坚信,自己终有一日会凭借自己的努力,实现梦想,过上想要的生活。
我一定可以。
3。
我总是惦记着去找我的老朋友们,想要和他们促膝而谈,不醉不归。可是我脱不开身。这份工作没有休息日,就连节假日也要加班,只有工作。更加辛苦的工作,我才能应付日益涨价的水电费和房租。在得知我过年不回家时,领导满意的点了点头,任命我官升一级。担任“年度负责人”。这下我的工资直接加了1000,还有年终奖金,生活终于不那么紧巴巴了,我的银行卡里有了存款,因常年带病工作落下的肺病,也可以润上一杯清香的菊花茶。我对日后新来的员工都很体贴,经常指导他们工作,或是买些犒劳品,大家都很爱戴我这个“小上司”。
生活有了希望,我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在我30岁那年,我决定请个无薪长假,去拜访那两位阔别已久的故友。
先去拜访的人是阿宣,做过一天一夜的长途火车,终于抵达了海市。阿宣现在是国内有名的大老总,他开的“诗意”食品公司是全球食品制造业500强,其盛大程度比起他父亲当年,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阿宣早早得知我要来访,在公司门口铺上大红毯,安排好几十位穿着黑西装的高个子在两旁夹道欢迎。
前来看热闹的人围着水泄不通,大概以为来了什么大领导,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加快步伐,匆匆进入了公司的大门。
看到眼前这位胖的宽一米的大老板,我愣住了。
“阿宣?”
“三径,你瘦了。”阿宣粗声粗气地笑着。
我忍俊不禁,心想,明明是你自己发福,反倒看谁都瘦。
阿宣准备了盛大的晚宴,各种山珍海味使我目瞪口呆。
“阿宣,那是啥?”
“那是松露,要搭配旁边的小牛肉吃。”
“那个是地瓜片吗?”
“是盐焗鱼翅,你尝尝,很不错。”
阿宣不厌其烦地为我一一介绍,而我更是胡吃海塞。酒足饭饱后,我们聊了很多,无意中,我问到他的作品问题。
“阿宣,现在我们三个里就你的发展最好,你可得帮忙实现当初的约定呢。”
自己这话话刚出口,我的眼泪就差点止不住,回想起了当年的岁月,是啊,我们三个如果都能成为作家,该有多好。
阿宣听罢,却突然支支吾吾起来,“三径,我,我这几年也没搞什么文学创作,你看啊,现在我这么有富,你和阿阳可以来找我,这样吧,这是10万块钱,你先拿着……”
我默不作声,服务员端上一盘蜂蜜紫薯,我插了一块送到嘴里,细嚼慢咽。这紫薯晶莹剔透泛紫光,比当年吃过的开袋即食那种华丽不知多少倍,可是吃起来像老山药,一点都不甜。阿宣要给我打钱,我制止了这一行为,对他说,“阿宣,我现在有工作,谢谢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其实我很不懂,如果说,我和阿阳被生活束缚住双手,没有办法去写作,倒也合情合理,可是阿宣现在不愁吃不愁穿,每天都有大把的空闲时光,他怎么就忘了当初我们的约定呢?
当然,他现在有他的生活,我并不好多说什么。
年轻的小服务员一个不小心,把油溅到了阿宣的皮鞋上。小服务员吓得不轻,我笑了笑,想开口安慰她……
“没长眼啊!我这鞋把你卖了都赔不起!死回去!”
我被吓得愣住了,阿宣他怎么了?这还是那个可爱调皮的小机灵鬼阿宣吗?
阿宣把脸转向我时,他脸上的表情以一种顺滑又极为诡异的形式由怒转笑,就像是傩戏里的恶鬼,又好似川剧中的变脸。阿宣用笑脸对着我,“三径,你吃啊,没事。”
一块紫薯堵在我的喉咙,上不去也下不来,难受极了。
“我,我饱了。”不知为何,我感到如坐针毡,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心中不太是滋味。
阿宣的手机嗡嗡在响,他挂了一次,可是又打过来了,阿宣只好不耐烦的接听。
“刘总,林秘书要跟你做年度汇报。”
阿宣愠色上脸,像一头通红的公牛,“一个个都聋是吧,说了有饭局,有饭局,让林若飞死回去!”
接完电话,阿宣重重地叹了口气,对我笑笑,“三径,林若飞。咱老同学,就是数学考满分的那个,你记得不?”
我当然记得,林若飞在高三时不仅是学霸,还是知名校草,甚至使校内出现了罕见的“群花衬绿叶”现象,没想到真如班主任所说,他真的当了秘书。
而我,也确实成了给人端茶倒水的。
“阿宣你先忙吧,我今晚就走,不打扰你了。”
“三径?不够意思啊,不多住几天?”
我笑了笑,“工作需要,真的不能久留。”
走过金碧辉煌的大厅,冰冷的北风让我清醒了些,我忽然感到一股悲哀:阿宣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阿宣了。
一阵窃窃私语传入我的耳中。
“还来借人情债呢,真不要脸。”
“小声点……会被他听到的。”
“听到又怎样?一个穷鬼能有什么本事?”
那特意提高音量的最后一句话,让寒意直达我心,我恍然意识到这里是海市,是灯红酒绿的不夜之城,阿宣那张因酒意和兴奋微微发红的胖脸又出现在眼前。我的心中一阵酸楚,欲哭无泪。
我明白,这里不是我该呆的地方。鬼使神差的,我给阿宣写了一封肺腑之信,然后删掉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
我挥手告别了这座不夜城,阿阳还在遥远的北方等着我。
4。
人行不赶天变,我所乘的列车虽由南向北,却也能见到沿途的栀子花渐吐芳容。初春惊蛰,暖意与萧瑟并存,车窗外温和的春光夹杂着掠影屡屡闪过,仿佛回到了那辆青春的公交车上,12年了,不知从哪天起,阿阳就和我断了音讯,他还好吗?他如今又身在何方呢?
故乡的样子几乎一点没变,我下车后,来到了阿阳工作的糖厂,这座上了年纪的老古董,显得更加沧桑了,红砖红瓦褪去了往日的光鲜,原本如牙齿般整齐的玻璃也碎成几块。看起来厂里正在放假,我不想扑个空,抱着侥幸心理敲了敲门卫室小房子的铁门。
“哎,等等啊,唉,老了,下地不方便……”一阵苍老的声音从屋里传开,伴着“嘎吱”一声,门开了,虽然脸上又多了几条纵横的皱纹,但我还能依稀认出,这是当年为我们引路的叶老伯。
我搀扶着叶老伯进了屋,问:“您知道刘仲阳现在人在哪儿吗?”
“仲阳……”叶老伯愣了一下,“你来找仲阳?”
我点了点头。
“哎哟!仲阳啊……孩子啊,你,你是!”没想到叶老伯突然老泪纵横,紧紧拉住了我的手。未曾想老伯居然还记得我,我把老人家安置在床上,“老伯,你别急,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叶老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我哭诉了阿阳的经过。我听着叶老伯的讲述,渐渐面如死灰。
阿阳死了。在两年前的那个冬天。
大年夜的晚上,本该回家过年的农民工却全都围在糖厂门口——厂长已经拖欠了他们七个月的工资,现在别说回家,连顿饭都吃不起了。为首的几位工人领着大伙前来讨要工钱,可是厂长叫来了警察,说他们是聚众闹事。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工人们只好退到了大桥边的一个桥洞中,有的人握紧拳头,也有人无言地流泪。
看着平日里如此照顾她的大哥们受了欺负,阿阳愤怒了,他拍着胸脯向大伙保证:不出一星期,我就让你们回家!工人们纷纷感谢他,却又摇着头叹息,哪里有那么容易呢?
阿阳给省城的检察院打了电话,很快,厂长就被带走了,工人们也都拿到了工资,夸阿阳是大功臣。可是……
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雪,明天就立春了,阿阳正在厂里努力工作。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辆大卡车破门而入,失控的运输车左摆右摆,最终不偏不倚地撞在阿阳身上,阿阳整个人飞了出去,在空中洒下一道血线,加工硬木板箱的机床径直穿过了他的胃部,送到医院时,人已经不行了。
撞人的司机一贫如洗,被关了起来,阿阳的弟弟疯了似地上诉,却一直没得到法院的回应,不久,阿阳弟弟也因病去世了,这件事从此不了了之……
叶老伯的眼眶肿得像萝卜,“在厂里,就属这孩子跟我好,平时没少陪我,我老婆,孩子,都走了,就剩仲阳每次都陪我过年,可怜的娃儿……怎么就遭了这个命呢?”
我整个人像是被烫水浇了一样,浑身不停地抽搐着,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叶老伯这是开哪门子玩笑啊?
阿阳不在了,骗人的吧?
叶老伯收敛了悲伤,变得咬牙切齿,“就在昨天,我还看见那个撞人的司机大摇大摆在街上走!他可没进监狱!这事儿绝对没有这么简单,我必须给仲阳讨个公道……孩子,你是他的朋友吧,你可得帮帮他呀!”
眼看叶老伯犯了高血压又要昏倒,我顾不上其他,安顿了叶老伯,并保证自己会帮忙,又说东说西,安慰了好一阵子,才迈着蹒跚的步子离开工厂。
可是,谁来安慰我呢?
出了工厂的大门,每走一步,我的心脏都钻心的疼,仿佛有柄尖刀给捅了个血窟窿,我的血快要流干了。
叶老伯说,阿阳被他亲手葬在西山的一颗常青树下,我按照指示找了一会儿,很快寻到了阿阳的墓,那是一个简洁的墓,上面什么都没有,宛如他的一生。
面对阿阳,我先是拿出他生前最爱喝的龙井茶,请他品尝,他一辈子也只喝过一回,现在他在下面,不能亏待了。然后我又从口袋里拿出他写的两篇文章,我相信他依然热爱文学,这文章是我带来还给他的。拿着泛黄的纸张,我开始朗读。
第一篇是阿阳初中写的。
“今高中大学乃至更上层学府所出试题,或有不合常理,以语文国学中的汉语言文学举例,选项有四,择其一,其一大义凛然,然有枝节之弊;其二巧舌如簧,却误人伦之纲常。竟弃其一而择其二也,何苦?欲推行何种思想于学子?以我所见,应多面思辩,择其利害,加以文论之,方能有所广益,而非至黑至白不相容……”
读着读着,我笑了,那时阿阳才十二岁,真是个才子,就是有点做作,不听我劝,非要写自己那半生不熟的文言文。
第二篇,是阿阳最后一次见面时送给我的,他白天在糖厂上班,晚上依然不忘放下手中的笔。
“民族是人的民族,国家是人的国家,当万物灵长在悠远广袤的土地上诞生,请慷慨您的智慧,施舍您的经验。要告诉他:世界因多样而美丽,花园因繁盛而出彩,使他仇恨恶人而不是异人,让他明白正邪而非黑白,教导他前路虽苦,但求无愧,不负韶华,便是伟大。矛盾并非不破,待事需加三思……这个人有权利,有资格,也有义务去接受这复杂而辉煌的真理,这样成长起来的人,不留恋于过往,不受蔽于今日,更不奢享于未来;由这样的人所组成的民族,目光如炬,卓然而行,将挥洒出壮烈的史诗;由这个民族所构成的文明,纵横寰宇,傲然四方,纵却不过,傲而不骄,以世作师,以本为豪……此之为人,这根有思想的苇草,将成为最锐利的矛,贯穿万代而不灭……”
我读着读着,哭了。一颗饱含光芒,火热的心脏,永远埋葬在了这片无人知晓的积雪污泥下。
除了这两篇外,阿阳还留下一封给我的信和一首参不透意义的短诗,我没有打开信,而是把那首小诗庄重地读完后,放在阿阳的坟上,又从附近舀了一片积雪将其覆盖。
“梅花,傲雪的梅花!
你是冰封千里严冬中骁勇的铁卫;
也是阳春三月牡丹下醉人的春泥。”
这便是阿阳的遗作,加上从他上衣口袋里摸出的1元5角钱,我把这些东西装在小铁盒中好好保管,临行之时,我没有忘记叶老伯的愤然,便给公安局打了个电话,又到法律援助所去说明了一下情况,不知是自己真的想去做,还是象征性的。那些人都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而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不知怎的,我的内心并不激动,也没有过度的悲伤。
在归程的列车上,窗外有一群候鸟迁徙,飞着飞着就散了。
5。
“小陶啊,你看,这个月公司的业绩又下滑了。”
在酒桌上,领导一手端着杯,一手把业绩报表推到我的面前,笑眯眯的看着我。
我面沉似水,又努力地笑了笑,单子上,一条代表着员工效绩的曲线一直在上升,而“总业绩”之所以下降,全都是因为我主张不收新人的“手续费”。
“陶三径!公司赔本了,你这领导是咋当的?”王部长倒是不客气,一拍桌子,把打麻将赌输的怨念全都发向我。
我小声应着,“部长……责任在我,我来担责,以后不会再有了。”
张科长笑嘻嘻的点上一支烟,惬意的抽了两口,赌神上身使他颇为得意,“老王,客观!知道什么叫客观吗?有事儿说事儿,别把气撒到员工身上,跟个小孩儿似的。”
“哼!”王部长扭过头去,小声嘀咕,“老渣男。”
冯主任不断往嘴里塞小龙虾,使得一场饭局充满咯吱咯吱的剥壳声,他一言不发,那双深陷在肥肉里的小眼珠盯得我发毛。
领导把手一举,示意安静,然而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咳嗽两声,凑到我的跟前。
“小陶,你看啊,最近公司赔损较大,我们几个呢,商量了一个办法……”
裁员。从小到大一直耳闻的事情,终于落到了自己头上,感觉还是很难受的,我今年40岁了,在这家公司干了将近20年,人到中年,失业,心里五味杂陈。
临走时有将近五千名员工前来送我,大大小小的礼物塞满了背包。我十分感动,挨个和他们握手道别。
广场上的喇叭开了,响起一阵大嗓门,“今天放假了?还不快回去工作!混吃等死啊!小心我扣你们工资!”
我徒弟小刚骂了句脏话,愤愤道:“这个老王八蛋!”
我怕大家因为自己丢了工作,忙劝道:“刚,我没事,你带大伙先回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小刚紧紧握住我的手,“师傅保重。”众人也就回去了。
丢了工作,我却有了一种莫名的释然,再也不着急去做什么了。我慢悠悠的走出大门,回过头来,最后眺望一眼公司。那楼体上挂着的大横幅格外显眼。
“全面坚持党的领导,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望着这红的刺眼的大横幅,我的耳边仿佛回响起工人和农民们荡气回肠的喊号子声。
唉,走了走了。
我心里想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又觉得无处可去,现在已经开春了,但天依然寒冷,一阵寒气灌得我措手不及,连打了几个喷嚏,接着又是不停的咳嗽。
老病灶又找上了我,而这次,我再也喝不到热乎乎的菊花茶了。
6。
致笔友三径:
三径,你近来可好?如果你看到这封信,那就代表我已经不在了,这是我想对你说的最后一番话,希望你能好好的看一看。
三径,我们的日子都很苦,但你至少是好过我的,在此,我想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还有我身为你的朋友,想告诫你的一些事。
人穷,志不能穷,三径,答应我,不要去赚那些见不得光的黑钱,哪怕再苦再累,清白是要有的,也不要过度依赖阿宣,我们拥有一位发达的朋友是幸运,但也不要因此让舒适蒙蔽了自己的双眼,三径,你多提醒提醒阿宣,他这个人啊,在初中的创作态度就是有需则启,无虚则罢,我知道阿宣是很坚强的,可我更怕他陷在金钱中无法自拔,看在朋友的份上,你一定要帮帮他。
三径,戒骄戒躁,虚怀若谷,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不要因地位而忘乎所以,我不相信人性是傲慢的,从来都不相信。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了,无论周围有什么东西在勾引,阻挠你,你总是能不忘初心,回到属于自己的正道上。你知道吗,三径,其实我是很羡慕你的,在我的眼中,你如同那不畏长夜的海燕,哪怕暴风骤雨折断了你的翅膀,你也会毫不动摇的继续飞翔,朝着自己的目标进发。如果时至今日的你仍在熊熊燃烧着,那么就请带着我的这份一同朝着梦想进发吧,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写作以明志,阅读以修身。三径,你还记得初中时我们最常做的事吗?其实这就是人类所拥有的最珍贵的宝藏——学习与传承。用智慧武装自己,便可以无惧风雨。每当我被生活的重担压的气喘吁吁,起不来身时,我就想到还有你,还有你这样一位笔友在遥另一个城市与我共同奋斗着。三径啊,我已经看不到希望了,但我想将我毕生的理想都寄托在你和你的后人身上,谨记啊,我的朋友,不负韶华,便是伟大,做不了太阳,但可以做星星,做不了宝石,但可以做地基,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多余的,只要发光发热,你的人生便能充满色彩。
最后我想说的是,三径,不要去恨这个世界,我知道你从小饱受折磨,这份独特的经历正是你才思的源头,苦难可以催动笔锋,但过度的苦难只会摧残笔杆。我害怕你在痛苦的漩涡中越陷越深,迷失了自我。和不堪的往事拉锯,不是我们该做,也不是我们需要去做的。三径,你记得吗?你说过你想当画家和诗人,你想写一些能够带给人们快乐的作品。答应我,三径,想想当初的自己,你的前途一定是风光无限的,在此,我献上作为好朋友最衷心的祝福。
三径,我走了,我想用我的生命为人民燃烧最后一次。克扣厂里工人们工资的老板被我揪住了把柄,可是他背后的人太大,这次我回不来。没关系的,大家会记得我,我这一辈子绞尽脑汁创作,可惜上苍绝人之路,江郎才尽……也罢!末了。能以这种形式存在下去,是我最大的荣幸了,别因为我伤心啊,三径,我看好你,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的挚友 刘仲阳
这封信后来被我烧了,连带着左手两根手指上的皮肤。
7。
我一边咳嗽,一边回到了郊区的出租屋。从那以后,我便极少出门,每日粗茶淡饭,靠着给一家杂志出版社写微小说为生。稿费并不多,每次只有20元,好在我带的“存货”也足够多——把从前写的小说拆成七八段,又加以缝补,就是唾手可得的素材了,只是每当我切手切割那些连贯的语句,打碎其中优美的词藻时,都会泛起一阵心痛,这些文章是我过往的沉淀,饱含着情感,我待它们如同自己的孩子,哪有不心痛的理由呢?在编辑部的桌面上,文章中的哲理与伤感也是留不得的,没人会愿意在劳累一天回家后欣赏枯燥的悲剧,结果,这些微小说就像一条条被剔了骨的鱼,软趴趴的,没有一点色香味。
可是怎样都无所谓了,现在这些文字的使命是得到编辑的认可,换来读者的笑容,同时填饱我的肚子。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我在杂志上“心灵小谈”的板块被“爆笑三分钟”取代了,我失去了唯一的收入来源,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我被房东赶了出去,摔倒在冰冷的雪堆里。
不知过了几天几夜,饥饿让我走到一家饭店门前,隔着玻璃窗,我看到店里的人们正在举杯痛饮,求生的本能使我鼓起勇气走了进去。金灿灿的灯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我挣扎了几下,连滚带爬地靠近了一伙大汉的酒桌。
“朋友”我咽了咽干涩的嗓子,“你们想看我的书吗?我也会画一些画,给我……一点酒就行。”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喝酒,也许那是对又饥又渴的人而言最好的东西。
大汉并不理睬我,扭头大喊:“服务员?怎么进了乞丐?”
服务员走过来,用扫帚打了我两下,示意快走,我仍然不肯放弃,“朋友,慢着,我有很多情诗,为什么不在情人节念一首给你的爱人听呢?”大汉哈哈大笑起来:“情人节?你脑子糊涂了吧,今天是平安夜还差不多!”服务员不管我的苦苦哀求,扯着我的胳膊连拖带拽,那大汉也用脚顶住了我的头。
“慢着!都是走社会的,都不容易,各位通融一下,”一个看起来彬彬有礼的西服男走了过来,分别把两张票子塞到大汉和服务员的手中。
“哎哟哎哟,瞧您这话说的,是啊是啊,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大汉回去喝酒了,服务员也跑回去端菜。我感激地望了一眼这位出手相助的陌生人,但也没什么可报答他的,只好向他道一声谢,咳嗽几声,准备离开。
“哎,别走啊,你是不是想喝酒?”西服男突然叫住了我,我有些疑惑地回头看着这个人,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西服男笑了,“今天就让你喝个够,你喝一杯,我给你100,怎么样?”我甩了甩脸,扭头又要走,他再次阻拦:“我是想帮你,这样吧,你今天陪我喝酒,喝啤酒,我是外地人,都好久没跟别人聊过天了,就当是你帮我圆了心愿,如何?”
我点点头。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喝酒,虽然从未沾酒,但出乎意料的是,自己酒量不错。那个西服男还特意叫上两碟下酒菜,趁我喝着酒,他也滔滔不绝,讲他的家人,他的工作,他的童年……就这样,我们两个异乡人,一个举闷杯,一个抒闷情,没完没了,直到天蒙蒙亮。
我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感觉自己的血管里充满了酒精。
天亮了,不知什么时候,西服男走了,摸着自己上衣兜里多出来的5000元钱,我的鼻子一酸,有液体滑落到嘴角中,咸咸的。
8。
“你有手有脚,去搬砖不行啊,懒鬼一条。”
只怪我脑子一热,就去了社会援助中心,结果被工作人员拒之门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说的没错,我在这个多劳多得的社会中就是个蛀虫。再想想古今中外的那些思想巨人和哲学大家,哪个不是名门望族的子弟。我真是异想天开,抱有这种侥幸,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吧。
当我回到桥底的破窝棚时,发现有两个警察守在那里,明显是在等什么人。我尽量保持低调,与他们擦肩而过,希望不是在找我。
“哎,陶三径,你回来了,”两个民警凑了上来,“原来还真有宁愿住窝棚也不愿干活的人呐,今天开了眼。”瘦高的民警笑了起来,又指了指破木凳上堆放的草稿,“不过你写的小说真好看,我们哥俩都看半天了,你快给我讲讲,海生是怎么娶到他女友的,是中了彩票,还是劳动致富?”
我并不抬头看他,“他死了。”
“啊?死了?唉,这样就烂尾了啊,你真不会写,谁爱看这个,难怪,难怪……”
我不想和他闲聊了,便说:“二位,有何贵干?”
瘦高民警依然嬉皮笑脸,他指着我的破窝棚,“你这是违章建筑。”
我用刘海下的眼睛扫了扫他们两个,“谁让你翻我的稿子的?民警就这样乱动别人东西?”瘦高民警愣了一下,“切,真开不起玩笑。来福,你和他说。”然后就自顾自去河边抽烟了。
叫来福的胖民警看起来很和善:“他没有恶意,你别放心上。”我点点头。
胖民警皱了皱眉,“其实……陶先生你被起诉了。”
我?我被起诉?得罪谁了,穷归穷,可我是三好公民。
“起诉人……好像是,额,你的父母。”
我的脑袋一阵嗡:他们不早就和我断了音讯吗?怎么这个时候出现,还把我起诉了?
我浑身无力,说道:“你听我解释。”
胖民警为难的笑笑,“这可不归我们管,陶先生,你得跟法官说去,还有,听我一句劝,陶先生,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可要小心啊。”
我火急火燎的来到了律师事务所,找了个很擅长家庭案的律师,急忙说明了我的情况。
“关律师,我犯什么事儿了?为什么我会被我父母起诉?”
关律师仔细的擦拭着钢笔,慢条斯理道:“把您最近十年的大致生活经历告诉我吧。”
我便与他粗略的讲了讲,听完我的叙述,关律师挤着眼睛盯着我好一会儿,随后把手中的教鞭指向墙上一个崭新的红皮册子。“赡养法,昨天刚出台的,我说陶老弟,你有多长时间没回家了?也不给你爸妈打钱,不告你才怪哩!”
我一头雾水,“这,这具体是什么意思?”
关律师皱了皱眉,“具体的我也就不多说了,大致就是——你得寄钱给你父母,还得抽空陪他们,直到让他们满意。”关律师摆弄两下书案上的文房四宝,又说道:“我觉得你的父母一定等这个法案很久很久了。”面对关律师略带鄙夷的眼神,我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一阵久违的反感涌上心头,我冷哼一声,“他们确实等很久了。”
“老弟,我帮不了你,真的不是我不想帮,而是这案子没办法,无解,又不是什么大事,人证物证俱在,你能往哪儿逃?嗯?不办事不收钱,就当咱俩交个朋友,这咨询费就免了吧。”
我谢过关律师,起身要走,又被他叫住,“老弟,你刚才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只钢笔,可是有意思?”那只钢笔确实惹人喜爱,我便承认了。
“这是从德国定制的万宝龙18K3色。渠道特殊,目前已经绝版了,出厂价一万五,交个朋友,一万六,不接受砍价,怎么样?”关律师特意拎着钢笔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若是有那闲钱,还用住窝棚?
我走出关律师的办公室没多远,他又朝我喊:“老弟,类似的案子我办的多了去了,你要是肯陪陪你父母,他们不会要你钱的,你啊,都快50岁的人了,还搞什么事儿,不如回去陪陪老人,享享清福……”
当我走到招待所大厅的时候,身后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和关律师的惨叫。
我决定了,就这样孑然一身上法庭吧,也甭找律师了,反正身无分文,况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没时间在这上面多耽搁。
9。
也许真如关律师所说的,我父母改变了呢?假如他们真的有反省呢?若真如此,我会原谅他们,父母和孩子之间又有什么事不能过去呢?
抱着作为孩子最后的一点期许,我站在了被告席上。
我的父母就坐在对面,他们已经70岁了,可看上去比我还年轻,穿着光鲜亮丽的潮款,系的是名牌领带,涂的是宝石色口红,两头乌发竟看不见一缕银丝。父母也注意到了我,但他们没认出来,过了一会儿,他们询问身边的警卫,得知是我后,二人大吃一惊,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失望,不顾警卫疑惑的目光,两个人开始交头接耳。
我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点,是陪审团的人,其中不乏有我见过的亲戚和老乡,他们以一种惊讶或是愤怒的语气谈论着我。从只言片语中,我得知,在故乡,我已经成为人们口中十恶不赦的混蛋了。
开庭了,我的父母请了一位很厉害的律师,他口若悬河的讲着一些专业术语,大致意思就是:我失踪三十年音讯全无,导致父母穷的家徒四壁,实在是没有履行好赡养的义务……
我的父母。那天的情景我还清晰的记得,他们曾一个是施害者,一个是被害者,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在一起,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痛苦的哭诉自己是如何穷的吃不起饭,期间还不忘顺手摘掉自己身上的名贵首饰……
“我们从他出生来就待他好吃好喝,不打他也不骂他,更没在学习上逼过他,让他自己干点想做的事,可现在呢,这孩子几十年没回来过,我们老两口差点儿饿死呀!法官大人!您可得为我们讨个公道啊……”
陪审团的人们也纷纷落泪,他们要求法律对我严惩。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一样打向我,仿佛要将这只过街老鼠烧的连渣都不剩。我一边听着他们那无耻的控诉,一边憋笑。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那样的人在那样的环境中,又有什么悔改的可能呢?
我大叫起来:“他们断章取义,捏造事实,这是诽谤!”
“肃静!”法官的小锤子梆梆直响,“你说原告诽谤,那你的证据呢?”
我拿出儿时的笔记,可法官摇摇头,“这不是证据,谁知道你写的是真是假,”我让他们去查证。法官还是摇摇头。
这种情况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百口莫辩,倒不如节省时间,于是我接下来的回答全都是“我承认”“我接受”,只是在最后,我提出一个请求:哪怕是付双倍的钱,我也不想再陪着他们。
法官看向我的父母,他们再次交头接耳起来,大致在讨论他们更需要一个保姆还是更多的钱。最后,他们终于是下定决心选择钱了,便向法官点点头。
很快,庭审结束了,我一点都不慌张,因为这个社会已经从我身上夺不走任何东西了,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我的父母。通过近距离观察,我发现他们身上确实有不少变化,父亲的腰治好了,应该是做了手术,母亲脸上那标志性的假笑变得更加虚伪,活像一张人皮面具。
我和他们对视良久。在不知情的路人看来,就如同一位白发老者和他的儿女。
“过得这么惨啊,”母亲不怀好意的笑笑,“谁让你当初不听话呢,有现成的工作不要偏走这独木桥,现在穷成这鬼样子。”
“可我挣的钱不脏,”我毫不理亏,反讽道:“倒是你,现在和你那冤家过得挺好啊。”
母亲扭头看看“冤家”,她笑了笑,“我们现在已经复合了,他当初是因为缺钱才动手的,现在我全都理解了,有了钱,什么都能干,没了钱,你什么都不是——钱这东西,总是好的。”
我一阵恶心,扭头想走,却被父亲拉住。“赡养费呢,你自己亲口说的双倍。”于是我从身上掏出仅剩的48元钱递给他们。
他们愣住了,笑道:“还没有打官司的钱多,这钱我们不要,你留着买骨灰盒吧。在所有亲戚里,你是唯一一个让我们白跑一趟的人,真是败给你了。”
一个大约二十岁左右的孩子走过来,目光呆滞,停在母亲身边,一动不动。
我不敢去想。
“陶奴,来,见见你的老哥哥,陶三径。”
那孩子盯着我,机械式的摆摆手,算是招呼。他的手上有青紫色的疤痕。
父母很得意的介绍着,像面对一件杰作。“二儿子可比你听话多了,我们用了点不一样的手段。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以前要是把你关到地下室,就没这么多破事儿了。”
我感到双手颤抖起来。父亲从口袋里掏出5支烟,一起给陶奴点上,脸上喜洋洋的,“这孩子比你强多了,又懂事又孝顺,教他抽烟他就学会了,不像你,以前总是躲着我……我以前想让你学抽烟,用二手烟熏你,也是为你好,增进父子感情嘛。”
陶奴嘿嘿傻笑着,母亲给他一脚,“别犯愣,不嫌丢脸的东西!”陶奴不笑了,却不小心把烟弄掉了。父亲用手去捡,反而被烫到,又给了陶奴一脚,“妈的,烫死老子了!”父亲把烟头弄灭,把抽了大约有三分之一的烟又装到口袋里。
“永别了,陶三径。”他们笑着走掉,陶奴耷拉着眼皮瞅我一眼,扭头去追他的爸爸妈妈了。
三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淹没在风雪中。
小时候,父亲这样说过:“你这小孩脑子好使着呢,就是不识好歹。”
我认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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