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名字
我们巴林左旗野猪沟乡保安堂村是位于内蒙古赤峰市北部的一个小村庄，村庄四周环山，算不得人杰地灵，可也算是个远离喧嚣的祥和之地。我们村共有两百多户人家，分为八个队，我们二队共有三十多户人家，都是蒙古族。其他七个队都是汉族，小时候姐姐总跟我说八队只有一户人家，我每次听她说都惊奇万分，这怎么可能呢？
月光是我们家的邻居，住在我们家“下边”。我们村的地是不平的，有很多坑，也有很多凸起的山包，房子坐落的也没有规律，村民盖房子的时候大都找个地方，按照自己房子的大小把凸起的地方挖一挖，再把凹进去的坑填一填，最后寻出个相对平稳的地方打地基、盖房子。我们家门前就是个巨大的坑，村里的井就在那坑里面，所以那时候我们村里的人吃水是很费劲的，要把水从“坑”里挑上来。月光她家就盖在了这个坑里离井不远的地方，所以，站在我家门前就能看见她家的房顶，如果赶上东南风，她家烟囱里的烟正好吹进我们家，我们不得不关窗户。
其实她真正的名字叫萨仁格日勒，蒙语里面“萨日”就是月亮，“格日勒”就是光，萨仁格日勒直译过来就是月光，当然人的名字没有翻译的，可是为了我写着方便，还是叫月光吧。
漂亮
月光是个漂亮的女人。头发黑黑的，长长的，她总是用一个闪闪亮亮的发卡把头发卡在后面，额前的刘海总是卷卷的。她颧骨高高凸起，还红扑扑的，笑起来更明显。她喜欢涂粉色的口红，穿着鲜艳，她走路很快，每次有人从背后叫她的时候她的长长的、银色的耳坠都会在阳光下晃很久才能停下，当她和人聊开心了笑的前仰后合的时候那耳坠又开始剧烈地晃。
村里的人都不喜欢她，小的时候，我总能听见大人数落她的声音，无非就是说她生活不检点，不守妇道之类的。那时我不明白大人说的不检点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不喜欢她，但我是非常非常喜欢看她的，因为她那么漂亮！据说有一次村里一个大人和我开玩笑，问我将来想嫁什么样的老公啊？我的回答是：“我要嫁给像巴音的妈妈那样的老公！”从此，这话就传遍了整个村庄，谁见我都要问，“你要嫁给什么样的老公？”
家暴
月光的老公常年在外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一次。有一年春节前夕，妈妈从柜子里掏出了她珍藏多年的两瓶罐头用毛巾包了起来——妈妈的柜子永远是上锁的，里面有很多宝贝，几件崭新的蒙古袍、几本泛黄的蒙文书、姥爷生前给她做的牛角顶针、计划生育局每个月定时送来的一盒盒避孕套、还有两罐黄油、几个罐头和几袋奶糖……这些东西妈妈每年都要拿出来一两次进行整理，每到这个时候我和姐姐都异常兴奋地坐在炕上等着她的“赏赐”。一般妈妈都会给我们几块糖，或者让我们舔两口黄油，但是比这个更值得我们姐俩兴奋的是探索妈妈柜子里的“奇珍异宝”。有点扯远了。我的意思是，妈妈今天一下拿出来两瓶罐头的行为实属异常，我抱着一丝丝幻想问妈妈：“这是干嘛的？”其实我想问这是给我们吃的吗？但是不敢问的那么直接，妈妈说：“这罐头有用。”我们家严厉的家教不允许我再继续打探大人的事情了，我便擦擦口水背过身去。这时妈妈说：“你也跟我去吧。但是到了人家不能说话。”
我跟着妈妈来到了月光家里。她们家是两间房，分里间和外间，里间有炕，作用就是卧室兼客厅，外间就是厨房。走到外间，妈妈停下脚步，告诉我在此等候，我乖乖站在灶台边上，她掀起门帘走进里屋。透过纱质的门帘我看见月光躺在炕上，脑门上放着白色的毛巾，和电视里看到的生病的人的样子是一样的。炕上放着四瓶罐头，还有两袋东西，我猜那是月饼，还有一筐鸡蛋。我当时看到这些馋极了，想着这些要是送给我的该多好！我正想着这些呢，村东头的胖审领着姑娘走了进来，和我妈妈一样，也是把姑娘留在外间，自己拎着一袋散装白糖进里屋了。这时我才发现，我刚才光顾着观察炕上的情景了，原来地上站着好几个人呢，后院的王奶奶、西边的刘二婶、还有巴图的妈妈，我管她叫图雅姨。
我正看的入神，胖婶的姑娘叫我：“你啥时候来的？”
妈妈不让我说话，可是不回答别人的问话是不礼貌的，“刚来。”
“你知道月光婶咋了吗？”
“不知道啊。”
“她被陆叔打啦！”胖婶的姑娘声情并茂地向我展示自己的新发现。
我见过爸爸打妈妈，所以脑子里立刻出现了陆叔打月光的画面。
我说：“月光婶真可怜！”因为我妈妈被爸爸打的时候就很可怜。
胖婶的姑娘却说：“她才不可怜呢！昨天晚上陆叔的弟弟翻窗户进来了，被陆叔抓到啦！”
“他弟弟偷东西，陆叔干嘛不打他弟弟，打月光干嘛？”我心里这样想，但是没说出来。因为胖婶的姑娘比我大六岁，在我眼里是大人，妈妈不让我打探大人的事情。
这时月光家养的大黄猫缓缓走进来，身上都是土，它肯定也像我家大花猫一样在土里打了滚的，胖婶的姑娘立刻跑去抱它，大黄猫被她吓跑了。
没过多久，妈妈走出来，领着我回家了。路上，她的表情严肃，我没敢说话。回到家，妈妈从柜子里拿出两块糖给我吃了。
巴音
巴音是月光的儿子，巴音在蒙语里是富有的意思。他属鸡，我属狗，他比我大一岁，和我俩年纪相仿的孩子村里还有几个，我们从小一起玩儿。有时候去河边玩儿石子，有时候去废弃的房子里玩儿捉迷藏，有时候寻到一个废弃车胎就追着车胎满村子跑，这些游戏对人对己都没有危害，所以没什么好说的。可我们是孩子啊，哪有不犯错就能长大的道理？夏天我们从垃圾堆里捡罐头瓶，抓蚂蚱往里装，干嘛呢？炸着吃！火柴是某个胆子大的小孩儿从家偷的。到了秋天，村里家家场院都堆满了谷物的秸秆，我们就在上面打滚，把人家堆好的秸秆祸害了不说衣服里都扎满了刺。去人家果园里偷沙果吃被主人家的狗满村子追着跑……犯了这些错误，我们回家肯定是少不了挨顿揍的。我爸总是拿笤帚疙瘩（笤帚把）揍我，我们大部分小孩儿都是这样“吃”笤帚疙瘩长大的，除了巴音。
每次他被揍，都会引来很多小孩儿的围观，偶尔还有俩大人。前文说过，他家在坑里，所以我家门口就是绝佳的“观赏”位置。我们都是被巴音鬼哭狼嚎的叫声引来的，只见月光左手拽着巴音的左手，右手拿着的“刑具”取决于她手边有什么，笤帚、火铲、炉钩子、扳子、钳子、水盆、茶缸、正在晾晒的衣服、脚上穿的鞋等等。巴音使劲扑腾，可是左手被月光拽着，逃不掉，只能连滚带爬地一圈圈绕着月光跑，就像驴飞快地拉磨一样的。月光边骂边打，越打越起劲。打着打着手里的“刑具”没拿住飞出去了，她就用牙咬巴音，肩上、背上、屁股上、手指上，咬她所有能咬的到的地方，最后，双手抓着巴音的左手直接扔进菜园子里，巴音北朝蓝天，面朝白菜掉进菜园子里，四肢全部张开，像一个“大”字。
这时月光就把“枪口”对准我家门前围观的人，她掐着腰、仰着脖子大喊：“看什么看……”我们连滚带爬跑回家里，有的小孩儿还边哭边往家跑。
后来，巴音很少跟我们一起玩儿了，他每天拿着树枝在院子里“练武功”。他模仿武侠剧里的大侠，挥舞着手里的“剑”，嘴里发出“刷、嗖、噗”等拟声词给自己配音，还在做每一个动作前喊出相应的招式——青龙转身、金鸡独立、青龙摆尾、钟馗仗剑、仙人指路、摘星斗月……那架势，真可谓——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蛇
有一天，我正在睡午觉，村里的一个男孩儿跑进来叫我，“天亮天亮快起来，巴音家房檐上有蛇！”我“噌”一下站起来跑出门去看蛇。
巴音家的房顶瓦片是白色的，瓦片下面是露出来的房梁，房梁很粗，大概露出来一个茶缸那么长，蛇就盘在其中一根房梁上。那蛇是灰色的，和土一个颜色，像巴音当剑舞的那根树枝一样粗，多长我估不出来，因为他盘着呀。那蛇就在房梁上爬来爬去的，不知道在干嘛，爬着爬着它脑袋就直直地向下冲去，身体也跟着脑袋向下走，本来在房梁上缠两圈的身体变成了一圈，它又继续向下冲，这时它整个身体悬在空中，只有尾巴尖搭在房梁上，我心里非常着急，怕它掉下去呀，正在这时——“啊——”人群里有人大喊一声，蛇掉下去，我冲回家里！
晚上爸爸妈妈从地里干完活儿回来，发现我不对劲，坐在炕上目光呆滞，叫了也不应，晚上睡觉的时候更是大哭大叫。第二天，爸爸妈妈查明了真相，原来头一天没睡醒就被人叫去看蛇，半睡半醒着看蛇看得正入迷的时候背后有人大叫一声，把我的魂儿吓走了。爸爸妈妈找了村里的大仙儿给我叫魂，咋叫的我到现在还记着呢。白天，爸爸妈妈做了饺子，待饺子端上桌子之后他们就念叨：“天亮啊，大宝儿啊，快回来吧，回来吃饭吧，爸妈给你做了饺子……”
晚上进了被窝之后，母亲搂着我，我嘴里含着妈妈的奶头，爸爸在旁边念叨：“老姑娘快回来吧，爸爸妈妈等你睡觉呢，回来睡爸爸妈妈中间啊……”妈妈说三天之后我魂儿才回家的。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去月光家了，甚至不敢往她家院子里看，即便过去了二十多年，那条蛇盘桓在她家房梁上的情景时常闯进我梦里。
换工
我们村家家都养毛驴，有的人家养两头驴，春天用驴拉犁、夏天用驴运地（即除草，用一种父辈叫“运锄”的工具由牲口拉着除掉垄背上的草），秋天用驴拉粮食、打场，冬天用驴拉磨、赶集……总之，农民只要动身劳作就离不开毛驴。
全村只有月光家没有毛驴，月光的老公又常年在外打工，所以每年种地、运地、打场的时候月光都跟人换工。比如春天她和我家换工，那她就要在我家种地的时候过来帮我家撒籽，等我家的地种完的时候爸爸就牵着驴帮她种地去。夏天她和我妈妈在我家地里锄草，爸爸就去运两家的地。秋天，她帮我家掐谷子（即把谷穗从秸秆上剪掉），爸爸就去帮她碾谷子（牲口拉着大磨石一圈圈地碾压谷穗，使谷粒脱落）。她家的地比别人家少，所以往往都是她帮别人干五六天的活儿，而她自己家的活儿一两天就能干完。有一次我对妈妈说：“她这样多亏呀！”妈妈说：“那也没办法，她家没毛驴，她不这样别人也不干啊，毕竟连人带牲口都帮她出力了。”原来，在大人眼里，这样就叫等价交换。
上学
后来，巴音和我，还有一起炸蚂蚱吃的几个小孩子都上学了。其中，巴音、胡日查和我的爸爸妈妈决定让我们读蒙文，其他的几个孩子都去读汉文了。可是学校只有两个蒙文班，姐姐他们七个孩子读四年级，还有两个读二年级的孩子。因为我姐姐和胡日查的姐姐都在四年级，所以学校把我们仨安排在了这个班。我们的班主任达古拉老师是个很好看但是脾气暴躁的女老师，他儿子也在这个班，和姐姐是同届。她儿子学习不好，所以达古拉老师经常在课上拿笤帚疙瘩打她儿子，但是从来没打过我们。上课后，达古拉老师往往先让我们仨出去玩儿，然后给姐姐他们讲课。她很厉害的，语文、数学、音乐、美术她都会教。讲完课，她就给姐姐他们留作业，再把我们叫进去，教我们“1、2、3……”和“阿、额、依……（蒙文的基础字母）”
第二年，姐姐他们毕业了，农村学校全都和乡镇学校合并了，我们学校倒闭了。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条路：一、读汉文，学校离家八里地远，可以住宿，条件允许的家庭可以每天接送。二、读蒙文，学校离家四十里地远，只能住宿。胡日查和我的爸爸妈妈决定让我们读蒙文，所以就把刚满七岁的我们扔进了全封闭的寄宿制学校。胡日查家里富裕些，他爸爸都骑摩托车接送他，我家没有摩托车，爸爸妈妈赶毛驴车接送我。巴音家里没有毛驴，更没有摩托车，所以他转去汉族学校读汉文去了。后来月光经常向大家炫耀：“我家巴音在他们仨里边最聪明，刚去汉族学校的时候都不会说汉话呢，现在在班里把把考试都得第一！”
再后来，我和胡日查去了离家一百多里地远的镇上读初中、高中，巴音初中都没毕业就辍学去打工了。
结局
自从上了中学，我就很少回家了，上了大学后更是寒暑假也留在呼市打工，村里的很多人几年都见不着一回。大二那年，母亲骤然离世，我回家奔丧，见到了前来送我妈妈最后一程的月光。我根本没认出来她是谁，站在我面前的女人体态肥胖，肚子、奶子、脸蛋、眼皮，身上所有能下垂的地方都下垂了，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她向我走来，眼里含着泪水：“没事儿，孩子，没事儿，你妈没遭罪，你得吃饭、喝水呀！”我“嗯，嗯”地答应着，想叫月光婶又没敢叫，万一不是她呢，因为眼前这个人太不像她了。她继续说道：“你叔现在离不了人，我就先回去了。”边说边往我手里硬塞了一百块钱，转身走了。当时我没心情想她变化大的原因，更没心情细究我叔为什么离不了人。
天大的事也有过去的时候，活着的人继续活着。我本以为，母亲死，我肯定也会跟着死，她是我的全部啊，可是我没死，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当时也没做任何过激的行为，不是我不够爱她，而是每个人的生活本就如此。我们在遇到灾难之前都以为灾难到来之际就是生命的尽头，可是正在经历灾难的人根本没工夫搭理灾难，等有时间和精力审视灾难的时候，发现灾难已经过去了，而生命还在继续。灾难就是这么调皮，它除了喜欢把自己包装的比现实更恐怖，让人们闻风丧胆以外，还喜欢搞偷袭。我和月光都是被它偷袭的人。
几年前，月光的老公，巴音的爸爸，就是我的陆叔，得了脑梗，瘫痪了。听村民说，他其实能动，拄着拐都能走几步，但是他不走，也不起来，整日躺在炕上等着月光伺候。
“你是没见着啊，这老陆可能折腾她了！有屎有尿了也不说，就往炕上拉，等着他媳妇儿给他开腚。
“可不嘛，那家伙吃东西还可挑了呢！我那天去，他正在那儿喊着吃鸡腿，不给吃就躺炕上骂。”
“哎，这都十个年头了，你说啥时候是个头儿啊！”
“他这样还不如嘎嘣一下死了呢，月光也能享享清福。”
说这些话的都是当年骂她生活不检点的妇女们。
听说她儿子要结婚了，我跟姐姐说，你到时候通知我一声，我去不了也随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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